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孟来的第二日,林氏果然亲带了人,请她回原来的院中住。单小葵心中已有计较,并不推辞,当下就叫刘妈三人把屋中少得可怜的东西收拾好,当天下午就搬了回去。
她原来的院子就在陶氏的主院西侧,与王姨娘相邻,和方姨娘的院子正对着。中间一条小夹道,可通往主院儿。
院子还没偏院大,却比偏院华丽干净得多。也是三间正房,东西厢房。院中青砖漫地,堂屋北间窗前种着几丛夹竹桃,底下青苔幽幽,刚打扫过的地面上,飘落着几片残花儿。
院中两个粗使婆子,四个小丫头,并有两个十五六岁的大丫头和一个平头整脸,高高的个子大眼睛,打扮极利索的媳妇了——这三人是太太新派来的,早先她身边不过只刘妈和菊香兰香,余下两个婆子和小丫头子们罢了。
原先十分朴素的室内,此时也焕然一新。
屋内一水的油光水亮红漆家什,当门是一副牧童晚归大中堂,画中烟雨蒙蒙,桃杏纷飞,远山松柏掩映间,一檐茅屋草舍仅露半边儿,一个小小牧童骑在牛背上,横吹竹笛,神态轻松惬意。
下面一案长条几,正中间供着一尊斗彩团花瓷香炉,炉内青烟袅袅,暗香袭人。两另是素白暗竹梅石高瓶,里面是两束自家花园中开得正盛绯红紫薇花。再往前是一张高腿八仙桌,两另是两张红漆方形靠背高椅,上面铺着十样锦花色锦褥。那壁原来只当作摆设的博古架上,也摆满了瓶瓶罐罐。
单小葵本没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好与坏都不甚在意,反正是要走的。含笑谢过林氏。却对她话中提点的“太太派来的两个丫头让你贴身使唤”的话,不预理睬。
杜府的小姐们,每人跟前虽是四个使唤丫头,却也有分工的。多是两人在屋内侍候,二人专管院中器物并院中大小事物。林氏说这个贴身使唤,就是暗示她们要替了菊香兰香。
她如今不需要刻意讨好逢迎陶氏,不需要从陶氏那里祈求什么,怎会乖乖的听她的安排?
林氏焉能猜不透她的意思,便就笑了笑,不作声。陶氏派她来,她不能不来。心里却也嫌这事难办。这表姑娘自打病好之后,愈来愈让人瞧不透。
她倒似是突然什么都不怕了,许是心寒的缘故,索性破罐子破摔。可行为又不十分出格,也不太象!
莫不是以为,只要她不出格,太太便不能把她怎么样了?
林氏心中冷笑,现下是不能把她怎么着,将来可保不准。须知她的终身大事还捏在太太手中。只这一件大事,聪明的人,早该低头作小赔着小心,以求哄得太太心气儿顺了,将来能顾她一顾,若不然,随手打发了她,谁又能说个不字?
想到这儿,抬头打量单小葵,仍是淡淡含笑坐着,只是不知是屋内光线太暗,还是怎的,如一团迷雾笼在她的面庞之上,让人瞧不真切。
身姿不卑不亢的,也不知她的底气在哪里。
虽搬回原来住的地方,单小葵依旧每日用过早饭便去原来的院中。这院子原本陶氏是叫人锁上的,她借着一日请安,回了陶氏,说在那院中静养,养出感情来了,又说自己身子弱,皆是平素不活动的缘故,如今在那院里摆弄些花花草草的,活动活动散散心,怕身子也就好了。
陶氏心中原本是不耐烦,不想依她的。突又想到大少爷的话,又知她是因这些花花草草才和孟家丫头投了缘,况也没多大干系,不是很痛快的应了。叫人重开了院门儿,任由她折腾去。
有陶氏的话,单小葵便不再避着谁,有事没事,便去花园中转一转,遇到花匠还剪枝,便寻些回去。若没人剪,遇到自己极爱的花草,就偷偷的痛下狠手,自己剪了去。
两三日后,孟家有下人专程来了一趟,送了好些花木小苗并那日所说的《群芳谱》和《菊谱》两本书。
花苗子数量倒不少,共有三四十棵,看植株皆是当年生的小苗,一般而言,这样的小苗,当年是不令其开花的,便是长了花蕾,也要掐去,以主养花苗为主。
现在挖了,倒也不碍什么。
只是这花苗的品种却杂得。木本藤本的有,月季、玫瑰、木香、瑞香、秋海棠等。草本的有菊花、芍药、牡丹、并几盆兰草和茉莉。单小葵失笑,这里头,也只有菊花和月季玫瑰茉莉四样合她的心意,这也不怪孟清菲,她怕是以为自己种着玩,自然愈多的品种愈好。其实她真正的打算,是将花如种地种菜那般,只种几种可赢利的品种便可。
这几日她已思量好了,若以此为生,将来怕是要以卖切花为主,盆花为辅助。虽一般的花木繁殖手段,如:扦插,压枝,分根,嫁接,种子繁殖等手法难不倒她。却不会什么基因杂交的方法——这些属于科研范畴了,她连原理都还没清楚呢。
因而前世惯常见的那些切花,现在大多都没有。只有夜合一项还可,余下的便是那野姜花,并菊花芍药之类的。再不然,月季通过嫁接也可以培出些独枝独花的来,不过,这个她也还没把握。
虽有那些技术,到了这里来,总得检验一下,可行了,才能着手下一步。借着看她养花倒腾的由头,二姑娘比以往跑得更勤快,三姑娘后来也慢慢的跟着来。
第一次来时,见单小葵身着短衣长裙,自已也下地栽花,弄得满手满腿的泥巴,撇嘴儿咕哝,“为了讨好人,倒下了大本钱了。”
叫菊香听见,悄悄告诉单小葵。单小葵失笑,也不知是谁下了大本钱去讨好人。愈发对她们话外之意的挑唆:请孟清菲来玩。不予理会。只管自己忙自己的。
这些日子过得倒极平静,她安心种花养草,三姑娘又不找她的麻烦,两下相安无事。
转眼已到八月里,花园中,各色花儿都将开尽,荷塘中花落叶败,秋意尽显。单小葵早先插下的月季枝条,倒有一多半都活了下来。她拨出一根瞧瞧了,白色的根已生出六七条来。
心下欢喜。
八月初五这日,孟府又打发人来,这次送的都是月季枝条儿,来送东西是那日跟着孟清菲来的丫头,名叫姚黄。削肩蜂腰,杏眼桃腮,身着淡蓝绣花长比甲,容貌甚是出众。温言慢语,淡淡含笑,亦不卑不亢。问对应答亦十分得体,笑着和单小葵道,“我家少爷说请柳姑娘别见怪,这是我们姑娘硬让送来的。虽瞧着不成用,若能插活了,这花也还看得。”
单小葵忙笑道,“哪里会怪,感激还来不及呢。我知道,但凡真正爱花之人,断不舍得把好好的花剪了枝的。再者你们府上的必都是不凡的珍品,这样的花剪了,更舍不得了。”
姚黄捂嘴一笑,“姑娘这样说,可见也是个真正爱花的人。”叙了几句闲话,单小葵道了谢,送她到院门外,姚黄无论如何不让她再送,单小葵便叫采蓝采梦二人送她出去。这二人就是太太塞给她的丫头。
她本想给孟清菲还礼的,无奈自己手中竟无一样拿得出手的物件儿,只得作罢。
人走了,她便叫院中的婆子们将那装花枝的箩筐抬了,送到偏院儿去,又使她们快快去依照先前的两个筐子寻两只来,自己带着刘妈三人,依样整了苗床。又她们取了前些日子特意打的一把锋利钢刀。扦插时,最好将枝条下部削成四十五度的剖面来,以增加吸水面积,这样才好成活。
手把手教她们,先拿棍子在苗床上插出小洞来,再将枝条小心放入,这样可防泥土伤着枝条,最后再把洞的缝隙略略填一填就好了。
做完这些已是半下午,刘妈见她这些日子对花木上心,且身子一日好过一日,这会子脸颊上透着活动后的汗热红晕,粉扑扑的份外好看,愈发要顺着她,哄她高兴。
闲来无事的时候,单小葵也应二姑娘之邀请,到二房那边儿去坐坐。即去了二姑娘处,三姑娘那里自然也要应应景儿。
还有林氏那里,本是最该去的。借着这个和乐融融的势头,自然也要多去走动走动。这日一早,她歇了中觉起来,先去偏院儿看一回自己种的花花草草,刘妈和菊香几个照看的用心,长势都不错。孟府送来的那些小花苗,都反挺过来了。
水是刚浇过的,肥也叫专门照看花园的婆子施上了,一时无事,她便出了院子,在花园里闲逛。
才没走出几步,便瞧见王姨娘和杜五姑娘母女。自打单小葵搬了院子,五姑娘的禁足令就解了,只是仍不见她出来,怕是脸面臊得慌,不想见人。倒是碰上王姨娘几次,每次她都是横眉冷对,似是单小葵把她的女儿推入水中一般。
刘妈菊香几个要理论,都被单小葵挡了。她满心计划着自己的事儿,没功夫与旁人纠缠。不想,今儿又遇上。
单小葵仍旧不想和她们碰面,转身欲走,却见王姨娘先是顿了一下,紧接着脚步匆匆的冲了过来,大有拼命或者理论之势。
单小葵恼了,避事不等于她怕事。遂也停下脚步,等着她来。
“表姑娘好兴致呀。”王姨娘挑着眉,拉长了声音无不嘲讽的说道。
单小葵淡淡点头,“王姨娘也好兴致。”神色平淡如平素话家常一般。
谁料她这淡然落在王姨娘眼中,便是高人一等的得意之态。愈发气恼,转头瞧瞧四下无人,脸上恨意又添三分,“你别得意,是你自己攀高枝儿,跌到湖里。却害我们容儿在太太跟前跪了一场,又是禁足,又是罚月钱的,叫我们母女没脸。便是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也轮不到你来推,轮不到你来捶!”说到最后已气极,声音尖锐狠利。
单小葵气笑了,冷冷看着王姨娘,“你今儿的话都不对。只一句说对了:确实轮不到我来推和捶,我也懒得推。究竟是谁推你们,你们自己心里清楚。府中有几个不知道五丫头为何推我的?又是谁给她仗的腰子?你今儿反倒作贼的来捉脏。你当我还如之前那般好性儿,任由你们高兴了就哄两句,不高兴了,冷言冷语就摔到脸上来?”说到最后她也动了真怒。
自中元节之后,府里就有人传闲话儿,说是三姑娘怂恿着五姑娘推她的。这话还是菊香和粗使的小丫头玩时听到的,至于这话是谁说的,并不知道。
单小葵却信这是真的,没三姑娘的默许,就五丫头那胆子,也就见了自己敢刮刺两句,过过嘴瘾而已。
刘妈听到她后面两句话,也猛然想起前事,脸色一寒就要上前说话。
单小葵伸手将她一挡,深深吸了口气,淡淡看着王姨娘,音调平缓下来,“本来咱们谁也别说谁,谁也别瞧不起谁,谁也别害谁。两下境况都差不多,不过地上席上罢了。我不去追究五丫头为何推我,你反倒不问清红皂白拿话摔到我脸上。即这样,我也不必再顾着你们。正好有一句要说:前两年,你自我那里取走的银子,该还了罢!”
王姨娘本是大老爷年轻时屋里的丫头。原本那时有四个丫头,后来,陶氏嫁过来,寻了些不是,撵的撵,打的打。只这有这一个,虽长得有几分姿色,却是个心里最没成算,见不得旁人好的糊涂人。也是因这个缘故,陶氏才容了她。
这一回柳青娘落水,五姑娘受了罚,她自觉没脸面,却不敢怎么着。谁知,才没过几日,和五姑娘一样被禁了足的柳青娘,就兴头起来,有如神助般的,太太即叫她搬回了原来的院子,又给她新添的媳妇子丫头,赏她体面。二姑娘三姑娘林氏也隔三岔五的上门儿。着实叫她恨得牙根痒痒。本料她整日只埋头摆弄那些花草,事事不放在心上。又和三姑娘毫无芥蒂一般,必然不知实情的。
再有,她和柳青娘有多半年没打过交道,只当她还和原先一样,面团儿一般。哪知才刚一句话,就让她臊了一鼻子灰,又扯出几百年前的帐来。不觉胀红了脸,“什么银子,你别混赖,我不知道。”
“不知道么?”单小葵望着她,冷冷一笑,“那咱们就去太太跟前儿说说,想必你就记起了来罢?!”
“中秋节后,我叫刘妈去取。”单小葵望着王姨娘胀红的了脸,淡淡说了一句,转身走了。
王姨娘气得在她身后直叫,“取什么取?我欠你什么?没凭没据的……”
已走出几步的单小葵豁然转身,吓得她剩下的话都吞到肚子里。
单小葵立在原地冷冷一笑,“我不欺你不踩你,我也劝你好生把银子备好了。莫要闹将出来,到时,是个什么光景儿,你细想去!”
她薄面含怒,目光明澈锐利,纤瘦的身躯立得笔直,泼天怒火似是透体而出。吓得王姨娘顿一时竟不敢再回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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