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雪霁,天地间是一片混沌苍茫的冷白。日头惨淡淡地照着,没半分暖意。
苏枕月一行快马加鞭,只用了三天便从江南维扬县赶回了京城。
宫门口,左右两相领着朝中群臣立于寒风之中,恭迎銮驾的到来。
惨淡的阳光下,所有人的脸色亦是一片灰白,寒风刺骨,吹散颊边几缕散落的发,抬眼望去,似乎整个天地都被一层淡淡的哀伤包裹。
张公公跳下马背,来到马车前,躬身道:“老奴恭迎皇后娘娘。”
莫嫣撩开车帘,苏枕月弯腰步了出来,依旧清丽端庄的容颜,秋水般如画的眉眼,一身翠色衣衫,仿若笔直的翠竹,在这混沌苍茫的冷白中,添了一点最为注目的颜色。
群臣纷纷抬眼,没有看到永宣帝的身影,心下已然分明,知晓那个传来京城的流言或许已是现实。
于是,他们投向苏枕月的目光里,有质问、有不解、有探询,亦有冷厉。
只是立于群臣之首的年迈的左右两相目光沉静,二人静静看了苏枕月片刻,敛衽拱手,五体投地,微颤的声音沉稳而有力——
“臣,恭迎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左相与右相乃是朝中仅次于皇帝的人,此时领头朝苏枕月参拜,群臣又哪再敢有丝毫异议与怀疑。重前于月。
于是,举朝文武,上千将士,在威严神圣的宫门大殿前,屈膝跪地,参拜那一位曾被永宣帝许诺“一生为后”的女子。
苏枕月身姿纤细,长发只用长簪挽起,漆黑的发随同衣袖衣摆在猎猎寒风中翩然翻飞,与那仿若会乘风而去的纤细身体和苍白的面容相比,她的眼神是那么坚毅与坚定,带着与生俱来的高贵与优雅,带着由心而发的威仪和尊贵。
然而,她望着眼前匍伏的权臣,感受到的却并不是高高在上被人膜拜的写意与骄傲,而是无尽的痛楚和沉重。可是她的面上不露分毫。
她期盼着赵明暄的归来,如果此时他能出现在她的面前,出现在群臣面前,她宁可只呆在暗处,用卑微的姿态恭迎着他,祝福着他。
可是,这是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众卿家平身。”
每吐出一个字,都好像一把利刃卷着冷凛的寒风,呼啸着划过胸口那处最为柔软脆弱的地方。可是苏枕月的神色和声音都那么镇定而从容。这种镇定,给了所有朝臣们以安心;这种从容,亦给了他们一种莫名的心理支撑。
众朝臣纷纷起身,垂首退向两边,留出一条长道,直直通向那大殿之上。
苏枕月跨步上前,步履沉稳,快步向前走去。
这一日,凤位归巢,带来宜良三王子贺兰明澈被生擒的讯息,也意味着宜良国摇摇欲坠的结局,以及庆国版图将再一次扩大的前景。
这一时,庆国永宣帝去往江南擒拿宜良国余孽未归,永宣帝失踪的噩耗在每一个人的心上笼上了一层沉重与迷茫。
这一刻,虽没有了皇帝,没有了一统河山的一国之君,却有着皇帝的妻子镇守朝堂,替永宣帝守护整个庆国江山社稷!
……
苏枕月依旧住进了专属于皇后的寝殿——锺翠宫之中。自沐若惜被废掉之后,赵明暄便下旨,将锺翠宫重新进行了一番修整,恢复成了曾经苏枕月在时的模样,并嘱咐了内务府时常清扫。
所以,当苏枕月回到这里时,只觉得一股股熟悉至极的感觉不断涌向心间。还有曾经的那些回忆,一幕又一幕,浮光掠影一般,挥之不去。
蜡炬成灰,半截红烛掉着两行烛泪,跳动的烛光细碎着墙上斑驳的黑影。
看完最后一本奏折,苏枕月轻轻地把笔放在案上。她又一次想起那日的场景,正如这段时间以来的每时每刻都不曾忘记的那样:他的目光坚决而镇定,深邃无底,透着几分不容拒绝的威严与冷凝。然后唇齿轻叩,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说——
“你先走。”
不过三个字,却葬送了那一线本属于他的生机。
“赵明暄,你好自私。”苏枕月轻轻地吐出这一句,垂下的长发遮住了眼眸。
她的手旁放着一支凝白的玉箫,是赵明暄那次去维扬县时送给她的。
苏枕月拿起玉箫,细细摩挲着箫身,指尖仿佛还留有他身上的温度,心却在此时骤然刺痛。
“娘娘,左相于殿外求见。”莫嫣走进内殿,禀告道。
苏枕月一怔,随即点了点头,放下玉箫,走出内殿,来到了外殿。
白发苍然的左相略微佝偻着腰,敛衽拱手朝苏枕月施了一礼,道:“苏皇后近三年在外,可还安好?”
苏枕月恭敬地回了一礼,语气诚挚:“劳左相牵挂,我很好。左相于枕月乃是长辈,于朝堂之上更是德高望重。故而枕月不敢再受左相大礼。如今皇上不在,只望各位大人能协助枕月,替皇上守护好庆国朝堂,以等待皇上圣驾归来。”
左相见左右无人,遂正色曰:“娘娘能否直言相告,皇上究竟是——”他没有将话说完,转而道:“究竟发生了什么?那一日皇上突然将老臣与右相大人叫去上书房,也为说清缘由,只让我二人代理朝政,他便径自去了江南。”
说到这里,左相端肃的脸上透过几分阴沉,“娘娘,皇上可是去找你?”
闻言,苏枕月点了点头,又将那一日发生的事简明扼要地讲了一遍。
“原来,竟是为抓捕贺兰明澈。”左相捋着花白的胡须,冷声道:“宜良小国肆意妄为,屡次陷我皇陛下于不义!真真可恨!”
苏枕月请左相在桌边坐下,又接过宫女送来的茶水,放在左相手旁之后,才道:“贺兰明澈已被抓住,因伤势颇重,故而暂时囚禁于维扬。”她双眸微眯,沉下了声道:“我自是不会放过他!更不会放过整个宜良!”
左相略一点头,“老臣相信,以娘娘之才,定能守住我大庆王朝。”
苏枕月垂下眼帘,苦笑一笑,复又抬起眼,真诚地说了一句:“左相大人,今天……谢谢您。”
左相初时不解,随即便明白了过来。
今日,当苏枕月从马车上走下来,面对众臣怀疑而质问的目光时,左相与右相领头拜见,无疑将所有的质疑都挡了回去。
如若不然,以苏枕月的身份,恐怕也无法震住整个朝廷。
“老臣也是为了朝廷。”左相叹了口气,道:“若朝廷无首,只怕会乱作一团,从而给了那些居心叵测之人以渔利。老臣相信苏皇后。所以——”
年迈的丞相看向苏枕月,目光沉稳而深邃,“还望娘娘不要让老臣,让皇上,让整个庆国失望。”
苏枕月胸口一窒,沉重的担子压在了单薄的双肩上,却依旧要鼓起所有勇气去担负与面对。
为了他,只要是为了他,她愿意去承受,去承担。
“左相放心,枕月定竭尽所能,不负众望。”苏枕月郑重许下承诺。
丞相欣慰一笑,起身便要告辞。
苏枕月将他送至殿门外,正要转身之时,丞相却又叫住了她。
“听张公公说,娘娘您有了身孕?”左相如是平静地问道。
苏枕月点点头,“是,是皇上与我的骨肉,已有快两个月了。”
闻言,丞相竟躬身施礼,道:“娘娘,您月复中骨肉乃是我大庆国嫡长子,若是皇上真的……这孩子便更是下一代君主,乃是庆朝的最大希望。所以,老臣望娘娘无论如何,定要保重身体。”
苏枕月心头一震,锐痛难当,“左相大人万不要如此说,我定会保重身体和孩子,但——我们亦要坚信,皇上他一定会回来,一定会!”
说完,她朝丞相施了一礼,便转身走入了殿中。
左相看着那道纤细的背影,夜风拂起他鬓边几丝白发,他的眼神渐渐变得沉重与沉痛。
这个年轻的女子所承受的,真的真的太多了。花上花河面。
苍天何其不公,怎就忍心让刚得到深爱与幸福的时候,却又生生夺去了她的另一半呢?
世间太多不平,苍天高高在上,只是漠视着。
……
太和殿,九层丹陛之上,龙椅后挂了宽而长的珠帘,珠帘后,设了专属于皇后的凤位。
苏枕月头戴九龙四凤三博鬓的凤冠——那是由赵明暄差人特制的,亦是独一无二的凤冠。
她身着灿如云霞的三重锦衣,锦衣上刺绣凤穿牡丹,长领广袖。她从后方踏上丹陛,衣摆铺在台阶上逐级展开,绚目的红,金色的凤凰似随着她的脚步飘飞,仿佛要随时振翅而去。
这一刻,总让人不由想象着,若是此时永宣帝在,那么一皇一后共同执掌朝政,又将是怎样的盛景。
珠帘后,苏枕月拂袖而坐,众臣纷纷跪下,参拜声响彻整个太和殿。
而苏枕月的目光,却透过珠帘,看向重重天外天。
前方渺茫,亦迷茫地让她感觉到心痛。
朝堂上,有大臣对皇后垂帘施政不满,提出了让年幼的大皇子登基的主意,被左相一句“皇上并未遭到不测,不过失踪而已,且皇上还未册封太子,此时怎能让他人坐上帝位”而驳回。
亦有人提出出兵宜良,以报伤我皇上之仇,苏枕月应声,群臣附议。
……
早朝过后,苏枕月已是感到疲惫不堪。回到锺翠宫时,陈太医已在殿内等候着了。
“娘娘胎息稳定,只要好生调养,便不会有什么大碍。”陈太医微笑着捋了捋花白的胡须,道:“娘娘,恭喜您。”
苏枕月想起当年,自己因为命不久矣,便想要留下一个孩子的事来。
只可惜,虽怀上过一个孩子,却在还未成形时,便被毁作一团血水。
“对了,沐若惜现在怎样?还有……大皇子如今可还好?”苏枕月尚未换下凤冠锦衣,只坐在桌边喝着宫女递上来的肉粥。
陈太医眸光一黯,不语。
莫嫣见陈太医神色不对,抿了抿唇,方上前一步,道:“沐若惜还在掖庭,神智仍有些疯癫。而且……她失明了,我听宫女说是她自己所为。”
苏枕月心头微微一震,面上却仍旧淡漠而平静,“让宫人好生照顾她,还有大皇子,那毕竟是皇上的亲生骨肉,万不可怠慢了。”
苏枕月知道,世间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以及一些人趋炎附势的本性。所以,自她回宫之后,定会有人刻意冷落甚至欺辱沐若惜和大皇子。
她不想那样,她希望每一个孩子都能在关爱而不是鄙夷下成长,这样的想法自她怀孕以来,变得更为强烈。
莫嫣应了一声,正要出去安排,却见几个身穿宫装的女人来到了殿门口,叽叽喳喳个不停。
“此乃皇后寝宫,你们在此喧嚣,成何体统!”守在门口的公公尖声呵斥。
上上和。“哼!你这狗仗人势的东西,不过就是皇后身边的一条狗,竟然在我们姐妹面前耀武扬威!”一个粉衣女人撇着嘴,秀丽的眉眼也多了几分难看的扭曲。
“你……你……”公公气得涨红了脸。
“好了,别吵了。”莫嫣立在那几人面前,神色冷冽,“进去吧,皇后娘娘有请。”
“哼!”
女人们提起裙摆,抬着下巴迈入殿中。
几人中,莫嫣看到周才人的身影,皱起的眉头又紧了几分。
房里炭火燃得正旺,热气暖融融地扑人,苏枕月坐在软榻上,凤冠耀眼,三重锦衣更是贵气逼人。lxp4。
“何事?”她平静的问,声音清冷无波。
“我们……”
“是这样的,皇上并未下旨要恢复你的皇后之位,你此时突然回来,还将皇上给弄丢了。所以,我们作为皇上的妃嫔,有责任来让你给我们一个合理的解释。”一位宫嫔双手环胸,微抬着下巴,一副质问的模样。
苏枕月嗤笑,不答,只望向其他女人,道:“你们呢?也是要本宫的解释么?”
这时,周才人抬起脸,秀雅的眉目透出几分阴沉,“庆国自古从未有女子执政,而且,后宫不可干政。而如今你苏氏所为,竟是要效仿那武瞾吗?!”
闻言,站在一旁的莫嫣面色蓦地一沉。
苏枕月也敛住了笑,片刻后,她复又弯起唇角,微笑着道:“周才人可真是博学多才,只可惜本宫没那么大的野心,亦——没有太大的耐心!”
那几位宫嫔见她倏然冷厉的目光,心头剧颤,下意识地想要退却。
而就在此时,却见张公公匆匆迈入殿中,一脸激动地道:“娘娘!娘娘,有线索了!江南那边有线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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