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燕,浮丘山野水壑,人迹罕至。
漫山遍野的枫叶,放眼望去如同火焰般直烧到天际。风过处,层层红浪翻涌起伏,美得令人心醉。
近午时,阳光正好,山下大路上传来急骤的马蹄声,在空山中听来分外清晰。
虽是南方,西风依然很冷。
三位骑士身上都穿着厚厚的斗篷,风扬起他们的袍袖与衣摆,猎猎作响。
为首一人身形挺拔、柔韧,奔驰之间显示出豹子般的灵敏、矫健、迅捷、优美。
他正是离开郢阳去寻找妻子独孤涵月、父亲巫子奇以及属下殊离与惊风的苍夜。
冷风吹,却吹不散苍夜心中的焦灼。此刻,他根本感受不到处界的温度。他清瘦而俊美的脸庞隐在一身黑衣里,那双平静时波光潋滟的眼睛泛出烟灰般的暗沉之色,薄唇紧抿着,依然是孤傲、倔强的模样,唇角的线条却透出些许忧郁、无奈与落寞。
涵儿,涵儿,你在哪里?是我大意,竟然在新婚之夜被人下了毒,连累你不知所踪。这些日子你受苦了吗?你父王是如何对你的?我身为男子汉,却无法保护你,我对不起你。
相识至今,你将你的心毫无保留地交给我,你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围绕着我。你本是骄傲的凤凰,却甘愿与我这寒塘孤鹤相伴。本是享尽荣光的女子,却为我历尽心劫。
你为我不惜被你父王当作棋子,聪明如你,却不得不接受命运的安排。
你让我,情何以堪。
殊离,自从你跟我以来,我一直对你苛责有余、温厚不足。我戴着必杀堂主的面具,深深隐藏起自己的真心,宁愿用冷漠、冷酷、冷峻的外表去包裹那颗遍布疮痍的心。
可你,却一直对我忠心耿耿,时时关心我、处处包容我,一直用恭顺的态度来化解我的戾气。
世上再无必杀堂,你原本可以恢复你的自_由之身,翩然离去。可你却依然执着地来赤燕找我,依然愿意追随我这个一无所有的人。
我不值得你这么付出。你让我惭愧。
爹,你落入赫离派手中,必定受尽折磨。轩辕氏忌惮你的武功,刑囚你的手段必定极其残忍。这些日子,你是怎样过来的?还有惊风,他是和你在一起么?
孩儿错了,在赤燕王宫中,我不该那样无情地对你,逼得你满怀悲愤地离去,却遭了南疆四圣的暗算。
“这世上有一种痛会让你刻骨铭心,那便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温如玉的话一字字在耳边回响,分明是低沉的、感叹的声音,听来却令人振聋发聩。
对父亲从来只有怨恨、疏离、刻意的冷落与抨击,可当他从温如玉口中得知父亲并未回巫山,而是可能遭了不测时,他再也无法欺骗自己。
潜意识里,他是渴望父子相认的。只是他的自尊迫使他无法正视自己的内心。
昨晚在郢阳总兵府,在他被金针渡穴后暂时恢复清明的时候,温如玉跟他讲了很多,终于解开了他的心结。
他不知道,自己与温如玉一起被软禁于紫熵睿王殿时,曾无数次在睡梦中靠近温如玉,喃喃唤着“爹爹”。
二十五年的生命中充满孤独、屈辱、血腥、杀戮与黑暗,光明是在遇到温如玉之后才开始拥有的。这位素未谋面的师兄,就象站在云中的神祉,仁慈、悲悯、宽容而充满力量,跟他在一起,他觉得安心,觉得温暖。
想到这里,苍夜眼前便出现了温如玉那双湖泊般深邃的眼睛,那双眼睛仿佛能滤净他心底的尘烟,抚平他心中的块垒。
一股暖_流涌遍他全身,心,渐渐安静下来,奔驰的速度也微微缓下来。
回头看了看紧跟在身后的沉渊与百里飘蓬。两人脸上都闪动着冬日的阳光,一侧面容轮廓分明、坚定而刚毅。见他回头,他们俩也向他看过来,目光中分明含着担忧。
“夜公子。”百里飘蓬靠近他,“你身上的毒刚解,不宜太过劳累。属下知道你在担忧公主与老爷,可是公主是独孤煌的亲生女儿,虎毒不食子,他不至于连女儿都要害吧?至于老爷,独孤煌想必还要用他来要挟我们公子的,所以他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
苍夜点头:“我明白。”
“夜公子,我们先去王宫么?”
“是,王宫离得比较近。我先去找我妻子。”
就在这时,沉渊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来:“夜公子,前面有人。”
深谷中层林尽染,透过枝叶的缝隙,他们看到一个蓝色的身影在迅速闪动,仔细看,原来是一个身穿蓝衫的男子正在舞剑。剑光霍霍,击落满天枫叶。一人,一剑,一场红叶雨,如诗,如画。在这莽莽山林中看来,却又有着一丝诡异的味道。
尽管隔得远,苍夜已从那人的身形与气势上看他的不寻常。
“看来这浮丘山中竟有高人。”他不jin喃喃低语道。
“夜公子,我们正愁不知赫离派总坛在哪里,何不向此人打听一下?”沉渊上前道。
“好,我们一起过去吧。”
听到马蹄声,舞剑的男子收剑,回首。刚才还动感十足,转眼变得气定神闲。目光落在渐渐走近的苍夜脸上,神情一怔,眸子中闪过一丝震惊之色,但转瞬即逝。
一身蓝衫,长发直直地垂在肩上,麦色的肌_肤,剑眉高挑,几分野性从深黑的眸底流露。盯着苍夜的目光中似乎含着挑衅、研判之意。
苍夜第一眼就感到,面前这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男子绝非普通人。
他下马抱拳:“这位兄台,在下等路经此处,无意打扰。因见兄台是武林中人,特来向兄台打听一个消息。”
“但说无妨。”蓝衫人微笑还礼,神情淡然。
“兄台可知赫离派总坛位于何处?”
蓝衫人神情一动,却并无太多表示:“在玉龙山绝境离峰。”
“多谢告知。在下告辞了。”苍夜飞身上马,拱手道别。
蓝衫人仰首看他,唇边掠过一丝若有深意的笑容。
苍夜敏感地捕捉到这丝笑容,心中微微一动,临去止步:“兄台气度非凡,想必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人物。尊姓大名可否见告?”
蓝衫人微微一愣,旋即挑眉:“在下龙吟,不过是籍籍无名之人。”虽然嘴里说籍籍无名,可挑起的眉梢却隐隐流露出一丝傲气。
苍夜微笑:“龙吟,好名字。后会有期。”
身后沉渊与百里飘蓬也一起向龙吟拱手,然后三人拍马而去。
短暂的见面,却印象深刻。骏马奔出很远,苍夜犹在回想着龙吟的样子。这个人,看来似曾相识。在哪里见过?脑子里一一排查着在赤燕见过的人。姓龙?好象……婚宴上曾见过赤燕的臣相,那个人也是姓龙吧?长相有几分相似。只是一个在官场,一个在江湖,似乎应该没有关系。
恐怕是自己多疑了。
龙吟目注苍夜的背影良久,眼里露出极其复杂的神情,喃喃道:“苍夜,你真是个绝美的人物,难怪她对你……”
语气中有深深的懊恼、不甘,呆了片刻,轻轻叹息,转身向谷中走去。
室内温暖如春,珠帘半卷。北窗下坐着一位身材窈窕的女子,穿着单薄的衣衫,背对着门外,看不到面容,只看到她长长的乌发直垂到腰间。
龙吟悄悄走进去,看到那个女子时,他眼里的锋芒顿时敛尽,浅浅柔情从眉梢展开。
“月。”他轻轻唤一声,自然地拿起床上的一件外袍,披在女子身上,“穿这么少,不怕冻着?”
女子没动,也没回头,只是无声地坐着。
“月,你在折磨自己?你故意让我心痛?难道……你一点都感受不到我的心么?”刚才那样傲气的男子,此刻黯然地看着女子的背影,眸底暗藏着痛苦。
“给我下药,让我成为一个连路都走不动的废物,将我拘jin在你身边,这就是你对我的心?”女子的声音清冷如冰泉,顿了顿,依然没有回头,又道,“另外,请不要这样称呼我好吗?如果你还当我是朋友的话……请尊重我的感受。”
龙吟苦笑:“对不起,公主。”
“公主么?”女子嘲讽地淡笑,“我不过是你的阶下囚,不知道这公主二字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我……”龙吟急忙走到她身边,想看着她的眼睛,可女子却侧头避开。
龙吟长叹:“我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公主,请给我时间。”
女子回过头来,终于正视着他,苍白的脸上泛起激动的红晕,一双清亮的眼睛此刻已失去原有的灵气。她,正是苍夜的新婚妻子,赤燕国王独孤煌的女儿独孤涵月。
“龙吟,我们都不是十七八岁的少男少女了,我相信你有足够的理智。我已与苍夜成婚,赤燕所有人都知道独孤涵月已为人妻。你这样做算什么?你以为独孤涵月是可以被逼迫去爱一个男人的么?”
龙吟咬着牙,眉心隐隐跳动着,眼里有愤怒的火花闪烁:“月……公主,你我从小一起长大,我们是青梅竹马,而那个苍夜呢?你与他相识才多久?难道在你心里,我真的比不上他?”
独孤涵月微笑,笑容有些苦涩:“这感情来得太迅猛,连我自己都不曾预料到。我想……我是中了他的蛊。这是命里注定的事,龙吟,我无法解释。我只能辜负你,对不起。现在赤燕与康朝交战,我不能置身事外。请放过我。”
说到最后一句,她的声音里已带着恳求之意。
龙吟的脸色骤然冷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