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襄只觉得一股暖流沿着自己的筋脉缓缓移动,刚才肆虐全身的剧痛渐渐缓解,惨呼变成申吟。他大大喘了口气,仿佛刚刚被人从酷刑中解救出来。
汗水已经湿透全身,清晰地感觉到十指痛彻心肺,才看到自己所有的指甲都已扭曲断裂,血淋淋的指尖惨不忍睹。
此刻景琰、乔诺与百里飘蓬都围在温如玉身旁,神经绷得紧紧的,目不转睛地看着温如玉。
夕阳渐渐下沉,风声一阵紧似一阵,落叶在窗前旋转、飞舞,平添了几分凄凉的意味。
子襄唇上已被他咬得血痕斑驳,可是刚才涣散的目光却渐渐聚拢,眼里有了几分神采。
“哥,太医快来了,他也好多了,你快收手吧。”景琰在温如玉身后低声哀告。
温如玉缓缓收回真气,乔诺与百里飘蓬连忙将他扶起来。
“我暂时……将他的毒性逼在天突穴,应该不会……很快发作……”声音虚弱到极点,身躯在微微颤抖。
子襄从地上爬起来,冷眼看着温如玉,薄薄的唇边依然挂着残忍、嘲弄的笑意:“别指望我会感激你,你这样费力救我,只会让我活得久些,亲眼看着你死。”
温如玉好象没有听见他的话,湖泊般的双眸中没有半点波动,向身旁的百里飘蓬道:“飘蓬,你扶他到床上去。”
“是,公子。”百里飘蓬答应一声,过来将子襄扶到床上,然后回身,再次扶住温如玉。
“我们走。”
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子襄的泪水成串滑落下来:“王兄,我给你报仇了,你看到了吗?我给你报仇了!温如玉……哈哈,你也会有今天……你会死得很惨……”
廊外,侍卫杨峰、陶谦愤怒地握紧拳头,忍住想冲进去痛打子襄一顿的念头,额上爆起根根青筋。
“王爷这么好的人,为什么老天爷要如此残忍地对他?好不容易皇上放过了他,他可以潇洒离去,和王妃去江南做一对神仙眷侣,谁知道又发生这样的事……”杨峰的语声中带着轻微的鼻音。
陶谦看着远处,目光坚毅而忧伤,冷静地道:“王爷经历过万般磨难,相信这次也能扛过去的。王爷命我们守卫凌烟阁,我们千万不能让紫熵人劫走了子襄。”
杨峰点头。
温如玉的脸上已隐隐泛起一层黑气,解开衣襟,胸口一块青黑色犹如墨迹,触目惊心。
他知道毒性已流遍任脉,则才给子襄运功时,他只是护住了心脉,希望撑到太医过来,好救子襄。
此刻自己运功逼毒,真气在筋脉中冲撞,疼痛翻江倒海般袭来,好象要将他的身体撕成碎片。
他倒在床上,一口咬住被褥,将那声冲到喉咙口的惨呼生生压住。每根神经都在叫嚣着痛苦,汗落如雨,浑身剧烈地颤抖。
“哥,哥,你痛就喊出来吧,别忍着。”景琰眼里已泛起泪光,想伸手去扶温如玉,却发现温如玉的身子抖得太厉害,根本扶不住他。
“王爷,让属下再为你运功。”乔诺与百里飘蓬脸上也已经没了血色,紧张、焦虑折磨得他们嘴唇月兑水,手指一直在痉挛。
“不用……我自己可以……”温如玉努力抬起头来,被泠汗浸湿的头发贴在脸上,一双星眸中笼罩着灰蒙蒙的雾气,死命咬着牙,手指将身上的锦被抓得撕裂开来,却怎么也不肯发出一声申吟。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脚步声,李霖风一般冲进来,身后跟着两名太医。
这两人是除张太医之外资格最老的两名太医,年轻的姓杜,年长的姓郭。温如玉以往经常受伤或中毒,没少惊动他们两个。
当他们出现在温如玉面前时,温如玉的脸上已戴上萧史的面具。景琰看得愣住,心中暗暗敬佩,温如玉在这样痛苦的状态下,反应还是如此敏锐。
此刻看到温如玉的样子,两名太医都大惊失色。
“王爷忍着点,臣等马上给你看。”
温如玉呆住,他们如何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李霖走到他身边,低声禀道:“王爷,是皇上特意关照的。”
温如玉一震。皇上严令他不能暴露身份,可此刻,为了救他,他却宁肯对太医说实话……
既然身份已被知悉,他也没必要避讳,遂把面具取下,好让太医更加方便地望闻问切。
乔诺与百里飘蓬悄悄退到一边。景琰却不错目光地盯着那两名太医,仿佛要从他们脸上找到解药。
“怎么样?太医,我哥有救么?”
郭太医面色沉重,沉吟道:“这毒……不亚于当年乌萨国的‘孔雀魂’,王爷中毒后是否还运用了功力?毒性扩散得如此迅猛,恐怕……”
“恐怕什么?”景琰的声音陡然提高,“不要告诉本王你们无能为力!堂堂天朝御医,若连区区天蛛丝之毒都解不了,你们还有脸继续在太医院呆下去么?”
温如玉换扎着露出微笑:“八弟莫要如此。这世上千奇百怪的毒物数不胜数,纵然是专门用毒之人,终其一生也未必得窥全豹。何况太医们专长的并不是解毒。”
两位太医面面相觑,额头上都冒出冷汗:“天蛛丝?原来……王爷中的是天蛛丝之毒?”
“你们知道这种毒?”景琰大喜过望,“那可知解法?”
杜太医嗫嚅道:“臣在‘千毒经’上看到过此物,仅是了解……天蛛产于极北之地却气候温湿的紫瘴林,这样的气候条件本是难得,何况天蛛更是稀有之物。故而用天蛛丝制成的毒药少之又少,解药更是难觅……”
百里飘蓬已忍不住跨过来,急切地道:“只要你说出来,我们总能找到。”
杜太医道:“天蛛与蜜蜂的生存方式非常相似,有工蛛与蛛王。一群工蛛只有一个蛛王。工蛛稀少,蛛王更是人间罕见。这天蛛丝之毒,便是用蛛王做解药……”
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凉气,要找到这种紫瘴林已属不易,再找到所谓的蛛王,那要多长时间?温如玉还能活着吗?
郭太医见此情景,连忙安慰道:“大家莫要着急,王爷是有福之人。正巧近日皇上得了一株天山雪莲,它是解毒圣品,虽然未必能解天蛛丝之毒,但至少可以缓解毒性。为臣等争取时间。”
景琰长出了一口气:“那你们还不快拿出来?”
郭太医忙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匣子,打开来,里面正放着一株天山雪莲。
“乔诺。”温如玉轻唤,“将这株雪莲拿给子襄去服。”
“王爷!”
“哥!”
所有人都惊呼出声。
“王爷。”杜太医惶然道,“这天山雪莲千金难买,臣手中仅此一株。皇上特别交代,一定要给王爷服下……”
“我知道。”温如玉死死忍着疼痛,汗水一滴滴砸在被面上,“可子襄没有功力,根本克制不住毒性,他比我危险。”
“王爷!”乔诺的眼里已泛起泪光。这位平素只流血不流泪的男子,此刻心痛到极点,“属下求你了,请先救你自己吧。”
“快点拿过去……”温如玉嘶声吼道,齿间闻到血腥味。
“是。”乔诺不敢多说,忍着泪,从郭太医手中接下天山雪莲,转身往外走去。
景琰瞪着温如玉,气得说不出话来。而百里飘蓬已经浑身颤抖,本来线条刚毅的脸上露出极度恐惧的神情。
就在这时,他们看到乔诺在一步步退回来。
“皇……皇上……”
一席明黄的身影一步步逼进来,满身山雨欲来的沉闷、压抑与冷肃。一张线条分明的脸上已阴云密布。
“皇上!”不等众人叩拜,景剀挥手:“你们都出去,朕亲自喂王爷服药!”说着不由分说,从乔诺手中夺过天山雪莲。
众人不敢多呆一秒,连忙躬身退出,把门带上。
“大……哥……”温如玉挣扎着想要爬起来,不料刚刚叫了一声,眼前人影一晃,一股凌厉的掌风已刮到脸上。
“啪”的一声,清脆的掌声响彻整间屋子,温如玉苍白的脸上一片红肿。他呆呆地看着景剀,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惹得他如此生气。
“你要将雪莲给子襄服?”犀利的目光逼上来,室温骤然下降。景剀脸上的肌肉在抽搐,声音却仍然保持温和。
这样的表情、这样的声音,显示他已怒到极点。
脸上火辣辣的痛,温如玉抬头,迎上景剀暴怒的目光:“是,请大哥恩准。”
“啪”,景剀反手又是一掌挥出,将温如玉打得扑倒在床上。
温如玉好不容易爬起来,唇边溢出鲜血。
“大哥息怒……”终于有些明白他生气的原因了。
“你让朕息怒?”景剀冷笑,努力压着声音,“朕跟你讲过多少遍,要爱惜自己的生命。你一转眼又犯了老毛病!子襄暗算你,给你下毒,你反过来还要救他?你以为你有几条命?你以为你次次都那么幸运?若不是朕不放心跟过来,你还能撑多久?”
“大哥……”温如玉努力忍住痛苦,颤声道,“你要得到紫熵,就不能让子襄死……”
“别找借口!”景剀厉声喝止他,“朕知道你觉得对不起他,你心怀不忍。你宁可自己死也要救他,对不对?”
“我……我只想两全其美……我已害了子墨,不想再害他……求大哥开恩……”
“朕不许!”景剀斩钉截铁地道,“你必须给朕活下去!即使子襄死了,即使紫熵易主,朕靠武力也能夺下它!在朕心目中,一万条人命也抵不上一个你!”
温如玉震惊地看着景剀。第一次,从他冷酷的嘴里吐出这样温暖的话来,可是,这不是自己想要的。
“大哥,我……”
“住嘴!”景剀面沉似水,逼视着他,“赶快将雪莲服下去!”
“不要……”温如玉喘息着道,“我……还不要紧……”
“你要是再这样倔强,朕打到你肯服为止!”景剀怒到极点,恨不得亲手将他掐死。
温如玉看着景剀眼里杀人的目光,不敢再忤逆他,只能低声应是,乖乖地将雪莲服了下去。
景剀满意地松一口气,从怀中取出一个玉色小瓶,声音缓和下来道:“这是冰玉露,敷在脸上,很快便消肿了。”
温如玉苦笑:原来你还顾着我的脸面么?我痛成这样,还要被你打,你真忍心。
只是,这样霸道的打骂,却是出于你的关心。我感谢你。
景剀不紧不慢地地为温如玉敷着冰玉露,若无其事地道:“琰儿这小子与你处得不错?”
温如玉一窒,景剀分明听到景琰叫自己哥了。
“八弟是小孩子心性,若是大哥对他随和一些,他在大哥面前也会这样无拘无束的。”
景琰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小弟暂时无妨了,可否请太医去凌烟阁给子襄看病?”
“好,朕也去瞧瞧他。”
“不要。”温如玉急道,“他对大哥恨之入骨,万一他再耍什么花招,伤了大哥,小弟便万死莫赎其罪了。”
景剀点点头,忽又沉下脸来道:“你今日可记得教训了?”
“是,小弟铭记在心。”
“不要跟朕阳奉阴违!再有下一次,朕直接要了你的命!”
“小弟不敢。”
天香楼。
书房中烛光跳动。百里飘蓬与另外两名侍卫守在门外,为温如玉护法。
室内寒意袭人。温如玉又在练寒玉神功。
天山雪莲确实功效卓著,却不曾完全化去天蛛丝之毒,只是毒性已没有最初那么强烈。
欧阳雁的队伍已在征途上,战事将起。而赤燕那边的小师弟不知情况如何。
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难以放下。
此时此刻,他绝不能受毒药控制。
而乔诺与杨峰、陶谦守在凌烟阁上,楼下另外还有两名侍卫把守。
景浣烟虽然忧心如焚,却不愿在温如玉面前显示出来。经历那么多风风雨雨,她已比过去坚强、冷静了许多。
所以她守着儿子先睡了,虽然根本没有睡着。
风声过后,雨便洋洋洒洒地飘落下来。秋日的夜雨,清凉沁骨。
凌烟阁中响起惨叫声,先是努力压抑的沉闷的声音,然后越来越响,最后划破夜空。凄厉的声音令所有王府中人都闻之色变。
虽然太医用了各种手段为他控制毒性,到午夜时毒性还是发作了。
雨雾中的灯光朦胧而凄迷。
黑暗中似有剑光闪动,缥缈的影子,贴着墙头,藏在树间,无声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