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竟骗我!
这四个字从他齿间蹦出来,如金石掷地,铿然而愤怒,但这愤怒却被他竭力压抑着,仿佛怒火之外裹着一层冰霜,火在里面烧,滋滋融着表层的薄冰,慢慢溅出星火沫子。
伍儿愕然,若较真算起来,她并不是第一次骗他,但这次他分外的动怒,好像她在背后捅了他一刀似的。
“你协助琅琊劫走亭兮,打算将她如何?”墨隼语速越发的慢,薄削的唇角噙着一抹冷笑,像是刀刻上去般,僵硬而阴寒。
伍儿回神,定了定思绪,温声道:“我绝对不会对师姐不利,只是想牵引她的魂魄回去而已。”
墨隼盯着她,眼神沉沉,寒气郁结:“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你?”
伍儿回视他,语声沉静:“那么你以为我想做什么?”
“今时不同往日的你,计谋百出,奸狡如狐,岂会放过大好机会?”他似在赞她,握住她细腕的手掌一点点施力,指月复几乎扣进她的肉里。
“大好机会?”伍儿蹙眉思索了会儿,心中蓦然透亮,“你以为我要拿师姐威胁你?”
他不接话,面容毫无波澜,只死死攥着她的手腕,似乎所有怒气都灌注在掌心,只得这一个渠道发泄。
剧痛从手骨处传来,伍儿微微咬牙,运气抵御,低声道:“你我本就势不两立,我不需要你相信,你也不必信我。”
话落,她猛一振腕,强大的气流冲击他的掌心,他本能地松手,下一刻伍儿已灵敏地跃下榻,站得远远的。
“你说得很对。”他站起,冷冷卓立,一双异色瞳眸如有芒刺飞射,直射入她眼中,“信任这种东西,根本就不存在你我之间。既然你有胆子设计我,想必也不怕我事后报复。”
他深沉地望她一眼,竟未对她做任何刁难,转身就走。
“你要如何报复?”伍儿疾步追上,心底涌起强烈的不安感。他太反常,反常得令人害怕。
踏出石舫,墨隼直飞云霄,足下所御之云染了一圈黑边,戾气极重。伍儿腾云追赶在后,大喝道:“你是不是要去冥界?”
他充耳不闻,半身隐没在阴云笼罩里,挟风掠雪,电掣般朝某个方向直冲而去。
伍儿愈觉不祥,紧紧追着。他并不像是要去冥界,而是要去做一件更具毁灭性的事,以此来报复她!
穿风梭云,不到半个时辰,两人已出东诸大陆,遥遥高立于太白山上方的空中。
伍儿低头一瞧,心头顿窒,嚯地飞近,一把扯住他:“为何来太白?!”
一截袖子被她扯住,墨隼回头,面无表情地眯了眯眼,吐出简单的一句:“追本溯源,你出身太白。”
伍儿震惊看他:“你……你……”
他用力拂袖,摆月兑她的拉扯,俯冲而下,瞬间破入太白山的结界。伍儿只觉玄光一闪,他已经不见,不由心慌。他原本的计划肯定不是先灭太白,但因为她触怒他,他不管既定的全盘计划,孤身来对付太白,就为了毁灭与她有渊源有感情的地方!
轻吸口气,她凛神,隐身潜入太白第三峰。
太虚殿前的空地,一众青衣弟子不畏风雪持剑对练,玄明尊长正站在殿前石阶督促指导。
伍儿飘过玄明尊长身边,心生感慨。几年不见,玄明大叔依然不苟言笑,而她已经不是当初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当年他对她一直严厉,如今想来或许不无道理,今日她的确为太白带来了灾难。
玄明忽然皱了皱眉,回头环顾。大殿内空无一人,然而他却觉得有种熟悉的气息近在身旁,很像曾经认识的一个人……是了,很像三年多前那个孩子给人的特殊感觉。
伍儿默默退开,玄明突地伸手,居然依凭直觉抓住了伍儿的臂膀。
伍儿一愣,只好现出身形。
“你是何人!胆敢偷潜上我太白山!”玄明怒斥,炯目中精光闪烁,疑虑一瞬,略缓了口气问道,“你是……霁月山的伍儿?”
“玄明尊长,别来无恙。”伍儿抽回手,尊敬地对他一躬。
“你为何出现在太白?”玄明消去一重疑虑,又生更浓的怀疑,“听闻你与魔道勾结,难道……”
伍儿正色,肃然道:“那只是谣传,我从未叛道。这次我来太白山是要给你们带个口信,魔头已至,太白上下务必立刻备战。事态严重,请尽快通知玄清掌门他老人家!”
“掌门师兄他在——”玄明说了一半,倏地止住,戒备地审视她。当年麒麟玉失而复得,掌门师兄亲自守护神器,他的踪迹怎能轻易泄露予她知晓?以前她火烧洛菁菁,已是煞气隐现,现今更有堕入魔道的嫌疑,很有可能是敌非友。
伍儿看出他的顾虑,轻轻叹了声:“那我只有自己去找了。”
她腾飞而起,宛如一道白光划过山巅云雾,玄明呆了呆,只不过三年半的时间,她的法术竟已出神入化!如果方才她要向他下手,只怕他会死得不知不觉!
他很快缓过神,站定石阶上,大声喝道:“众弟子听命!魔人来犯,速去敲响警戒钟,召集所有人到此,共同抗敌!”
伍儿飞入第一峰,远远听见沉重的钟响一声声传来。自从大魔头出鼎,修仙六派不得安宁,各派早就都严正以待,玄明尊长虽不待见她,但终究是顾大局的人,不会拿一派存亡当儿戏。
太白第一峰最是陡峭,长年云雾缭绕,四季皆寒冷如冬。山巅有一处山洞,洞口结界天成,不易突破。伍儿曾经来过一次,那时她佩戴麒麟玉,恰与此处的结界相克,而今次她有无尘珠在身,同样可如入无人之境,但她在结界外驻足,并未进洞。说不定玄清掌门就在洞里,守护着麒麟神器。现在她在明,大魔头在暗,不宜鲁莽行事。
模出骨哨,她试着吹响。四周白雾茫茫,十分寂静,大魔头并没有回应。
忽然,洞内传出隐约的声响,似是有人在说话。
伍儿背脊一凛,竖起耳朵仔细倾听。
“呵……老朽早已料到有这一日……”一把苍老的嗓音断断续续气若游丝地说道,“蜀山,嵩山,昆仑……我太白也逃不过这个大劫……”
“麒麟神器在哪?”另一道声音毫无情绪,冰冷地逼问,“说出神器所在,我可以让你死得痛快点。”
“死得痛快与否都是死,没有差别,阁下动手就是……”
“你不必急,等一个人到了,我自然会送你归西。”
伍儿心中抽紧,飞快地冲入洞里,厉声喝道:“不许伤害太白掌门!”
山洞不大,阴暗且寒,她的喊声余音回荡。白须老者靠着一块晶莹冰石喘息,面若金纸,气色极差,看见她时微微一诧,却未言语,只虚弱地叹息一声。
墨隼伫立在旁,脸色冷如冰块,嘴角斜勾,邪佞之气横生。
伍儿握紧拳头,遏住怒意,缓缓扫视每一个角落。这个山洞一眼可见底,除了剔透的冰石别无他物,而冰石中没有镶嵌碧玉,看来麒麟神器并不在此。
她视线一掠,注意到墨隼手背上染了点血,泛着淡淡玄光,应是他自己的魔血。
“你动用辟邪法硬闯结界?”她心思玲珑,一眼看穿,扬起一丝清冽的笑,对墨隼道,“你已伤了元气,最好立刻离开,否则栽在我手上,你可别喊冤。”
墨隼讥嘲一笑:“好大的口气。我先解决了这老道,再来领教你的厉害。”
他头也不转,扬手就一掌朝玄清掌门劈下,魔光顿时晃眼地闪耀,伍儿眼疾手快,击出一束仙光,拦截住他的杀招!
“我看你能救他几次。”墨隼冷笑,宽袖一挥,急风突起,太白掌门连同冰块齐齐飞高,再又陡然坠下。
伍儿倾身横臂,一手穿过狂风,便令太白掌门稳稳悬浮在半空。她手轻放,太白掌门轻轻落下,躺回地面。
“你心中有气,就对着我撒,何必牵连无辜!”她清叱,双足一点,快如电闪,挪移到太白掌门身前,牢牢护住。从前她尚弱小,是掌门爷爷收留她在太白山,而今日就是她报恩之时,她决不能叫大魔头杀他!
“我今天非杀他不可。”墨隼面容冷硬,双眸色泽变幻,深邃处隐隐翻腾暴戾之色。心绪不稳,胸腔里血气奔流,喉头顿时腥甜,他强压下去,声色不动。
“就算你想要神器,也不需要杀人。”伍儿顾忌身后重伤的太白掌门,镇定道,“你恨我设计你,说明你在乎我,如果你杀害太白掌门,我定憎你一世,难道这是你要的结果?”
墨隼突然放声而笑,笑声狂傲,又似夹杂丝许的苍凉:“你未免把自己看得太重要!我一早和你说过,你若无情,我便会毁了你。现在我改变主意,不仅要毁你,连带与你有关的人事物统统都要毁掉,给你陪葬!”
“我和你之间有血海深仇吗?你要如此报复我!我可以向你承诺,绝对不伤师姐一分一毫,将来她修成人形,如果想来见你,我也不会阻挠。”伍儿浅浅苦笑,他这是要诛九族?就因为她帮助琅琊劫走亭兮师姐?
墨隼笑声未止,嘲意浓厚,渐渐带出了一分自嘲。
伍儿见他神色古怪,小心探问:“你是不是真的希望我爱上你?”
墨隼神情一僵,敛了唇角弧度,冷冽不语。
“你总是残害无辜,我怎么可能对你动情。”伍儿自语般地低念一句,再道,“如若你只寻找神器,不伤害人,或许,或许……”
她有意顿住,没有继续说下去。先解决燃眉之急,救了太白掌门爷爷再说,至于她这话的真实性……
伍儿垂眸。她感受得到他的心绪波动,他不是一个懂得感情的人,自我保护意识太重,得不到就想干脆毁掉,一了百了。这样极端霸道的人,令她觉得危险而可怕,但她心底却是看懂了他的……
玄清掌门已昏迷,山洞中莫名的安静。
墨隼盯着伍儿垂掩的长睫,目光定定。那轻微颤动的黑色睫毛似扇在他心尖,痒得让人难受,可是抓挠不着,无计可施,越是引发烦躁。今日之暴怒,使他恍然明白了一些事。冥冥中,某件事已经月兑离了他的掌控,他越想征服,就越用心;越用心,就越想得到。
感情的征服,是他极不熟悉的事。激进无用,也许他应该先退一步,暂时妥协一步。
“尧王是妖,琅琊是鬼,他们都非正道人士。”他突然开口,语气沉冷,辨不出喜怒,“你与他们交好,毫不防范,惟独对魔界一开始就心存敌意。”
伍儿抬眸看他,无言以对。
“我可以答应你只寻麒麟神器,不伤太白弟子,只要他们不来碍事。”他收敛内心激烈汹涌的情绪,平缓地接着道,“不过,前提是你也答应我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伍儿疑问。
“在我八魄归体之前,你必须陪同我寻找神器。”
“你要我帮你找神器?”
伍儿转头看了一眼昏迷的太白掌门,或者她姑且敷衍着答应?
墨隼眸光犀利如刀,淡嘲地勾唇,再补一句:“你乖乖待在我身边,我便应允你不滥杀无辜。你考虑清楚再答我,倘若允诺了,之后背信弃约,你应该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伍儿有点难以置信,他竟然肯做这样的承诺?如果没有神器的利害关系,他岂不是等于愿意金盆洗手上岸从良?
“如何?你同意不同意?”墨隼亦扫了太白掌门一眼,淡淡道,“我丑话说在前头,若有人不长眼欺上门,我不会手下留情。”
伍儿默然,没有急着答复。约束他的杀心、免除伤亡自然好,可她陪他寻找神器,却是大逆不道之事。正如刀有两面,使得好则有利,反之便会自伤。她应不应该拿起这把“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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