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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申时初,一辆朱轮马车从侧门进了安庆侯府。沐天恩特意请了半日假,与杜氏一起面见齐国公府上的来客。
细说起来,安庆侯府与齐国公府大有渊源。老侯爷沐骅,也就是俞清瑶外祖父,沐天恩的父亲,年轻时候爱舞枪弄棒、骑马射箭,不喜之乎者也。他有个当公主的母亲,自然要什么有什么,就算去参军入伍,也有父母事事安排妥当。当时的齐国公齐瑞,出身低级士官家庭,靠着父亲再世结交的同袍叔伯,才在军中立足——靠着扎实的基本功,与沉稳负责的性格,被云阳公主跟驸马看中了,挑选成为老侯爷身边的副官。
那时边疆大的战争不多,都是小规模的冲突,一次次的获胜,老侯爷加官进爵,成了京城勋贵里头的头等风云人物连皇帝都特意下旨嘉奖。虽然大家都知道,所立下的功劳里多半是副官的,但谁让老侯爷血脉里有皇家血统呢?跟他争功才是找死。直到先皇隆正晚年,东夷、北戎得知朝中势力划分了几派,为争夺皇位斗得厉害,欲借此机会入侵中原。
云阳公主能舍得亲子面对如狼似虎的北戎悍兵?用“病重危矣”的理由,急招儿子回来,至此,老侯爷沐桦再也没机会上战场。而本是低级军官的齐瑞,则有了一展抱负的舞台,在一次次战争中大放异彩。他料敌如神,用兵千变万化,南征北战三年下来,得了“战神”的称号。但凡有他出现的地方,民众的欢呼声如潮涌。也是因他的拥护,广平皇帝才坐稳了龙位。
再卸下兵权、晋封国公之前,齐瑞已经做了“天下兵马大元帅”。而老侯爷……继承了父亲的爵位,因为精通三国语言,在鸿胪寺做了寺卿,正四品。虽然官职不高,但某些时候,比如朝会、筵席、祭祀的时候,还是很受重用的。
得知了这些陈年旧事,俞清瑶方明白了自己一直想不通的问题——景暄是长公主外孙,按理来说,身份比婢生子的景昕高贵不知多少倍。朝中大臣能不顾嫡庶之分,接受景昕袭爵?长公主能眼睁睁看着别人夺走了自己外孙的爵位,不做反抗?原来还有这个缘故,齐国公功勋太高,高到皇帝也要考虑他的意愿,不能因为跟长公主是姐弟就偏了景暄。
而亲眼见过景暄、景昕两兄弟的俞清瑶,也明白齐国公偏爱小儿子的原因。景暄是个文弱书生,君子风度,翩然有礼,读书是好的,但跟人打斗就不行了。景昕则是武力超群——第一次见,他就徒手击退了发狂的疯马,爆发的力量,分明就是天生的将领。哪里是景暄能比的呢?
……
有这一层关系,沐天恩对齐国公来客非常郑重,早早的嘱咐了杜氏不得出差错,免得惹人笑话。杜氏知道他的心结,本想劝“来的是女眷,老爷你在不大方便”,可看着丈夫慎重其事,也不好多说什么了。
幸好来的是个五六十岁的老嬷嬷,头发花白了大半,过了讲究男女之防的年纪,见沐天恩也在,行了礼,不以为意。杜氏这才松口气,忙让人去清风苑唤俞清瑶来。
俞清瑶带着吴嬷嬷、珊瑚、玻璃去的芍药阁,进厅后先跟沐天恩、杜氏见礼,随后才对齐国公的来客屈了屈膝,姿态款款大方,完全按照大金嬷嬷的教导,一丝错儿也挑不出。
“不知嬷嬷怎么称呼?”
“老身夫家姓孙,姑娘称呼老身孙嬷嬷就好。”对方十分的客气。
“孙?孙嬷嬷莫非是灵心郡主的女乃嬷嬷?”杜氏吃惊的问。安庆侯府跟齐国公府,以往很少打交道,是以杜氏仅仅知道齐国公府的大致人物,并不认得。
“夫人好记性老身的确是故去郡主的女乃嬷嬷,如今在国公府吃着闲饭,不大出门了。”
杜氏的惊讶更甚。
一般的女乃嬷嬷,都是主子身边最信任的人,似孙嬷嬷这么大的年纪,怎么会“吃闲饭”?养老差不多。竟然是孙嬷嬷亲来……她一时惊疑不定,不知是那位景暄世子派来,还是长公主的所遣。
可不管是谁的意思,大约,不是单纯送东西吧?
杜氏把目光,转移到仍有几分稚气的俞清瑶身上。
俞清瑶听说,也略微一惊,再次屈膝,“劳动嬷嬷跑一趟,清瑶心中不安。”
“呵呵,有什么不安?我家主子说了,刑部问案,问到了谁能用假话欺骗?所以不曾责怪。姑娘不必为前事担忧。至于老身前来的目的,也是为小主人送样东西。”
俞清瑶顿时精神紧张起来。
景暄也罢,景昕也罢她一点都不想跟齐家两兄弟扯上关系,一点都不想
当初在下湾,看到景暄想办法打捞税银,她是有一二分好感的,觉得可惜了,若非目盲,凭他的聪慧将来一定金榜题名。后来知道景暄的真实身份是齐世子,那些怜悯统统变成了可笑。人家就算日后被兄弟夺走了爵位,可是有长公主的保护,加上皇帝的愧意,一生福乐安康免不了的。
比起惨死的她,她自己才更可怜吧
当着舅父、舅母的面,俞清瑶的小脸绷得紧紧的,声音不自觉的有些尖锐,“不知世子有何东西相送……求嬷嬷转告,清瑶多谢他的美意。只是在舅舅家,万事有舅舅、舅母主张,衣食无缺,无须其他东西……”
孙嬷嬷听出拒绝的意思,摇摇头,“这本就是姑娘的,我家小主人只是转交。”
“本就是我的?”
俞清瑶不是紧张,而是高度紧张了。她不断回想,那天在下湾,她丢了什么东西没有?手帕子?玉佩?香囊?千万不要啊要是当着舅父、舅母的面被送了回来,那她、她以后怎么办
谁能相信她的清白
孙嬷嬷含笑看着俞清瑶摇摇欲坠的身子,命人端上来一个黑木匣子。亲手打开了,捧着送到俞清瑶面前。
出乎所有人预料,里面用红绒布垫着,放着一本半旧的蓝皮线装书:《俞半山诗集》。
俞半山是谁?
脑中一片空白的俞清瑶半天才想起来,父亲俞锦熙,字弘瞻,号孤帆,又称半山散人。这俞半山,莫非是父亲?恍惚过后,她急急的打开诗集,对里面的诗词倒是没怎么在意,而是核对记忆中父亲的字迹。
前世,父亲的遗物都送到俞家,经过钱氏的手,珍贵的东西早就没影了,丢给她的只是几本父亲生前喜爱的书籍,并几封未开封的信笺。不知为何,那信笺里满满的思念,似是写给远方情人的,怎么会给了她?大约是没人肯要,所以丢到她这里吧
翻阅后,俞清瑶有七八分确定,这是父亲的手迹尤其出末尾——挚爱喆喆四字,与前世一模一样
“呵呵,俞姑娘,我家小主人去年前往北疆,见到了令尊,相谈甚欢。他托我家小主人将这本诗集送与姑娘。可惜路途中误食了毒草……耽误了,望姑娘不要见怪”
毒草就是盲眼的原因吧?
俞清瑶怎么会怪罪?得到父亲的诗集,这种欢喜超过了一切,激动的眼中泛出泪花——尽管诗集不是写给她的,但毕竟是父亲的物品,今生今世不奢求见到父亲一面,知道他想过她,就足够了
“我父亲身体怎么样?”
“令尊身体康健……呵呵,其实姑娘看看诗集,想知道的都在里面了。对了,我家小主人还有话吩咐。这诗集之所以没有早转送与姑娘,因为私心。小主人让人雕刻了,准备刊印成册,广发各处书店,也好让更多的人知道俞探花的诗词。事先没有经过姑娘的同意,万望原谅”
“不怪不怪……”俞清瑶非常激动,“为父亲出版诗集,本是我这个做女儿该做的,世子帮了我,我怎么会不知感恩,反而责怪呢?劳烦嬷嬷替我转告:多谢世子美意,清瑶无以为报,只能在佛前上柱香,祈求他康健长寿、事事如意。”
“托姑娘的吉言。”孙嬷嬷笑着点下头。正事说完,她与杜氏聊了下家常,没过多久就告辞了。
沐天恩接过《俞半山诗集》,随手翻了两页,顿时被吸引进去了。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薄。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着……
此诗瑰丽浪漫,气势浑然磅礴,读来意气激荡,仿佛置身与冰天雪地中,与百万将士同存,那等壮逸的情怀,根本是长年累月呆在繁华世界中人,无法想象的,也是极度缺乏的。
沐天恩呆立不动,许久才发出一声长长的感叹——难怪父亲执意将妹妹嫁给了他
俞清瑶并不在意父亲的诗才是好是坏,她前世被父亲“探花”之名连累了,其实心中对“诗词”有些反感。饿到极处,诗词能当饭吃吗?都是些虚名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