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乐廿年,朝廷发生宰相叛国案,皇帝钦命卫国侯沐天麒与英王景琰合力追查,偕同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会审。此案前后审理了近一个月,由赵昶叛国案审起,牵出他结党营私、贪污受贿、卖官鬻爵、陷害忠良等各大罪状。顺藤模瓜,抓住一连串共犯。连康乐帝的弟弟梁王景璇也被供出曾与赵昶一起贪污灾银,囤积居奇,发国难财,而参与审案的刑部尚书史文成(新任尚书未满半年,本为侍郎,赵昶门生。尚书孙正病死后,由他替补)本就已被温如玉从公孙无颜口中套出与赵昶共谋,后来随着案件深入,种种证据都直指他们互相勾结,沆瀣一气。
景剀怎么也没想到这案件象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到最后竟然牵涉到朝中大小官员五十余名。
天子盛怒,将这批人杀的杀、贬的贬,流放的流放。沐天麒与景琰为梁王景璇求情,景剀到最后饶了景璇的死罪,将他贬为庶民。
而赵昶因其义女公孙无颜主动提供证据,立下大功,并愿为义父赎罪,皇帝法外开恩,只将其流放,未定死罪。家人也未受株连。
皇后赵婉为父亲蒙羞,自请废后,景剀念及公孙无颜在卫国侯府所说的话,知道赵婉本性纯良,从未助纣为虐,不仅没有废后,反而增加了对她的宠爱。
经此风波之后,景剀着实忙了一阵,将那些空缺的官位一个个补上。一番“疏通管道”、去伪存真之后,朝廷倒真的清净了不少。硕果仅存的赵昶党羽如大理寺正卿崔博从此夹着尾巴,小心做人,再也不敢兴风作浪。
前半个月之内,温如玉以“幕僚萧史”的身份一直陪着景琰,为他与沐天麒出谋划策。景琰与沐天麒惊讶地发现,温如玉在破案上有着非同一般的天赋。他头脑清晰、目光敏锐,分析案情层层深入、抽丝剥茧。审问起犯人来往往三言两语切中要害,将人逼进死胡同,又兼以攻心之术、循循善诱。而为了搜查证据,他常常在半夜三更发挥天下无敌的轻功,潜入某位朝廷要员的家,施展空空妙手,窃取有力的证据。
而最值得欣慰的是他在无意间发现了宫内两位大太监私下密谋、行为鬼祟,跟踪他们,发现他们在一家香烛店里与赤燕人接头,向他们出卖消息。
温如玉抓了这两名太监,顺便将这个赤燕人的香烛店端了。
由此他更肯定上次在朱雀胡同袭击他的杀手是赤燕派来试探他的。
除去宫中叛徒,皇帝的心愈发安定下来。毕竟皇帝在宫里接触最多的还是太监,岂能在自己身边留下危险人物。
当然温如玉所做的一切最后功劳都落到景琰身上,因为“萧史”只是景琰的手下。
英王景琰无数次在景剀面前提到温如玉,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他简直不知道还有什么事是温如玉做不到的,这个人根本就是神话中人。
景琰一心希望景剀将他留下来,张夕照与沐天麒则充满矛盾,既希望温如玉留下来,又怕他留下后继续受罪。
而景剀心里苦到极点。常言道“君无戏言”,他既已答应放温如玉走,又如何放下面子再挽留他?何况他一再出言试探,希望温如玉退步,温如玉却始终装聋作哑,不上他的当。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回到当天晚上,谪仙楼。
掌柜还是原来的掌柜,伙计却已完全是新面孔。温如玉趁着晚餐的机会,悄悄与沐天麒商量好,一旦他要离开京城到金陵去,便将谪仙楼转到沐天麒名下。而那家专为孤儿成立的晴芳书院,自然也得由沐天麒接管了。
沐天麒自是唯命是从。
景剀想到上一次在谪仙楼看到温如玉与文友聚会,那时候的温如玉优雅、随意、率性、真诚,笑得无拘无束。抚琴唱曲,字字打动人心。
如今他的一干文友如莫应龙、李秦关、林晓风都进了翰林院,本想与温如玉一起共事,却不料温如玉突遭横祸“死亡”。在温如玉出殡的日子,他们写下无数悼念的诗词,还专门写了墓志铭。这些词在长安已经广为流传。
至今还有文人雅士到温如玉坟上去吊唁,扼腕痛惜,写下哀伤的词句。
虽然温如玉常常以萧史的身份陪景琰到翰林院,但隔着面具,却好象隔着千山万水一般,不复当初的肝胆相照。
景剀在想到这些事的时候,发现温如玉的神情也怅怅的。黑玉般的眼睛里蒙着淡淡的雾气,目光默默地流连在他们聚会的大厅里。
“如玉,可是想起了莫应龙他们?”
听到景剀的声音,温如玉如梦方醒,收回心神道:“是……想起以前的那些聚会。和他们在一起,真的很惬意。”
景剀微笑:“到了江南,你可以写更多的词,只是……不能再署自己的本名了,觉得可惜么?”
“不,名字只不过是个符号。到时……我会给自己取个号,他们不会知道是我。皇兄放心便是。”
景琰立刻兴致盎然道:“要取号还不容易?不如我来给你取吧。”
温如玉笑道:“好啊,多谢八弟了。”
景琰模着下巴沉吟:“王兄貌似潘安,才比子建,风华绝代,天下无双。不如……便叫无双公子如何?”
“太俗!”沐天麒立刻否定。
景琰有些气恼,瞪了沐天麒一眼:“哪里俗了?你有本事给他取一个看看!”
温如玉连忙打圆场:“我倒不觉得俗。只是……哪有人这样自夸的?”
张夕照忍不住道:“其实我觉得,这次隐姓埋名也是好事。如玉可以恢复本姓,给自己取一个景家的名字。至于号,莫如还用原来的‘江南公子’吧。这样如玉还是如玉,换汤不换药。”
景剀在旁边笑吟吟地听着,听到这儿悠然开口道:“关于名字,我赞成夕照的意见。但号嘛……依我之见,最好叫‘惊鸿公子’。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如玉不愿呆在繁华的京城,不羡荣华,不慕高位,宁可与沙鸥为伍,与明月为伴。岂不正符合这惊鸿二字?再说,如玉的剑法叫惊鸿剑,轻功叫惊鸿掠影,又与此名相符。最后么……如玉的风姿翩若惊鸿,矫若游龙,除惊鸿二字,再无别的词可配得上他。”
一番话说得大家目瞪口呆。温如玉更是震惊无比。皇上怎么可能如此了解他?听他这些话……他简直堪称知己。
若不是碍于君臣身份,他们是不是可以做好朋友?
注意到温如玉星眸中泛起的层层波澜,注意到他感动得几乎要流泪的表情,景剀的唇边展开笑意。如玉,国士无双的你,是否一直将朕当作皇帝?一直谨守着臣子的本份,不敢有半点逾越?难道,朕不配赏识你的绝世才华?不配当你的知己?
喝了酒的皇帝全没了平日的威严气势,和蔼可亲得令人忍不住喜欢他。大家谈笑风生,举杯畅饮,气氛非常融洽。
到后来景琰与沐天麒都有了醉意,而温如玉却越喝眸子越清亮。
宴后分手,温如玉本想护送景剀回宫,但见沐天麒与景琰都有些晕晕乎乎,只能先送他们回去。
景剀与张夕照骑在马上缓缓而行,夜风习习,沿街两旁灯影重重,小贩的摊位还没有收去,青楼上红袖飞舞、笙歌不断。
走过凤凰街,灯光渐渐暗淡,行人也少了。空气中忽然有了种阴冷的味道。
风大起来,吹乱了二人的鬓角,吹得马上的衣衫猎猎狂舞。马的脚步缓下来,似乎感觉到了强大的阻力。
地上好象凭空多了许多枯叶,还未到中秋,怎会有这么多枯叶?
枝叶片片飞起来,旋转,旋转,轻盈得犹如蝴蝶。越来越多,将景剀与张夕照团团围住。
“见鬼!”景剀低声抱怨道,“怎么好象起了沙尘暴一般?
语声中,景剀睁大了眼睛,他发现前面不仅有枯叶在飘飞,还有一盏灯。这盏灯发出昏黄的光,光影朦胧。
周围居然起雾了,远处有若有若无的歌声飘来,凄凉、幽怨、缥缈、诡异,听得人浑身发冷。
没有人,可灯却在飘过来。雾越来越浓了。
张夕照浑身的肌肉蓦然绷紧,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皇上小心!”他月兑口惊呼,提马挡到景剀前面。
就在这时,一阵寒风刮过,灯影中,一团枯叶挟着灰尘袭向张夕照!
张夕照下意识地一掌击出。枯叶向两边散去,却有两道剑光骤然袭向张夕照,快如闪电。
张夕照拔刀,挥出。可是他慢了一步,他只挡住了其中一把剑,另一把剑直直地扎进他的大腿。毫不停留,那人反手拔剑,血花飞出。
感觉到疼痛的瞬间,他看清了袭击他的两个人。
黑衣、蒙面、露在外面的眼睛在黑暗中看来如同狼眼,冷酷、噬血,发着幽蓝幽蓝的光。
张夕照咬紧牙关,跃下马来,奋不顾身地挥刀砍向那两个人。
刀剑相撞的声音在黑夜中听来令人毛骨悚然。
“什么人!”张夕照沉声喝问。丹眼凤微微眯起,双眸中利芒暴涨。
黑衣人不开口,两支剑却挟着凌厉的劲风逼向张夕照,看他们的出手,显然训练有素,配合默契,几乎令人找不出他们的破绽。
张夕照心头一凛,背上已冒出冷汗。好厉害的杀手!
而景剀已经汗湿重衣,脸色煞白,只是强装镇静,坐在马上看着眼前这一幕。
就在这时,一个冰冷的声音响起来,听不到半点人类的感情:“要死的,不要活的!”
这声音来自灯笼后面。
景剀这才注意到灯笼后还有一名黑衣人。
这个人没有蒙面,但脸上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整张脸是僵硬的,看起来就象来自地狱的白无常。他的眼睛很黑,但是没有表情。
没有表情的眼睛比狼眼更让人觉得恐怖。
“噗”的一声,又有血溅起来,张夕照的夺魄刀砍中其中一名杀手的右肩,杀手吃痛,提剑后退两步。
另一人神情一震,剑势却未减,以拼命的架式向张夕照冲过去。
张夕照举刀封住来人的攻势,正欲回击,眼前突然光影一晃,那个灯笼迎面向他砸过来,来势之猛,令他感觉就象一蓬火焰袭来,风声霍霍。
张夕照的身子猛然向后飘移三步,可杀手的剑如影随行,紧追不放。
张夕照再次挥刀,呛的一声,两件兵器相交。
就在同一瞬间,张夕照觉得背后一股凉风袭过,一件又冷又硬的东西没入他的后背,从胸前穿出来。
“大内侍卫统领,果然武功高强。”阴森如鬼魅的声音再次响起来。
剑拔出,张夕照的身子抽搐了一下,往前扑去。
张夕照心中十分清楚,他不能倒下。否则皇上必死无疑,所以就在他往前倒的瞬间,他奋力用刀撑住地面,咬紧牙关,飞快地挺直身子。
此时那名没有受伤的杀手已飞身掠起,扑向景剀。
一切只在电光石火之间。
景剀的心整个儿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