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
早上八点,潘席安斜倚在墨蓝色的豪华房车旁,双手环胸,锐眸盯着走出公寓大门的纤细人影。
胡星语一拉上厚重的铁门,转过身便看见他了。
她秀气的眉头皱了起来。你……他来这里做什么?
瞧见那张绷紧的苍白小脸,潘席安莫名地心一拧……那双原本像是龙眼核般黑亮的圆眼,现在倒像是龙眼壳,显然昨晚是狠狠哭过了。
上车。虽是简洁,也听得出不容质疑。他潇洒地拉开车门,径自坐进驾驶座,瞥见她还犹豫着,他按下车窗,只丢了一句话。要等你爸妈下来吗?
……当然是不可以!
她恨恨地瞪着潘席安。竟然还这样威胁人,胡星语很想甩头就走,可是踌躇了三秒钟,她还是很没志气地低着头,绕过车子的另一边,乖乖上车了。
叹了口气,发觉男人的手忽然横在她的胸前,胡星语又骇又窘。啊,你、你做什么?
扣安全带啊。还是你想替我缴罚单?他三两下利落扣好安全带。
是自己想太多了,她一张脸瞬时烧红。
修长的手轻松转动方向盘,车子缓缓驶出巷弄间,进入车阵后,潘席安才开口。
有必要那么怕我吗?她坐得端正,小手明显使劲抓着膝上的公文包,感觉像是随时都准备要跳车逃跑。
并不是。但若说不怕,那心口怦怦跳又是为什么?
从一上车,她的呼吸和心跳就没正常过。密闭的空间,弥漫着暧昧的沉默,她又闻到他身上的古龙水味,那气味更像是一股莫名的压力。
昨晚,吻你的那件事……
又要她当作没那回事?昨晚已经听得一清二楚,有必要一大早跑来重复一遍吗?
难道,他是专程来道歉?胡星语绷紧的胸口陡然一提。
若真是如此……她开始忖想,该如何回应比较好。
我想……停在红灯前,潘席安转头瞅着她。都是你的错。
什么?!她错愕地转头看他,怀疑自己的耳朵有没有听错。
那杯咖啡,其实是酒吧?他语气斩钉截铁。不然,我怎么会神志不清,做出那种事?
我明明买的是热拿铁!她急着用力强调。是加了牛女乃的热拿铁!
是吗?绿灯亮了,他轻踩油门。那就是牛女乃的问题了。一定是因为牛女乃有安眠的作用,我才会昏了头,说了一堆不该说的话。
哪有说什么……意识到他指的是昨晚的郁闷心情,她立刻响应。昨晚是你自己要说的,跟咖啡、牛女乃有什么关系?现在还扯到我?
都是你的错。你害我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了,以至于我不得不吻你,好封住你的嘴……
听听这是什么理由?道歉?根本是她想太多!
我害你?最好我有那么厉害!她反驳,可是脸蛋却不争气地红了。而且,不过是聊聊心情而已,又不是国家机密!
从头到尾,都是他自己一股脑儿地说,她什么也没做,怎么能把这笔帐算到她头上?而且,还拿来当作随便吻人的借口……
说得可真简单,谁知道你是不是谷东川派来的spy,想套出我的弱点?
你想太多了吧?!是不是有被害妄想症?她难以置信地嚷着。有钱人怎么活得这么辛苦?
就是因为活得辛苦,所以更要处处小心。潘席安瞅着她。不然,你说说看是哪里的问题?否则,我怎会莫名其妙对你做那件事?
怎会莫名其妙对你做那件事?绕来绕去,问题又回到她身上了。胡星语咬着唇,怒瞪他许久后,决定放弃争辩。
果然是眼高于顶的少爷,成天只会耍着人玩,就不能稍微尊重别人吗?她的鼻头酸酸的,感觉眼泪就快飙出来了。
车内安静无声,潘席安弯起唇角忍着笑,这只小菜鸟大概又被他堵住,说不出话来了吧?
昨夜和谷东川聊了一些关于她的事之后,他选择不直接表白,改用比较轻松的方式,让她对他卸下戒心与防备,再慢慢与她深入相处,以免一时冲动,反而吓跑她。
一思及此,潘席安轻轻一笑,原本还想再逗弄她几句,只是,他转过头才忽然发现,身旁的人只看着窗外不答话。
怎么不说话了?趁着塞车,他拉过她想瞧个究竟,只见那双黑亮的圆眸已泛着泪光,小嘴抿得很紧,像是极力忍耐着什么。
两人沉默对望着。
好啦,昨晚都是我的错,可以了吧?他服输了,扒了扒梳得整齐的密发,挫败地低叹。这个小朋友,竟然有本事让他心头一紧,莫名慌乱了起来。
那个吻……果然是个错误。听到他不太有诚意的道歉,胡星语终于哭了。
可是,昨晚她不都已经认定他是故意欺负戏弄了吗?还躲在被窝里哭了一夜,现在亲眼、亲耳证实后,到底还要哭什么?
或者,是听到他亲口说出实话,而失望了?
她受不了自己的眼泪,更恨自己没有控制眼泪的能力。
潘席安握紧方向盘,胸口郁窒。她的哭声很压抑,在密闭的空间里听起来更显悲凉。
长手利落一转,车子在路边停下,他掏出身上的手帕递给胡星语。
都说是我的错了,还要哭?他以为自己很擅长哄女人,可是此刻,她的眼泪成串落下,那张委屈的小脸教他心乱如麻,不知所措。
忍不住叹一口气,他才问:你说说看,要我怎么赔罪才高兴?
你……抽泣声还梗在喉间,胡星语努力擦着眼泪。离我远一点,不要来惹我!
她很清楚知道,这位少爷是个自己惹不起、只会令人伤心的男人。
好吧,如果非得这样,也不是不行。见她眼泪渐渐收干了,潘席安的心神又回来,薄唇一扬。不过,为了表达我诚挚的歉意,我决定收你为徒。
什么?
你不是很想当个女强人吗?刚好我熟悉这个领域,当你的老师绰绰有余。
不劳费心!
只是教你点小本事罢了,你不必急着拒绝。他淡笑着,说得很轻松。再说,我也得开始好好认识你,才能确定你是不是想算计我……
潘少爷,她深吸了口气,按捺一肚子的怒意。我这小秘书哪来的脑筋去算计你?
这点我也同意。你确实没啥脑筋,不过谁知道你背后有没有人指点……
你……莫名其妙!
还有意见?就这样决定了。他瞟了她一眼,唇边扬起一抹笑。还要继续讨论吗?快九点了。
啊!胡星语这才想到,紧张地大叫:要迟到了!
还不快坐好?潘席安发动车子,这回,他绝对要让胡星语见识这辆爱车的威力。
车子一路左闪右闯,穿梭在车阵中,终于在最后一分钟赶上刷卡。冲进秘书室以后,胡星语抚着胸口,试着平息过快的心跳。
桌上的电话猛然响起,吓得她差点跳起来。
早、早安,谷副总办公室,敝姓……
专车送你到门口,连一声谢谢也没有就跑了?是不懂礼貌,还是根本就是无情无义?
老天爷,怎么又是他?
呃……她犹豫着该如何应答,抬眼却发觉王秘书正瞪着她。
咳,她清清喉咙,努力以最甜美的声音回答。刚刚谢谢您。
听起来完全没诚意,不过,既然已经收你为徒,也没什么好计较了,是吧?
是。她想反驳,可现在不是时候。
不过,还有一件事。他的声音听起来不怎么愉快。你把手机丢在我的车上,这是什么意思?
啊?!她倒抽一口气,连忙伸手模了模自己的外套口袋,果然空空如也。
一定是不小心掉出来了……她小声地请求。可不可以请你稍等一下,我、我现在立刻下楼拿……
我那么闲吗?等我有空再打电话通知你,就这样了。
嘟……电话已经挂断了。
怎么老是跟这男人纠缠不清呢?胡星语垮着肩,真想哭。
再度接到潘席安的电话,已经是晚上六点半了。
胡星语以最快的速度冲到楼下,在两条街外的巷子里找到他的车子。
干么停这么远……她喘得像只小狗。
在办公室坐了一天,让你运动一下也不错。其实是他不想太引人注意。
你……
喏,拿去。递上手机,潘席安瞅着那张明显泛红的小脸,气定神闲地说:今晚没空,先让你欠着。
欠什么?
欠我一顿饭。特地把你的手机送回来,不值一顿饭吗?
胡星语一时哑口无言。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欠了他一顿饭?
有意见,还是已经等不及了?他的脸色不太好看,声音明显冷下许多。我是说真的……今晚我得回老宅陪爷爷吃饭。
昨晚的餐会缺席,惹得老人家非常不高兴,一早就交代秘书通知他回去一趟。孙子陪老人家吃饭,理当是应该的,可是在潘家,那不只是享天伦之乐的单纯晚餐,他知道昨晚的任性,势必得付出代价……例如挨上一顿落落长的大训,然后提出更严苛的要求之类的。
教他心情怎么好得起来?
不对劲。盯着潘席安那张经常挂着浅笑的俊颜,胡星语直觉有些不对劲。
不喜欢和爷爷吃饭吗?她紧握着手机,终于鼓起勇气问。
也不是不喜欢,只是……见她有些担心的表情,恶作剧的心思又上来了。昨晚为了和你去吹海风吃便当,结果没参加董事会的饭局,爷爷不太高兴。
啊?她吃惊得瞠目结舌。
别太自责,我不会怪你的。他本来想演个无奈而痛苦的模样,可是她杏眼圆瞪的表情实在太可爱,他再也伪装不下去,猛地爆出笑声。哈哈!
我有什么好自责?一切还不都是因为你、都是你!瞧他笑得痛快,胡星语恍然大悟,不客气地吼他。
明明是他半路劫人,硬载着她去淡水陪他吃便当,最后还莫名其妙被吻了好久,竟然还把莫须有的罪名赖在她头上!
呵。好不容易止住笑,潘席安的心情真的好多了。他既不否认亦不反驳,淡笑地对着她挥挥手,重新发动车子,准备离去。
胡星语怔怔看着他。这人就这么喜欢捉弄她吗?偏偏她老是信以为真,被耍得团团转。
看着车窗内的他收起了笑,脸颊侧面的线条很好看,可是似乎隐约还有些淡淡的忧郁。
她默默退后几步,想了想,又跑到车窗旁拦下他。那个……
我今晚真的没空。潘席安摇头,一脸无奈。
不是啦!谁跟他说这个!胡星语的脸蛋爆红。我是想说,呃,要加油喔,潘安加油!
她比了个加油的手势,然后低头跑开。
呿。真是的……又叫他潘安。
可是,她为他打气的认真模样,却让他的胸口盈满莫名的喜悦,撑胀得令他想立即冲出车外将她拉回,然后紧紧拥入怀里。
按捺这股冲动,他从后视镜默默欣赏着远去的轻盈背影,直到她已经离开视线范围,他才打了方向灯,缓缓驶离。
爱情是一帖快乐与勇气的特效药,有了她的小小鼓励,原本些许不快的情绪已经消逝无踪。
踩下油门,轻松驾驭着方向盘,潘席安唇角噙着微笑,充满信心地往老宅前进。
结束一天的工作,胡星语按着自己拟定的菁英人士养成计划,坐在书桌前,手里捧着厚达五百页的《投资学:基本原理与实务》,进行个人的学习时间。
这是特地买来的专业用书,她计划在一个月内读完,还得融会贯通,将来好派上用场。
但教科书终究是枯燥乏味,尤其她又缺乏商科基础,怎么看都难以理解,才翻了两页,她已经昏昏欲睡。
就在她不由自主地摇头晃脑点了几下之后,手机铃声在安静的房间里响起,惊醒了她。
屏幕上是个陌生的号码,她小心翼翼接听。喂?
hello,小朋友。
是你……又是潘少爷。咦?你怎么会有我的电话号码?
故意把手机留在我车上,不就是要我打电话给你吗?这还不简单,只需要以她的手机拨打自己的号码,不就有她的电话了?
根本不是这样!胡星语嚷着。
是吗?潘席安不怎么相信。已经睡了?
才没有,我正在看书!她骄傲地念出落落长的书名。
死读书有什么用?以你的资质,这种书翻个两页就会睡着吧?
……猜得还真准。胡星语的脸蛋迅速热了起来。
光看书没用。他轻笑。让老师我好好来教你……
教?谷大哥说你只会调戏别人的秘书。她冷哼。
我就知道你不懂事。高阶主管的秘书代表的意义可深远了,从秘书就可以猜出主管的性格,例如,严谨型的主管必定有一个细心又谨慎的秘书,只会耍花枪的主管,通常挑选的秘书也只是个装饰用的花瓶,做事讲究效率的主管一定也无法忍受拖拖拉拉的秘书,这些都有其奥妙之处。
……是喔。
听出她的质疑,他索性列举真实案例。就以你的恩人老板谷东川来说,瞧瞧王秘书,长袖善舞不说,老板交代下来的事也是准时无误地完成,不是吗?
嗯。她不得不同意。
从秘书可以推测出老板的性格不说,有时也可以套出许多口风。说我调戏别人的秘书也未免太难听了,我只是想和秘书们闲聊几句,顺便从中观察、探听点八卦消息罢了。
带着浓浓的笑意,潘席安继续说:怎样,服气了吧?我是看在和谷子的交情还不错,不想看到他被一个菜鸟秘书给拖垮名声……
好啦!被嫌弃成这样,胡星语一张脸都皱了,偏偏又难以反驳。她可不想真的害了谷大哥。那你打算教我什么?
教别人可能比较容易,但教你嘛……要教的可多着。这些都不要紧,反正我认了。他低笑的声音很有磁性。还有,你应该也很清楚我有多忙,所以,今后就固定晚上十点过后用电话聊聊吧!
忙?恐怕是有太多秘书要忙着调戏吧!
既然那么忙,也不好意思麻烦你……她说得婉转,想藉这理由取消硬被要求的教学课程。
既然知道我很忙,那就给我好好学。潘席安早就打定主意,这是接近她的唯一正当方法,怎可让她有理由轻易逃过?
他话锋一转,又说:不过,你先喊声老师来听听。
还要她认他为师?胡星语这会儿倒是沉住气了,笑声很虚。呵呵,你那么年轻,还说什么老师学生的?我们就算是朋友,互相帮忙好了。
潘席安笑了。嗯,脑筋转得还满快的嘛。
我本来就不笨。
好吧,既然是朋友,那么以后有空的话,就常见面吧。他不在意两人名义上究竟是什么关系,反正他的目的只有一个……把她拉到自己的身边。
咦?还要常见面?她愕然。
看来,无论是朋友或师生关系,还是逃离不开让他嘲笑的命运了。
喔,迟疑了三秒钟,她微微叹口气。好吧。
上午十一点。
胡星语正在汇整今天下午即将召开与兆邦金控并购合作会议数据,她站在打印机前,等着机器吐出一张又一张的图表。
这次的会议数据不但由她独立制作,而且王秘书看完后只是轻声冷哼,也没特别挑剔,让她的信心大增,粉唇不由自主地上扬。
谷东川从办公室走出来,经过秘书室时,正好看到这一幕,于是停下脚步,朝着她挥挥手。
副总。她急急奔过来,手上还捧着一迭刚印好的资料。有事要交代吗?
没什么。谷东川顺手抽走她手上的文件,快速翻了几页,才笑笑地开口。这份资料做得不错。最近感觉你进步很多,心情好像也特别好?
他那双精眸可没错过胡星语灿烂的笑颜,和初来上班时的生涩不安相较之下,已明显大不相同。
也许是……呃,比较适应了吧。她想不出更好的答案。
只是这样?我以为你去上了什么特别的课?
特别的课?
胡星语一怔,圆眸瞅着自己手上线条高低起伏的报表,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其实她心底明白,现在能完全理解整个并购合作案的来龙去脉和运作模式,还能进一步融会贯通,甚至提出自己的想法,全是潘席安的功劳。
自从在电话里承诺要当她的私人家教后,他果然尽责扮演家庭教师的角色,深入浅出地引导她进入金融领域的专业知识,还开了书单要她找来研读。最厉害的是……
潘席安根本抽不出时间和她见面,完全只靠电话教学!
十几天了,他总是在晚上十点过后才打电话给她,有时声音听起来很疲惫,有时背景音乐很吵杂,但不管置身何处,他总记得这个约定。
电话里,他会先数落、取笑她几句,然后聊聊今天的心情,再兜回来讲课。她发现潘席安的组织能力很强,不但能把困难的部分以简单的方式说明,还可以将类似案例逐一串联,加上言语犀利而带着调侃的幽默感,让她听得津津有味,经常与他一聊就聊到半夜三更。
甚至这两天,她发现自己竟然开始期待着夜里响起的电话铃声。
但这样也算是上课吗?
她不知该如何回答谷东川的问题。说有,好像也没有,要说没有,又好像有点过分。
想了想,她才谨慎地回答:是有个朋友,教了我一些……
是潘二少吗?
没想到会被直接看透,胡星语的脸蛋简直要烧起来。
看到你进步,我是很高兴,若只当朋友是可以,但是若要牵扯到其它的关系……就要考虑清楚。他特别强调关系两字。
真的只是朋友而已。
真的只是朋友?
谷东川一笑,若有所思地睨了她一眼,也不多说什么,便跨步离开了。
若单纯只是朋友的关系,也会让人如此容光焕发、神采奕奕吗?他可不是没谈过恋爱的傻子。
胡星语呐呐地目送老板远去,伸手覆上自己的脸颊。
热热烫烫的……不用照镜子,她也知道自己脸红了。
到底在脸红什么?不是说只是朋友吗?
她的心忽然莫名地慌乱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