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氓谱 112、流泪红烛

作者 : 杨山林

112、流泪红烛

112、流泪红烛

科场舞弊案“落实”,丁大全被请到中书,关进一间房中交代问题,相当于后世的被“双规”,周震炎与赵瑞的婚事自然不再提起,杨太后便将杨镇与赵瑞的婚事重新提上了议事日程。

女儿对杨镇没有好感,贾贵妃心中清楚,当然竭力对抗。她曾约赵昀一起面见杨太后,为女儿辩说,请杨太后高抬贵手,给女儿一个自由。

杨太后总是训道:“你们当父母的爱她,我当女乃女乃的就不爱她吗?亲是亲爱是爱,但不能惯她。你看你们把她惯成了什么样子?脚没裹好,宫中乱跑,说话露牙,张嘴大笑,她是全国姑娘典范,女德女容,她哪点做到位了?并且,竟敢出宫与男子相会,也太不像话了!什么事都是她说了算,她说嫁谁就嫁谁,三从四德还要不要了?树不修不直,刀不磨不快。由着她,怎么得了?

“那镇儿是我看着长大的,哪点儿不好?论忠诚,是咱自家人;论长相,膀乍腰圆,虎头虎脑;论本领,会打拳,会耍刀,字识的也不少;这样的孩子不选选哪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是先帝定下的婚嫁规矩,民间哪个不遵?举国那么多姑娘哪个不是父母包办?哪一个不是日子过得好好的,不是照样儿子闺女满地跑?我就不信捆绑成不了夫妻!先瞒着她把喜事办了,在一起要不几,我保准她们亲得不得了!”

每次去说,杨太后便引经据典,讲礼仪规矩,居高临下,口若悬河,训个没完。赵昀是被杨太后训怕的角色,既是肚子里有理,也不敢强辩,何况按当时的礼仪规矩,理并不比杨太后足?贾贵妃虽说据理争辩,无奈名不正则言不顺,杨太后丝毫不把她放在眼中,辩不几句,便发起“太后”、“婆母”威风,什么“想干政”、“想夺权”、“报私仇”、“耍手段”,“狐狸精”、“败家婆”、“贱婢”、“浪货”,荤荤素素大帽子一大堆,并且粗话不断,她只能满眼淌泪,落荒而逃。

周震炎已死,别无人选,赵昀和贾贵妃反抗不了杨太后的安排,只得同意了杨镇这个驸马人选。

杨太后怕赵瑞事前知道撒泼哭闹,坏了她的安排,不仅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等前期所有程序均让保密简办,不予张扬,并且暗中对能够接触赵瑞的所有人员,严加训斥,宣布了她亲自制定的保密纪律、奖惩措施。

小桔子虽为赵瑞死党,但顾及小命,也不得不将探得的情况有所保留,只说婚礼消息,不讲驸马是谁。其它人关系更疏,谁个去得罪太后,提溜着小命去向赵瑞通报消息?

此刻,赵瑞见揭她盖头、与她喝交杯酒的驸马不是周震炎,而是杨镇,两手一颤,酒杯落地;几乎同时,对杨镇猛然一推,跳后一步,惊叫道:“你,你,怎么是你?”

“怎么,不是我还会是谁?驸马爷总不会是双料的吧?”杨镇当众被推了个踉跄,手中酒洒了一身,尴尬中说话自然带刺。

“你,你出去!”赵瑞歇斯底里地叫起来。

俗话说得好,豆腐青菜,各有所爱。杨镇是个武人,自小打拳舞刀,看见书上那字疙瘩就心中烦恼,对赵瑞这类娇滴滴、文诌诌的才女当然特别讨厌,无奈姑女乃女乃硬要撮合,父母同意,只得遵命。他本就心中不乐,赵瑞又如此当众羞辱,伤他面子,他当然也发起火来。

“这是我的洞房,为什么叫我滚?你是谁呀?有多大本事啊?不就是多读几本死书,会对个对子,写个酸诗,能治国还是能御敌啊?你有什么可傲的?治国靠的是谋略,御敌凭的是武力,你那些之乎者也、对联、酸诗,好干什么呀?什么花儿红呀,小草绿呀,小鸟唱呀,蛤蟆哭呀,哈哈,让人听着笑也笑死了,烦也烦死了!不是太后姑女乃女乃硬逼着,谁愿意娶你呀?你哭鼻子抹泪我还不要你呢!”

“你滚,你滚!”赵瑞发疯似地抓起桌上的玉如意,狠狠地向杨镇砸了过去。

杨镇更加老羞成怒,他错步闪开,话语更加尖刻:“告诉你个好消息,你喜欢的周震炎,考场作弊,已经被取消了进士资格,被赶回老家去了。听说,他自觉无脸见人,在途中自我了断,上了西!哈哈,你找他去吧!”

杨镇说罢,气悻悻一甩袖子,转身走出了洞房。

赵瑞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赵瑞被救醒过来,已经是半夜过后。

两根茶杯口粗的双喜巨烛,已经燃烧过半,蜡液倒挂,像一串串血红的泪。

她浑身发冷,感到无比的痛楚。

“什么是爱,母亲爱我吗,爱我为什么不为我抗争?父亲爱我吗?爱我为什么不为我说话?难道女儿的幸福比平衡宫中的关系更重要吗?比巩固自己的权势地位更重要吗?

“什么是真?什么是假?驸马都是假的,还有什么是真的?

“什么是仁?什么是义?什么是礼,什么是智?什么是信?最亲的爹,最亲的娘,最高贵的命妇,最亲密的朋友,身边最亲近的、表示忠诚的宫女、老妈、教授——为了个人的得失,冷酷无情,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合伙作弄一个傻子,这就是仁?是义?是礼?是智?是信?呵呵——”

突然的事变,使过往的旧事一齐奔凑到了赵瑞发胀的脑壳里。父亲的关怀,母亲的呵护,太后女乃女乃的昵爱,都一页页错乱不连贯地移过,在一瞬间产生了异变。

她的一切信念在苦笑中彻底破碎了。

“已经到了这一步,您就忍了吧!”

“是啊,生米已成熟饭!”

“莫生气了,身体要紧啊!”

“公主请喝口参汤!”

众宫女小心劝解着。

“都滚,滚,滚远点!”赵瑞挥手怒骂着,参汤碗被打翻落地,变成了磁片片。

众宫女惊慌地退了下去,屋子里静得掉根针也能听见。

“你不该爱他啊!”她觉得是自己害死了周震炎,心里感到难忍的疚痛。她恨自己软弱,恨自己愚蠢,恨自己没有保护心爱的男人。

宫里的所有人都在骗我,我为什么这么傻,一点也看不出来?我应该救他的,我不是公主吗?我不是有印吗?

“我该下一道公主诏书,为周震炎昭雪。不能让他窝窝囊囊地就这么死了!”她猛然直起身来,跑到案边,磨墨展纸,挥笔写下了:“周震炎博学多识,出口成章,本公主曾亲自测验,得中头名,乃理所当然!”

她签了名,打开自己的小皮箱,拿出自己的“瑞国公主”金印,展纸欲按。可是压根就没有准备过印泥。她寻找替代之物,在书橱中乱翻着——《论语》、《孟子》、《大学》、《中庸》、《诗经》、《尚书》、《礼记》、《周易》、《春秋》、《涑水家仪》、《郑氏规范》、《仪礼丧服子夏传》、《周礼官内宰》、《女儿经》、《女论语》、《烈女传》——一本本从书橱中出,在屋中旋转舞。一本厚厚的《官制》砸在她的脚上,她愤怒地抓起来,发泄地撕扯着。书太厚,撕不动,打开撕,却停住了手——几乎背诵的礼义纲常条规突然在脑海中回旋起来:

“崇爵厚禄,不畀事权——”“在家从父,既嫁从夫,夫殁从子——”

她突然从疯狂中清醒过来,觉得自己既可笑又可怜。

“你不过是皇宫中的一个摆设,就像那金碧辉煌的宫殿,那藏宝阁中数不清的破烂玩艺儿一样!连自己的身体都不能作主,还能为震炎讨回公道吗?你真是蠢得荒唐,傻得可怜啊!”

她一度的自尊从高空跌入了深渊。

“你和我一样啊,压根就是个摆设,是个玩艺!”

她狂笑着将金印扔在地上,用脚去踏。小脚踩在金疙瘩上,用力过猛,疼得她坐在了地上。她抓起金印,像抓起一个厌恶的癞蛤蟆,用力砸向了一支喜烛。

喜烛倒在桌上,蜡泪流淌着,像鲜红的血。

她脑子像是要炸了,站起来在屋子里转了几圈,感到洞房就像个鸟笼,没有空隙,憋闷得喘不出气来。

她踉踉跄跄地走到门口。

空灰蒙蒙的,不见一颗星星;一幢幢殿堂像是蹲俯的怪兽,条条狭窄的通道像莽蛇张开的大口;亮着的灯笼像一只只眨动着的魔鬼眼球,闪着血一样暗淡的红光;一股寒风吹动着门上的喜联,“哧哧啦啦”地啸叫着——

她浑身颤抖着,两眼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

地上有星星点点的红,那是她走向洞房时撒向她的花瓣。

她想要拣起来,可是,经众人踩踏,已经是一片片血一样粘稠的红贴在地上,一连几次,都抓了个空。

她直起腰,下意识地看看,十指尽红,全是鲜血。

手指肚上的鲜血扩散开来,弥漫了整个空。

她被血雾笼罩着,看不出门在哪里,窗在哪里。

她迷迷糊糊地想,如果来生让我选择,我一定选择一个平民人家,宁愿不要这豪华,这富贵,只选择自由和快乐。我一定找一个像周先生那样的丈夫,但不让他读书,不让他当官,只让他在家种田。他背着犁,我牵着牛,走在小河边,采摘野花、野果,追赶蝴蝶、蜻蜓,抓小鱼、小虾,那该是多么自在啊!

可是,他却死了。死得那么残,死得那么冤!

杨镇的话又在她耳边响起,像一支尖针,刺入了她的脑壳,疼得像要炸裂。又像一个轮,在她头脑里旋转。她胸口胀闷得像压上了千斤石头,无助地扶着门框,弯着腰,张着嘴,大口地喘着。冷汗从她额头渗出来,干了又湿,湿了又干——

“我不是摆设,不是玩偶,我是我!”她猛然转身,跑回屋中。她决意要报复一下,打碎自己这个他们引以为荣,互相争夺的宝贝!

她取出金裹银装,镶着七彩宝石的小佩剑,拔出来,切向了自己的手腕。

她感觉到脚下的地摇晃得很厉害,下意识地抱住了椅子。

透雕的红木座椅慢慢倾钭,与她的身子一起,翻倒在了地上。

她飘浮在无际的大海中,在渐渐沉没着,被大鱼吞噬着。

一直在暗中窥视着的宫女们发现了倒在桌上的烛,继而发现了地上的血,将她抬到床上,请来御医,为她包扎了伤口,将她救醒了过来。

但外伤好治,心伤难愈。她不再说一句话,不再睁一次眼,不再尝一口饭,不再喝一口水,只是静静地躺着,任脸色迅速地憔悴,任气息慢慢地微弱——七之后,便像拔下的苗,枯萎的花,辞别了这个热闹的生命世界。

欲知后事,请看下回:贾贵妃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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