流氓谱 第2节 76、丑姑娘

作者 : 杨山林

第2节76、丑姑娘

76、丑姑娘

谢道清是个苦命人。

谢深甫嘉泰三年去世,谢道清嘉定三年出生。她出生时,当过宰相的爷爷谢深甫已经去世九年,大伯与父亲早已沦为平民,“官场有人”,“家中有钱”的官三代、富三代日子她是连味儿也没有尝过的。

在谢道清的记忆中,他幼年的家就在庄稼地里。他每一睁开眼,看到的便是自己躺在一张麻袋片上,麻袋片就放在他望不到边的黄土地上。麻袋片周围的苗苗有时高,有时低,有时大,有时小,有时是这样,有时又是那样,不断地变化着,而他的麻袋片不变,麻袋片下的黄土地也不变。他以为那一小片黄土地就是世界,就是他的家,那苗苗就是他的伴,他不哭也不闹,整就在自己的地里与黄土玩,与那些大小小,各种各样的苗苗说笑。

他长大了一些,能够站起来,学会了奔跑,便时常离开那麻袋片,慢慢知道了自己那片地只不过是很大很大的黄土地中的一小截地墒沟,苗苗也不是就那么几棵,一望无际到处都是,也知道了妈和爹就是那伺弄苗苗的人。爹妈把他背到地里,放在那张麻袋片上,便去伺弄那些苗苗,整整顾不着理他。他便也学着父母的样子,用小手给苗苗拔草,拿小铲为苗苗松土、施肥——

她还记得,三四岁的时候,她已经能干许多活儿。爹犁地他提着小罐给爹送水喝;播种时,娘刨地,她端着个破瓢跟在后边丢种籽;娘做饭,她帮着烧火、洗碗、涮锅;娘缝补衣服,她就坐在一边,拿块布片跟着学——

哥哥奕修结婚,花尽了家中多年积蓄,还借了三两银子的巨债;外债如何偿还尚没有着落,嫂嫂又生了侄儿谢堂,家中日子便更难过了。

父亲别无它法,只能更加拼命地向那几亩田地讨要。地犁得更深,肥上得更多,苗种得更稠,锄得更勤,收得更净,但是不仅多付的心血汗水没有得到希望的更多回报,却反把自己累倒了。

父亲躺下去便再也没有起来,家里倒了顶梁柱,整个便像是塌了下来。

十四岁的谢道清几乎是填补了爹的位置,犁地、耙地、播种、收割,男人能干的活她都能干;磨面做饭,缝补浆洗什么活她都做。常年的劳作,她的腰身变粗了,没有了少女的苗条;手上的老茧铜钱厚,蹭痒不用指甲挠;脸晒得像黑炭,并且长满了斑疮、疥癣。虽然正是妙龄二八年纪,看上去却像一个年近三十的老姑娘。

苦难的折磨已经让她失去了少女的风骚,但是恶运之神并没有就此罢手,又将一场大祸降临在了她的头上。

那年“三夏大忙”时节,麦子、油菜还没有收完,谢道清便觉得两眼视物越来越模糊。但是,“小满赶,芒种赶刻”,夏收、夏种、夏管,也就是我们常说的“三夏大忙”,突出的是一个“抢”字,时间是以分秒计算的。收晚一,麦粒就可能月兑落;晚种一晌,墒情就可能晒没了;晚锄一,就可能遇上雨,待晴地干,娇柔的庄稼苗就可能被生命力更旺盛的野草吞没了。

庄稼人只要能动就算没病,谢道清不敢停歇,她连说也没说,仍然照常与哥哥、母亲一样每鸡子不叫就起床收割;上午把已收割的麦子运到场上,由哥哥晾晒、碾压月兑粒,她则与母亲一起将牛粪运到割后的麦田,然后犁地、打埂、提水、耙平、拔秧、插秧——活儿一环套一环,她常常正吃着饭就睡着了。

那黄昏,太阳还没落,谢道清却觉得已经黑了。她站在田头向娘说:“妈,看不见了,咱回去吧?”

娘训道:“太阳还有树稍高,怎么会看不见呢?正是凉快出活的时候,怎么能歇着?”

谢道清不好违拗,模索着去拿秧苗,却一头栽进了泥水里,昏了过去。

大概是由于青春的活力,谢道清吃了镇上先生的几剂中药,又重新站了起来,但是左眼却自此如盖树叶,再也不能辨物。

谢道清的眼疾古时中医称为“青盲眼”,谓:“无所因起,忽然漠漠,不痛不痒……小珠子里,乃有其障,作青白色,虽不辨物,犹知明暗三光。”实际上就是后世所说的“白内障”。本病以虚证居多,与肝、肾、脾三脏有关,既:“阴弱不能配阳,肾阴不足为其本”;“肝肾亏损,精血不足,不能上养目窍”;“脾虚失运,脏腑精气不能上荣于目”。

此病临床主要分为内治与外治疗法,多采用滋补肝肾、活血化瘀、退翳明目方药,使用频率最高的药物是珍珠、石斛等很贵重的药物。且本病病程较长,药物及其他外治法仅适用于病变早期。谢道清在感觉视物模糊时,及时诊治,还有可能延缓白内障的发展,如今已经白障扩散,敷盖眼珠,那时候的乡村先生谁有本事让她重见光明?何况,有人能治,她家也付不起药钱!

史书明确记载,谢道清“生而黧黑,瞖一目”,可想而知,一个面色黎黑,皮肤粗糙,又瞪着一只死鱼眼的姑娘,该是多么难看?

她常在河边洗菜时把河水当镜子悄悄地照,望着扭曲变形的自己,夸大着自己的缺陷,痛苦得要死不活。

向往美好是人的性,对自己的缺陷,她也曾千方百计地掩盖过。将留海留得长长的,盖着一部分尖削的脑门;将一缕头发披散在脸颊,让他遮蔽那只瞎了的眼睛——但是越是有意遮掩,越是受人关注,越是招来更多的指戳讥笑。

贫穷罪能受,歧视苦难熬。谢道清面对自己的丑陋,真是死的心都有过。

她的脑海中从来没有爱情的念头,她知道自己没有资格选择。对于生活她也没有什么追求,惟一的希望就是不缺吃喝。

她从不串门,很少与人交往,只是为了不挨饿,拼命地干活。

这会儿,她正在河边洗衣,侄儿谢堂跑来叫道:“姑,大伯让你到他家去!”

“什么事?”

“大伯没说!”

“大伯在干什么?”

“在和几个客人喝茶说话!”

“什么客人?哪里的?”

“穿得很阔的客人,说话撇着腔,像是大城市的!”

谢道清父亲早死,虽说和伯家各立门户,遇到大事,大伯还是主事人。她不敢怠慢,怀着满月复疑惑,收拾起衣物回了家。

“大伯,有什么事?”谢道清见堂屋有客人,站在院里喊道。

“进来吧?”大伯在屋里应道。

“不了,屋里有客?”

“他们就是来见你的,进来吧!”

谢道清有些惊诧:“他们见我干什么?难道是来招我当丫鬟吗?”

谢道清苦于村人的歧视,苦于难熬的生活,曾向大伯说过,想出外找工做。大伯考虑到她家难清的外债,曾给他介绍过几家,但都是在面试中嫌她太丑被淘汰了。因为她对这次也没抱多大希望,态度反应便有些冷冷的。

她走进屋内,站在门口,裣衽一礼,淡淡问道:“请问,各位大爷是哪里来的?”

“京城临安,去过吗?”全福答道。

“民女只去过县城,不知道京城在哪?”

“想去吗?”

“请问干什么活儿?”

“哈哈——这个,轻松得很哟!会唱歌的唱唱歌,会跳舞的跳跳舞,什么才艺也没有的,就干些浇花了,打扫了,洗衣了,或是给主家端个茶了,倒个水了的粗活!不过,就是做工身份也是很高的。我们那里管茅房的头儿起码也相当于你们县太爷的身份呢!若是讨主人喜欢,那前途就更不得了啦!”

谢道清关心的是银子,不愿听全福的虚话,直言问道:“工钱多少?”

“最低十两银,最高二千两,这只是基本规定,实际上额外补贴是很多的!职位越高,额外补贴越多!”

全家一年拼死拼活,毛收入也没有十两银。谢道清惊得张嘴合不住。她恐怕大城市房价特高,忙问道:“管,管,管住吗?”

“管吃管住,年终还发红包!”

“好,我跟你们去!”谢道清禁不住心中高兴,爽快说道。

“好,请姑娘收拾一下,跟我们走吧!”

榉柏见谢道清爽快答应,全福也面试通过,急得在一边搓手说道:“全总管,她,她的左眼是看不见的啊?”

全福让谢道清撩开面颊上遮眼的一缕头发,仔细看了看,沉吟片刻,向榉柏说道:“这是青盲眼,可以请医治疗。上命不可违,只能瘸子里边挑将军,就这么定了吧!”

“这,这——”榉柏像泥胎似的呆住了。

欲知后事,请看下回:预备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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