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姬阳被拉去帮着遗直写讣告,只是讣告这东西,该是她最亲近的人写,写上她姓甚名谁,什么身份,因何事而去世,一生中有什么值得夸耀被人所津津乐道的事情,可是遗直手中拿着毛笔,面对着桌子上的宣纸,坐在那里已经小半个时辰了,除了滴了一滴墨在洁白的宣纸上,上面竟是一个字也没有的。||
当李姬阳到了他的书房时,看到的这个大舅爷就是这样一副憔悴落魄的模样。
旁边等着抄写讣告的遗爱看到妹婿便耸耸肩,表示他至今还没写出一张帖子来。
小舅爷看到李姬阳就俩眼冒光,刚要嘻嘻笑着说点什么,可一想到家中正有白事,他忙又肃穆悲痛道:“咳咳,姐夫你先坐会儿,我们都等着大哥动笔呢。”
“如何还没写出来?不是早就知道有这一了吗?”
遗直见妹婿都来了,他哑着嗓子道:“我这就写。你们先坐。”
说罢便下笔要写,可是笔尖触着宣纸,墨汁在宣纸上晕染开,他却什么都写不出来,过了一会儿,他道:“便只写她的身份吧,梁国公府,嗣子原配嫡妻。”
遗爱、遗则哪里知道讣告怎么写,相视两茫然。
倒是李姬阳似乎是写过的,便道:“若是只写姓甚名谁,身份地位,只怕单薄了些,舅兄还是捡了那些夸赞妇人的词写上一些,如此也好看许多。”
遗直想了想,便点头道:“妹婿说的是。是我想左了。”
奉珠被领着去往杜氏的院子,一进卧室便见那杜氏脸面恍如生前,一时怔住,不敢往前。
“珠娘快来,帮着娘给她沐浴更衣。孙婆婆,你瞧我做的对不对。”卢氏正和青叶两个在调整地上蒲席的摆放方向。
“面朝东,夫人。”殓妆婆子指指蒲席的方向。“是了,再把竹席铺在上面,这便可以了。”
“愣着干什么,还不过来帮忙。”卢氏见奉珠不动,忙斥道。
“哦,好。”
“把她身上的衣衫解了,阿娘用这米汤给她沾沾身。”卢氏说完便转过身去扭帕子。
“阿娘,大嫂的面容怎么……”奉珠一边给杜氏月兑衣裳一边问道。
“嘘,闭上嘴,别乱问。”卢氏轻声喝道。
奉珠偷偷去看杜氏的脸,见她面白唇红,猛一看很瘆人,忙又移开眼去。
这便是死了吗?可是身体还是温的。奉珠轻触了一下杜氏的手臂想。
“阿娘没有魂便是死了吗?”奉珠禁不住又问。
“你哪里来的那么多问题。”卢氏在乳白的汤里扭干了帕子,慢慢的擦拭杜氏的脖子,一边擦并一边道:“九娘啊,你走好,你放心,我是不会亏待宁淑的,等她大了,我就给她找一户好人家,你放心的去,啊。冤有头债有主,你这病啊还得去找你的舅母并表妹去,大家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等到秋的时候,那对母女就会被问斩的,你的仇也就报了。”
“珠娘啊,你也跟你大嫂说说话,让你大嫂原谅你以前的顶撞。”
“我说什么?”奉珠一头雾水。
“说你错了,让你大嫂好走。”
“我没干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情啊?”奉珠仍是不明白。
卢氏瞪了奉珠一眼,训斥道:“让你赔罪就赔罪,哪儿那么多废话。”
“九娘啊,到了阴曹地府,喝了孟婆汤,前尘往事就都忘了吧,大家一定给你请最好的和尚、道士,给你烧去很多金银珠宝,让你下辈子还投胎在钟鸣鼎食之家,父母俱在,幸福美满。”
“可以了,夫人。”殓妆婆子瞧着差不多了阻止道。
卢氏闭了嘴,又从青叶手里接过锦帕给杜氏擦干身体。
“请大娘子给大少夫人梳头。”殓妆婆子又道。
青叶递给奉珠一把梳篦。
第一次弄这些,奉珠只有听从指挥的份,坐到杜氏床头开始像自己梳头时一般给杜氏梳头。
奉珠原以为梳头嘛,那还不简单,可是谁会知道,当梳子往下一拉会掉下一块头皮来。
奉珠惊吓的扔了梳子就退出去几步,捂住眼,再也不敢看。
“大惊小怪些什么。”卢氏心里也有些惧怕,拿眼去看那个殓妆婆子。
殓妆婆子亦是一个女仵作,惯常在女囚牢中穿梭,见此征兆,便道:“无事。这道便省了吧。请二位移动大少夫人到竹席上,修鬓发、指甲。”
“我不去了。”奉珠躲得远远的,再也不想去碰那具尸体。
“这……您看。”卢氏手也颤了颤。
“如果您不介意,就由老身抬着大少夫人的头,可行?”
“行、行。”奉珠忙道。
卢氏也点头,她自己心里都毛毛的,更怕把珠娘吓出个好歹来。
孙婆子抬头,卢氏抬腿,把杜氏移到一早铺成的竹席上,便让卢氏给杜氏象征性的修了修鬓发,捡了指甲下来,然后装到一个绣袋里,等着入棺时一起放进去。
给杜氏穿好衣裳,方巾盖了她的脸,又给盖上被衾,这便是暂时完成了沐浴。
过了一会儿,郝叔指挥着僮仆把定做好的厚木棺材抬进来,放下。朝卢氏拱了拱搜,又去忙自己的。
“珠娘,过来帮我抬一下手臂。”卢氏正给杜氏加服,一套朝服,两套朝服,共三套。
奉珠咽咽口水,拎着袖子把手臂给抬起来。
穿完三层衣裳,青叶捧着一个瓷盘进来,瓷盘上是一些小玉饰。
奉珠不解这是做什么用的,可是也学乖了,此刻什么都不能问。
屋里在进行一种仪式,静悄悄的,庄严肃穆又阴森。
最糟糕的是,所有的事情还要亲人亲手完成。
卢氏把方巾拿下来,给杜氏盖上面衣,又把两块圆长的白玉塞到杜氏缩成拳头的手心里,还有两小块狭长的翠玉,竟是塞到杜氏的耳朵眼里去了。
这还不算完,瓷盘里还剩下一块扁圆的白玉,就不知这是要塞到哪里去的,奉珠紧紧闭着嘴,提醒自己不能问。
“阿娘掰开她的嘴,珠娘你把这块玉塞到她的嘴里,听见了吗?”卢氏看了奉珠一眼道。
奉珠点头,拿起那玉。
“夫人且慢。”孙婆子自己撑开杜氏的嘴,塞了些稻米在杜氏颔下,奉珠乘着这个好机会,忙把玉塞了进去。
孙婆子看着杜氏,从头到尾数了一遍,看到杜氏的脚还是光着的,便道:“请纳履。”
卢氏松一口气,找到鞋履给杜氏穿上。
“可以了。”孙婆子道。
可以什么了?奉珠又怕又是满脑子的疑惑。
“珠娘,你过来,坐这里,陪着阿娘等吧。”卢氏坐在榻上,招呼奉珠道。
“阿娘。”奉珠紧紧挨着卢氏坐着。“我们要等什么?”
“等明清晨小敛,哭丧。”
“夫人。”青叶抱来两床锦被压在榻上,道:“夫人、大娘子小睡一会儿吧。这离亮还早着呢。”
“阿娘你躺一会儿吧。有我看着呢。”
“还有奴婢呢,孙婆婆也在,明日还有的您忙。若是累垮了可怎么是好。”青叶担忧道。
“是啊,阿娘。你略躺躺。”奉珠给卢氏敞开锦被,放好枕头,让卢氏在榻上暂且睡一睡。
“也好。”卢氏想着大厅里灵堂也设好了,棺材也安置妥了,只等着明日清晨小敛。“青叶,多叫些丫头守在外头。”
“奴婢记住了。”青叶躬身道。
奉珠见卢氏慢慢闭了眼,这才有功夫打量起帘子外头的灵堂来。
屋里的彩帐全都给扯了下来,换上了白帐。
明旆高挂,经幡竖起。
涂了黑漆的棺材前面是一张大案几,上头点了蜡烛,燃了香,放了饽饽、还有写了杜九娘名字的牌位。
院门大开并不能关闭,只让几个一身缟素的丫头守在外头给杜氏烧纸钱。
奉珠看了几眼便不再看,在榻上坐着坐着便有了睡意,禁不住钻进卢氏怀里,也慢慢睡了。
青叶和孙婆婆守在一旁照看屋中烛火。
外头漆黑一片,星月皆无。
凄清的夜,昏黄的烛火,守着守着,青叶也禁不住眯了眼睛。只有孙婆子,跽坐在尸体旁边,聚精会神的看着灵堂通向卧室,暂且放着尸体的这条道。
遗直终是把讣告写完了,虽然上头的夸耀之词皆是虚的。
初稿有了,几个男人就开始埋头苦写。
不觉已是到了夜半子时。
灵堂里,守门的丫头跽坐在垫子上皆昏昏睡去,卧室里只有孙婆子一个人还争着眼睛等着什么。
外头起风了,吹得灵堂上的经幡、白纱飘飘荡荡。
过了一会儿,外头似乎传来“咕咕”的怪叫声,本是有些困的孙婆子猛的睁大眼,在自己的大木盒子里拿了一根棍子,翻折一下,变成了原来的两倍长。
卢氏似乎也是听见了,慢慢睁开眼来。
低头瞧着奉珠正在她怀里睡着,便拍了拍,把被子拉高盖在奉珠头上。
又慢慢闭上眼,似是又睡着了。
“咕咕……咕咕……”
外有这东西叫的越发频繁起来。
不一会儿,灯光下渐渐出现了一个黑影,慢慢的,慢慢的变大、拉长。
突然之间,在通向卧室的这条道上露出一颗毛茸茸的脑袋。
昏黄的灯光下,随着这黑影的走近,孙婆子手起棍落。
只听,“喵——”一声尖锐长戾的猫叫声打破了这夜的寂静。
奉珠一个机灵爬起来,惊吓道:“阿娘……”
“没事,不过一只黑狸猫罢了。还早着,你接着睡。”卢氏拍拍奉珠的背,让她安心。
“怎么会有狸猫,那一声叫太瘆人了。”奉珠揉揉眼睛,坐起来问道。
“咕咕……咕咕……”
“这是什么声音。”奉珠竖起耳朵听外头动静。
“鸟叫声。”卢氏平淡道。
一会儿,灯光下,又一个黑影靠近。
孙婆子一张老树皮的脸都绷紧了,举起手上的棍子又要打。
“岳母。”李姬阳站在卧室外头说了句话。
孙婆子这才松了松神经,放下手中的棍子,闭目养神。
“李姬阳。你进来。”奉珠听到他的声音便觉安心,刚才那一声太凄厉,太吓人了。
“进来吧。”卢氏歪在榻上并不起身。
“是。”李姬阳作揖进来,道:“听见叫声,我来看看。无事便好。”
“你也听见了,那是什么,我睁开眼什么都没看到。”奉珠下塌去,引着他在凳子上坐了。
“该是黑狸猫。”他道。“吓着了?”
奉珠点头:“我当时正在睡觉,冷不丁听见那样一声惨叫,我立时就被吓醒了。”
“你听外头,还有什么在叫,阿娘说是鸟叫,我觉着不像,你说是什么。”奉珠摇着李姬阳的手臂道。
这灵堂因进来了一个男人,阴冷之味也减了不少。孙婆子趁着这个空档,闭着眼小憩了一会儿。
“岳母说的不错,是鸟叫,这鸟叫夜枭。我来的时候还在外头的柏树上瞅了一眼。叫声难听。”
“可不是,像鬼哭似的。”奉珠缩缩脖子道,“若是我一个人就要吓坏了。”
“胡说,你又听过鬼哭了?”
卢氏见着这两人如此旁若无人的说话,心中熨帖。
这个郎子果真是个不错的。
“讣告都写完了?可发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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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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