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府的中秋节,因京中的突然来信,顿时没了热闹氛围。府中奴仆个个大气儿不敢出,生恐一个不小心,惹祸上身。
八月十五夜里,本该是合家团圆,喜庆热闹的家宴,也因陶氏懒懒的,胡乱应了个景儿,便就散了。自大花厅散了宴,单小葵主仆四人,缓缓漫步在静寂无声的小道上。月光皎洁,高高挂在天空。平时在她眼中可憎可厌的杜府,此时,在月光掩映下,只余下缥缈的屋脊,树木投下的斑驳光影,和远处一团团或浓或重的诗意墨色。也变得可爱起来。
远远的,不知哪家有兴致,吹起箫来。箫声似有若无,穿花度影而来。幽幽怨怨,清清浅浅,时断时续,为这月色平添几分空灵。单小葵侧耳听了一会子,也不知是月夜花树衬托,还是此时环境得益,竟比她前世听到的名家吹奏,还要有韵味儿。
前世她家穷,除了学那些可糊口的本领,这类风雅之物,哪有心情哪有钱财沾一沾。还是后来工作了,工作之余无聊,自学的笛子。虽是自学,算一算也有近八年头。几年如一日的练,熟能生巧,倒也能吹奏些曲子。
单小葵听箫思笛,不觉手痒痒的。立着听了好一会儿,渺渺月色,突地就想起不知自哪里看来的,“一片砧敲千里白”的句子。由此想了开去,突地就想到徐婆的屋子,若此时,在她家附近的土山顶铺一张毡毯,席地而坐,登高望远。
极目四望,月光缥缈中,千里旷野安宁如睡着了一般的静。最好是略有些薄雾,朦朦胧胧中,连在平淡无味亦或麻烦缠绕的日子中,心也有一处宁静诗意之地,可暂安放栖息了。
虽平素厌陶氏,今日看她强言欢笑,也不免感叹。这大概就是生活罢。谁能常笑,谁又能无辜。心中突然生出的惆怅让她有些不适,又不想错过这月色。遂不回院子,带着刘妈几人,自小夹道去了花园。
此时的花园,愈发的静了。整座园子的花草鸟儿都睡去。只有树影绰绰,为月色添了几分雅趣儿。
荷塘中,一湖的荷都残了,也睡了。早已不似她落水那日稠密。稀稀落落,残破疏零,与荷叶田田迎风摇摆时相比,又是另一种景致。
看过荷塘,复又登上那日宴客的土山石亭子。极目远望,杜府外的远处,灯火通明,灿烂热闹,街上人影绰绰,虽听不见声音,也能自那热闹的气氛中感受到那份节日的欢喜。南京习俗,八月十五日这一晚,不论大家小户,妇人皆相伴而游,名曰:走月亮。今个儿若不是杜府出了这样的事儿,她也能趁机出去走走了。
立在亭子凝视良外,下了土山,又去了偏院儿。
院中原先的荒草地,现在都被翻开,里面种的花草,枝叶扶疏,安安静静沐着月光,昨儿刚浇过水,泥土湿润,在月色下显现深深的褐色。
突的又想起自己小时候,和小伙伴儿夜里去人家田中偷土豆红薯的情形来。想到那时的月,那时的山,那时的单纯快乐,不觉笑了。
原本以为那片野姜花都开尽了,不想,无意中到跟前儿一瞅,竟有一枝细细小小的,在月色中开了。伸手折了取在手中,她在这时空的第一个中秋,便在这朵小小的野姜花幽幽清香中结束了。
与她悠闲自得,不想不问杜府中事想比。林氏此时也无比的头痛,三姑娘不去京城的心思,她是最清楚的。又素知她不服管束,陶氏一走,她这个做大嫂的,一是不好约束太紧,反招她怨恨。二是三姑娘也不听她的,若因此闹出什么来,陶氏定然只怪她。
因此,这几日来,不但要忙着替陶氏一行打点上京的行李,也还要不时劝三姑娘。
见她劝说实在无用,只得叫大少爷去劝她。
女儿家心思,杜慕飞也不好直言相劝,又不能和陶氏说。只得冷着脸儿训斥三姑娘,怪她不体谅母亲,已是这般时候了,还闹!
陶氏这些日子也没好声气儿,三姑娘在她面前,才刚说两句,便招她一通斥责。
三姑娘孤立无援,不敢在陶氏面前闹,只得回自己院中哭。
杜慕飞看不过去,只得隐晦与她说道,“母亲上京城,长则一年,短则半年便就回来了。你闹什么?只不过半年,什么事儿就变了不成?”
三姑娘无法儿,只得含泪应下。
陶氏这回的动作极快。中秋节后,将南京城中几户有礼人家走了一遭儿,顺道辞别,于八月二十六黄道吉日,便动身往京城去了。
走时,三姑娘四姑娘五姑娘随行,大少爷护送。到了京城,他再回来。
好在,自南京走水路,过扬州、徐州,走临清、德州,再到通州,这一路极顺,正是秋高气爽时,路上也不难熬。路上昼行夜宿,不过十日的功夫,便到了通州码头。
就在她们下通州码头时,留在家中的单小葵第二批扦插的苗子也都生了根。她自是欢喜异常,仍旧叫秦六媳妇儿去寻瓦盆。
秦六媳妇儿这次却面带难色,道,“上次给表姑娘寻这些东西,把两府里头往常不用的都寻了来,现下实是找不出来了。”
这秦六媳妇儿自到她院中,倒也事事没有怠慢,她即这样说,想来必是没有了。单小葵便含笑道,“不碍,即没有了,我再想旁的办法。”
“姑娘若用,不若买些来。这种红陶瓦盆,一个也不过十来个大钱儿,统共花不了多少。”秦六媳妇儿笑着道。看向单小葵的眼中,带些怜悯同情之色。
单小葵含笑谢了,道,“好,我盘算盘算,需用多少个,到时还要你托人帮我买。”
秦六媳妇儿连连笑着不敢当,退了出去。
“哼!就她会作耗!”秦六媳妇儿一出来,就被采蓝采梦拉住,向正房冷哼道。太太叫她们来,虽月钱升成一等丫头的,连半分的外钱也没有。原本想着在这院中安心当差,多听些消息给太太,也能讨太太的好儿,谁知突然的出了这么一宗事儿,太太竟走了。
“小女孩家玩闹罢了。”秦六媳妇儿果如单小葵观察的一般,是个实诚心善的人,笑着安慰一句,自出了院子。
单小葵在屋内思量了一会儿,叫菊香,“替我拿衣裳来,咱们去大少女乃女乃那里坐坐。”
菊香兰香正在坐在窗前塌上做针线,听见她的话,一齐放下针钱,隔窗瞧了一眼,此时才刚辰时末光景儿。自太太走后,一应事都是大少女乃女乃打理,这会子怕回事的媳妇们还没散。
边给单小葵穿衣,边缓缓说了。
单小葵笑道,“没事,今儿我找她也有事,有人在外头听着,咱们才好办事呐。”
刘妈自东厢房寻了些鞋面缎子,准备给她做鞋子,一脚进来,听见这话有文章,忙问,“姑娘,你找大少女乃女乃做什么?”
单小葵对着镜子看了看。这些日子,她长胖了些,双颊丰润,肌肤细腻如凝脂。杜府若是她的家,能和三姑娘一般,不求众星拱月,只要日子舒心,她还是满意的。可惜不是。
若将来出去,不免要亲自操持生计,可惜这样的好皮肤了。可与心中畅意比较起来,这点牺牲显然又不算什么。
生活,她从来只看本质。如同,华丽的鞋子若不合脚,倒不如一双朴实无华的旧鞋子更得她心。
“去讨银子。”单小葵自里间,笑着出来。
刘妈吓了一跳,“去讨银子?”眼中满是疑惑,这会子又不吃药吃补品的,手头也不如先前那么紧了,怎么好好的要去讨银子?
“嗯。”单小葵重重点头,说着看看天色道,“刘妈跟我去罢。菊香兰香留下看屋子。”说着就往外走。
刘妈忙将手中的东西放下,急匆匆追了出去,跟在她身后不安地道,“姑娘,她若不给呢?她现在管着家,惹恼了她……”
讨债一向不是个讨喜的差事。不借便罢,一旦借了出去,借银子的人,不主动还来。等到债主讨上门儿,无论顺利与否,从此不免会心生嫌隙的。
这个道理单小葵自然明白,所以她上辈子极少往外借给人钱。多数时候推不过了,借三千,只给三百,算是送的,不打算要了。
可柳青娘不懂呀,她留下这烂摊子,她得收拾了。
口中胡乱安慰了刘妈几句,向林氏的院子而去。
林氏的院子和她院子的布局一样,也是三间正房带耳房,东西厢房带耳房。不过院子却比她住的大一倍,院子靠夹道的角落里,种着一丛碗口粗细的竹子,此时竹叶凝翠在墙外投下一片萧萧浓荫。
她带着刘妈含笑进了院门儿,正房廊子底下果然还有一个管事媳妇模样的人,正和芍药说着话儿。
这芍药并另一个丫头瑞香,都是大少爷没成亲时放在房中的,算是通房丫头。去年大少女乃女乃生辰时,好似因瑞香说了句不恭的话,被大少女乃女乃寻了个错处,撵了出去。如今只余下她一个人了。
瞧见单小葵进来,芍药眼皮子抬了抬,身子连动也没动,更连招呼也懒得打,仍旧和那媳妇子说话儿。
单小葵心里暗暗摇头,面儿上却不显丁点不悦。她还从自己手里借了三百两的银子呢,即是经她的手,就得向她讨。总有一恼,现下懒得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