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间四季分明,秋去冬来,东诸大陆已是酷寒时节。寒风刮得凛冽,呼呼吹在人的颊边耳侧,像细小刀子割着面皮,刺人的疼。
伍儿站在隐于深巷的大宅门前,静望凝思。此次下山,她给了自己两个任务,一是打消魔头为难东海的念头,二是设法带回那个亭兮。
初冬的第一场雪无声无息地降临,雪花如棉絮随风翻飞,打着旋落地,慢慢融化成水滴。伍儿发梢微湿,轻轻甩头,跃入宅子外墙,轻盈如灵狐,静静地立身于空旷的庭院中。
四周气息凉寒清寂,伍儿蹙了蹙黛眉,心中漾过一丝异样的感觉。大魔头似乎不在这里,却有其他人的魔气,是谁?
空中片片雪花飘落,白茫中一道蓝光闪烁,伴着银铃般的笑声,既娇且媚。
“朝儿姑娘大驾光临,可惜来迟一步。”蓝沁一身飘逸蓝裙,轻纱薄如蝉翼,她浑然不觉寒冷,微微挑起柳眉,笑睨伍儿,“魔君已动身去东海,你失约了。”
“我失约?”伍儿心下一紧,立刻翻手取出骨哨。
“今日是人界的初一,魔君等到天光,你未出现,如何不是失约?”蓝沁倚着一棵杏树,身子柔若无骨,懒懒说道。
伍儿仔细一算,上个月恰是只有二十九日,她疏忽了。无暇多说,她吹响骨哨,对着哨子喝道:“魔头!我已在人界,你速速折返!”
遥远的那边传来兵器碰撞的金属声响,还有墨隼愠怒的嗓音:“你不如等我灭了东海再出现!”
伍儿沉默片刻,眯眼扫视蓝沁,问道:“他带了多少魔兵去东海?”清风仙门的掌门派了座下弟子前去东海襄助,这一战既然打开,怕是难以善了。
“我好像没有义务告诉你。”蓝沁事不关己地耸肩,“我留在这里只为通知你一声。魔君说,若你最后来了,就请你在此地等等,他一日内便会回来。”
伍儿扬眉,淡淡一笑,转身就走。单凭一个琴魔就想拦截她?未免太小看她!
“慢着!”蓝沁叱喝一声,却未动手,只道,“另外还有人想见你,也是你想见之人。”
伍儿停步,回身望去。
木砌回廊上,一个白衣女子撑着油纸伞,缓步走来。衣裳胜雪,容色生辉,明丽绝伦。
“亭兮师姐?”伍儿站定,暗暗皱眉。她也来东诸了?
“师妹。”女子点头致意,笑容浅浅,一步步走近,说道,“我听小墨说,你体内曾有异魂,如今已离体。若那是我的魂魄,我希望你能帮我引魂归体。”
“那么,等我从东海返来,师姐随我回霁月山吧。”伍儿举眸端详她。亭兮残魂附于兔子之身,确实不妥,眼前这具肉身就好得多了。
女子轻微摇头,柔声道:“我无颜回霁月山,也只想留在小墨身边。师妹,可否劳烦你牵引我的残魂来此,回归我体?”
伍儿心觉怪异,但此刻没空多想,回道:“一切等我去过东海之后再说。”
女子踏前,似有若无地挡住她的去路。
寒风簌簌,白雪纷纷,雪色覆盖潮湿的地面,渐渐裹上一层薄薄的银装。
女子移过手中的油纸伞,替伍儿遮风挡雪,柔声不变:“师妹,你现在是要去东海吗?我已听说你的身世,你煞气天生,如若动气打斗,极易生出魔心,入了魔道。”
“师姐的意思,是要我留在这里?”伍儿挪步,退出伞下,任由雪花打落在肩头发上,凉淡笑道,“没想到大魔头竟是怕了我,要师姐你在此绊住我。”
“不关小墨的事,是我不愿意看见你们兵戎相见。”她退一步,女子便贴上一步,轻声诚恳道,“我只有你一个同门师妹,真心不愿看见你将来有一日扭曲心性,着魔发狂。”
她伸手握住伍儿的腕,目光切切,无声恳求。
伍儿抽手,她却不放,反而握得更紧。
“师姐,你这话不对。”伍儿顿住手势,沉声道,“你眼看大魔头伤害无辜,不去劝阻,反倒阻拦我的去路,这算是什么道理?”
“我已无仙力,拦不住小墨,但你若去了,难平事端,只会火上浇油,还是留下与我一起静等为好。”女子执着地拉住她,“不论是你被小墨所伤,抑或小墨受伤,都不是我想看到的。”
“你拦不住他,就能拦得住我?”伍儿心觉几分好笑。难道这女子的魂魄中只存留亭兮的感情,而毫无理智?
女子忽然松了手,微扬下巴,坚决道:“我让蓝沁带了玉雕来,倘若师妹你一意孤行,我就毁了你母亲的雕像,还望师妹三思后行。”
“你——”伍儿一愣,怒意腾起,冷声道,“你若敢动玉雕,别怪我不念同门之情!”
一直旁观的蓝沁低声娇笑,插话道:“朝儿姑娘先别动怒,只要你不妄动,我们自然不会毁那玉雕。”
伍儿眯了眯眸子,神色清冷了几许。看来这个主意很可能是琴魔出的,她们知道她今非昔比,这番威胁是为保魔君万全。以大魔头狂傲的性格,倒未必会怕了她。
“玉雕在何处?”伍儿压下怒气,寒声问。
蓝沁摊了摊手,有恃无恐地道:“就算你千般逼问,我也不会说,不如省省力气,到内堂喝茶。”
伍儿转而看向白衣女子,嘲讽一笑:“师姐,你今日的所作所为,不仅令师门蒙羞,更让我这个做师妹的感到羞耻!”
话音未落,伍儿突然出手,一把掐住女子的脖子,语声转为冷厉,“说!玉雕在哪?”
女子脸色略略涨红,费力出声道:“师妹……我也是为你好……”
“荒谬!”伍儿收紧五指,怒斥,“你拿我母亲的遗像威胁我,这叫为我好?你最好快点说出玉雕的藏匿处,否则我就扭断你脖子!”
女子呼吸困难,眼珠转动,向蓝沁求救。
蓝沁娇声笑着,不以为杵,悠然道:“朝儿姑娘,你要是狠得下心,弑杀同门师姐,那倒好,到时你被仙界唾弃,我魔界的大门一定为你敞开。”
伍儿胸前微微起伏,怒气凝滞,憋闷难受。她猛地甩开手,飞身扬袖,厉风卷起庭院的株株大树,连根拔高,再当空掷下,砸碎院中石桌石凳。
蓝沁拉着白衣女子退避,伍儿冷望她们一眼,化作一阵狂风席卷厅堂厢房,逐一搜过,却寻获不着母亲的玉雕。
白衣女子在后面碎步小跑,追着轻喊道:“师妹!师妹!千万不要生怒,小心入了魔障!”
整座大宅搜个遍,一无所获,伍儿抚胸顺着气,强迫自己平静。再次拿出骨哨,她厉声大喝:“大魔头!你没有胆子和我交手,尽使些下流手段,还要两个女人为你护航,真是丢尽了脸!”
“胡扯什么?”墨隼的声音极快传来,“你急着见我,那就来东海!我岂会怕你?”
伍儿确定了心中揣测,便再激道:“你明知亭兮师姐现在手无缚鸡之力,还让她待在墨宅阻截我,你不顾念旧日情就罢了,但躲在女人的庇护下,你真是好意思!”
“你到底在发什么疯?”墨隼明显不知玉雕之事,恼怒道,“亭兮身在黑蛮,她如何阻截你?”
伍儿拈指一弹,银光成线,捆了白衣女子到身边,冷嘲道:“师姐就在我身旁,她奉你之命,用我母亲的玉雕威胁我。师姐,你这般护郎心切,我该夸你还是骂你?”
白衣女子讷讷:“我……”
墨隼闻声即知来龙去脉,大怒道:“蓝沁!你竟敢私自带亭兮到东诸?”
“小墨,是我央求蓝沁,她才带我来,你别怪她。”女子软声解释,“之前我见你搬了一座玉雕到傲云洞,就好奇问了蓝沁。这一切都是我的主意,你要怪就怪我吧。”
伍儿适时介入,讥笑道:“你们不必做戏!大魔头,你也不是第一次使卑鄙手段了,只是没料到你这次无胆无耻至此,当真可笑!”
那方静默了会儿,只传来对阵的喧嚣声,隐隐还能听见龙朔的呼喊。
“伍儿姑娘!我没事,你别担心!”
伍儿心里稍定,手中光芒一挥,白衣女子趔趄着撞到一旁墙角,撞碎了一樽花瓶,受痛轻呼。
“你对亭兮做了什么?”墨隼的嗓音重新响起,渐显冷冽,“你不用冷嘲热讽,我与东海本无深仇大恨,若非清风仙门的人纠缠不休,我可以放过东海。”
“你即刻回到东诸,否则我让你的亭兮给我母亲的遗像陪葬!”伍儿撂下狠话。
墨隼冷笑,却未再说什么。
依稀的,听到他对棋魔交代事情,接着风声呼啸,激斗声不复听闻,应是他抽身离去,踏上回程。伍儿心口的那口闷气缓缓纾出,冷眼望着扶墙而立的白衣女子。
蓝沁不知去了何处,这花厅里只有伍儿和白衣女子相对,一时静谧无话。
女子似是承受不住伍儿清冽的眼光,微微转过身去,浅浅幽叹。
伍儿低下视线,突然唤道:“师姐?”
女子轻应:“嗯?”
“你受伤了?”伍儿凝望她脚边,一滴滴血从她手上滚落,在地面绽开殷红的血迹。
“啊?”女子茫然低头,看了看地上,又伸手摊开一看,才惊呼道,“被花瓶碎片扎伤了!”
她柔白的双手满是鲜血,细碎的瓷片深深扎入掌心肉里,一片血肉模糊。
伍儿挑眉,明眸中闪过一丝清亮锋芒。碎片扎得那么深,她此时才知痛?
“师姐,我帮你疗伤。”伍儿面上平淡,举步向她走去。
女子惊慌,闪躲着跑向厅门,口中小声道:“师妹,你又要挟持我对付小墨吗?”
伍儿止住步伐,唇边浮起一抹淡笑,嘲意内敛。曾经诬陷过她一次,又要再来一次苦肉计?
女子越跑越远,仿佛身后有猛兽追赶。
伍儿根本不去追,径自在厅里茶桌边坐下。她想留住伤口向大魔头告状,那就告,无妨。
外面风大雪急,伍儿望出厅外,安静地欣赏雪花飘飘的景致。她出生于江南,很少看到雪景,后来上了霁月山,山巅四季如春,不分四季,更见不到雪落如花的场景。仙门虽好,却不如人间缤纷多彩,如果可以选择,她也愿意像母亲那样,下凡过短短一世,胜过枯燥的长生不老。
此念一起,伍儿不由在心中一叹。她凡心不尽,难怪师父担忧。
地上积雪慢慢变厚,伍儿眼前掠过墨光,顿时收起心神,起身启口道:“你总算回来了。”
墨隼现出身形,带来室外凛冽的气息,清寒扑面。他环顾厅堂一眼,冷冷道:“你把亭兮怎么了?”
伍儿尚未回答,蓝沁抱着白衣女子飞入厅中,急呼道:“魔君!亭兮姑娘昏过去了!”
“发生了何事?”墨隼快步接过白衣女子,细细一瞧,拧眉道,“她失血过多,双手几乎毁了。蓝沁,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说!”
伍儿漠然旁观,眸光轻瞥,扫过女子垂下的双手。先前只不过是碎片扎了手心,现在她竟是臂腕上遍布割痕,满袖子的血,触目惊心。
“属下方才去看玉雕是否无恙,一闪身折返时碰见亭兮姑娘飞奔而来,满手的鲜血,还未及相问,她就昏过去了。”蓝沁如实回禀。
伍儿忽然出声,没头没尾地道:“受伤之后奔跑,血流得更急。”
墨隼手蕴魔光,抚过女子的一处处伤口,止血消痕,再把她安置在椅子中,才缓慢地转身,盯住伍儿,目光森然。
“我是推了她一下。”伍儿指向角落里破碎的花瓶,淡淡道,“仅此而已。她一个踉跄能受多大的伤,你应该心里有数。”
墨隼不吭声,一瞬不瞬地盯视她,似要刺穿她的眼,将她狠狠看透。
伍儿迎着他犀利的眼神,从容不迫。不管这个亭兮是为了逃避责怪也好,或另有心机也罢,她都问心无愧,何须害怕大魔头替人报仇?
“你跟我来。”墨隼倏地捉住她的手腕,强行拉拽,“蓝沁,你在这里照看亭兮。”
直到主苑一间空房,墨隼仍未放开手,紧紧攥着伍儿的细腕,极之用力。
“你做什么?”伍儿皱起眉头,“你要折断我的手,给亭兮师姐报仇?”
她垂眸,忽见他掌心魔光闪耀,竟动用了辟邪法,逼得霞光佛珠现形。
她暗惊,猛一使力推开他,连退几步。
“果然,霞光神器在你手中。”墨隼眯眼看她,硬声道,“摘下来!”
“摘不下。”伍儿昂首,无惧地道,“佛珠已经认定我,你无法夺它,我劝你死了这份心!”
“那我就把你的手砍下来,连手带佛珠一起销毁。”墨隼跨步逼近,右手多了一把冰刀,口气冰冷地道,“我可以暂时不动无尘珠,但霞光神器必须毁灭。”
“妄想!”伍儿面色沉凝,手一横,释心剑显露,铛一声击落他迫近的冰刀。
“知不知道我为何约你在此相见?”墨隼并不生怒,反退一步,凉薄道,“你吞食了无尘珠,任何结界都困不住你,这间房却有亭兮当年留下的仙家法器,我想试试它能不能制住你。”
“有本事你就和我单打独斗,没种就认输!亏你还是魔界至尊,居然有脸借助仙家法器对付我!”伍儿边喝,边警惕地打量房间。
“只有对你,我才如此用心。”他扬唇,声音轻柔了下来,却吐出嗜血的话语,“你的手,今日我砍定了。”
他最后一个字刚说完,屋顶猝然坍塌,横梁瓦片轰隆隆坠下,齐齐砸向伍儿!
伍儿迅速避过横梁,正要飞身而逃,一片青瓦擦过她发间,她头顶着瓦片骤然僵住。这是六界史册中记载的定身瓦?糟!无尘珠对它无效!
“大魔头!”她动弹不得,只有以声夺人,飞快地扬声道,“我想办法摘下佛珠就是,你先放了我!”
墨隼站在一片废墟中,凝目望着她,依然语气轻缓:“你伤了亭兮双手,我砍你一只手当作赔偿,也算公道。”
“我没有伤她!”伍儿咬牙怒道,“她居心叵测,一再陷害我,你当真看不出?”
“她为何要陷害你?无稽。”墨隼神色凉淡,难辨喜怒。
“你把她叫来,我要与她对峙!”伍儿心忖,能拖得一时是一时,她的手可以断,但神器万万不能失!
“等我砍了你的手,毁了神器,再让她与你对峙。”墨隼不为所动。
“我死也要死得瞑目,你现在就带她来!”伍儿一脸气愤,继续怒叫。
“我何时说要取你性命?”墨隼低声一笑,眼中邪魅之光流转,“我还想你留在我身边,怎么舍得你死?”
他手里再现一把冰刀,不与她更多废话,抬手便朝她的手腕切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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