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大夫在皇宫中待了一个多月,直到大皇子从昏迷中醒来,并确保大皇子已无大碍之后,才准备告辞离开。
“快过年了,孟大夫等在京城过完了年,再回去不迟。”苏枕月诚心挽留。
孟大夫摇了摇头,道:“这次出来的匆忙,只将药儿留在了山上,若不尽快回去,我不放心。”
苏枕月轻浅一笑,“那我差人去江南,将药儿也带来这里。”
“娘娘有心了。只是……”孟大夫抿了抿唇,犹豫了一瞬,才继续道:“这皇宫虽富丽堂皇,却充满了矛盾争夺,尔虞我诈。我实在不想让药儿接触太多。在山上虽清苦,但至少可以让他活得无忧无虑,不必卷入这俗世纷争之中。”
这一番意味不明的话说得有意无意,却不知究竟单只是解释,还是有意说给苏枕月听。
苏枕月不解,孟大夫却已拱手施了一礼,转身走出了门去。
如同来时那般匆匆,孟大夫走得也很匆忙,仿佛十分之不愿在这里多停留半刻。
他没有接受赵明暄赏赐赠予的任何东西,反而留下了许多珍贵的药材,以及一些自己配制的丹药,并给了九儿一本自己撰写的医书。
九儿本就对医术颇感兴趣,能得到孟大夫的亲笔医书,自是喜不自胜,连连道谢。
“皇宫之中的争斗,娘娘自比任何人都清楚。草民不知当如何诉说,只望娘娘保重。”
说完,孟大夫便跳上马背,没有带任何人,孑然一身策马而去。
这似乎是……孟大夫第三次如此说,似在提醒着苏枕月,又仿佛是在劝告。
苏枕月有些猜不透他的心思,此时也不想去猜透了。
她一手扶着莫嫣,微眯起双眸看向皇城之外,白雪覆盖,厚厚一层,白莹莹的剔透,整座皇城银装素裹,乃是瑞雪兆丰年。
“枕月,这儿冷,咱们回去吧。”莫嫣柔声道。
苏枕月缓缓点了点头,幽幽一声叹息,终是卷入寒风之中,瞬间即逝。
……
时光如梭,转眼已是新年。
除夕夜,漫天飞雪,廊间檐下无数盏大红灯笼照得通明,端地渲染一片喜庆热闹之气氛。这一日,整个皇宫灯火通明如同白昼,各色烟火更让人眼花缭乱。
广极殿内布置一新,永宣帝与皇后苏枕月于此殿中设下盛宴款待众臣及各官眷命妇。
笑声,唱声,谈话声,锣鼓声,一声盖过一声,都随着风,穿过宫墙一直传进京城的大街小巷里。
这种时候,众人将所有烦忧与纷争暂且抛却脑后,互相说着吉利的话,更向经历颇多仍大难不死的永宣帝以及怀有六个月身孕的苏皇后祝贺道喜。
有人高举酒盅,朗声道:“皇上洪福齐天,今后必福泽绵长,子嗣满堂。”
另一人附和:“我庆国也必当传承万世,世代威震四方!”
“庆国世代繁衍生息,万世不断!”
说完,众人发出一阵欢呼,内侍们忙着穿梭往来,君臣同饮,少时宫中乐人排上歌舞,丝竹管弦响了起来,热闹非凡。
其间不断有下臣上前与赵明暄敬酒,赵明暄一一笑着喝下,亦有人朝苏枕月敬酒,却已被赵明暄抬手挡住了。
“皇后身怀有孕,不宜饮酒,朕替她。”他接过酒盅一饮而尽,维护爱惜之意溢于言表。
这时,正在舞动的舞姬跳完了一支舞,敛起水袖盈盈退下。随之,便闻堂下古琴声起,伴着琵琶,洞箫的合奏,清亮柔美如夜莺一般的歌声令那原本喧闹的殿阁倏然安静了下来。
众人纷纷转过脸望去,只见一名粉衣女子坐于殿中,手中抱着琵琶,落落优雅,举止间有行云流水之态。女子微红着脸颊,长长的眼睫轻垂,凝白手指灵活翻动,挑抹七弦商音。
女子歌声婉转动人,犹如涓涓细流自深涧中出,水声轻轻泠泠,如丝如絮,撩人意怜,轻轻地缠在耳畔。
酒不醉人,人自醉。
赵明暄双手随意地放在膝上,微眯起潭目,盯着那粉衣女子,那目光似热似冷,却又深沉无底,复杂之极。
苏枕月亦凝神听着,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似已然陶醉其中。
灯火摇曳,火光透过琉璃灯盏,轻飘飘地散开,绯红之下染着一层浅色黄昏,掠过眼前,竟让人觉得有几许迷离,欲细看时,烛花却灭了。
女子停了手,抱着琵琶,盈盈跪下,声音甜美之至:“民女恭贺皇上,及各位大人新春之喜。望吾皇陛下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吾庆国海内生平,国泰民安。”
话音刚落,不知是谁率先忍不住鼓起了掌。
“好琵琶,好词,好歌喉!”有人一连三声“好”,得到了其他人的附和。
“皇上,此女颇具仙人之态,若能陪伴左右,乃是一生之幸事啊……”更有人将意图如此明显地呈现在众人面前。
于是,那粉衣女子深深垂下了满是羞涩晕红的脸。
——那样年轻俊美的男人、君临天下的天子,单单只是看那么一眼,就足以让人心如鹿撞,满月复憧憬与幻想。
若真能侍奉其左右,即使只做一个卑微侍婢,也能让人心满意足的吧。
女子不着边际地兀自想象着,满心的期待几欲冲出胸膛。
“哦?一生之幸事么?”赵明暄潭目微眯,似笑非笑,声音平缓无波,“你叫什么名字?又是哪家千金?”
闻言,女子脸上掠过一丝惶恐之色,更加垂低了脸,不敢、亦羞涩于同这高贵的帝王对视,只颤着声儿回复道:“民女姓傅名紫幽。”
这时,一位紫衣官员从席间走出,于殿中屈膝跪下,叩拜,道:“紫幽乃臣下小女,擅弹琵琶,小女刚刚在皇上面前献丑,还望皇上恕罪。”
苏枕月看着那个风华正茂的年轻女子,又看了赵明暄一眼,恍然想起,此时此刻的这一幕,竟像极了三年之前的那次宴会上的情景。
亦是除夕之夜,那个用舞姿吸引众人眼球的女子——沐若惜被其父沐景天送至赵明暄面前,而然后……
然后便是一连串锥心一般的回忆。
苏枕月再一次扫视四周,猛然发现,除了这个傅大人之外,还有好几位大臣的身边,皆坐着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
于是,便不由想起三年一次的选秀。
而今年,就要迎来再一次的选秀……
他将拥有更多的妃嫔宠姬,每一个女人都将使出浑身解数只为求得君王一顾。而她,则只能漠视着这一切,看着自己心爱的男人被其他女人占有。
想及此,苏枕月心中微微疼痛,却只是垂下眼,暗自隐忍。
赵明暄自是看出了这位傅大人的“别有用心”,亦知道今日有许多大臣趁此时机带来了女儿或者亲戚之女,只为能得他眷顾,从而留在宫中,飞上枝头变凤凰。
“呵,傅爱卿这是什么话,令爱歌声宛如天籁,何来‘恕罪’之说?”赵明暄勾起嘴角,不着痕迹地挡了回去,“令爱技艺无双,为今日除夕宴添了一份喜庆,且下去领赏吧。”
傅大人脸色微变,却又不敢在天子面前太过较真,便只好叩谢退下了。
而其他带着女儿或者亲戚之女的大臣亦是面露失望之色,倒令这原本喜庆热闹的宴会多了几分阴郁与不快。
而那厢里,白发苍颜的左相看向高坐于上的一皇一后,捋着雪白的胡须,目光锐利。可就在苏枕月察觉到被注视而转过脸时,老丞相已然别看了眼。
除夕宴于凌晨丑时方才结束,喝醉了的大臣由护卫家丁扶着出了宫,赵明暄亦有些醉意,只是神思尚且清明。
他牵着苏枕月的手,慢步由广极殿朝永鸾殿走去。夜风寒冷,吹散了仅有的几分醉意。
一路上,两人皆是沉默,直到及至永鸾殿外时,赵明暄忽然顿住了脚,深深凝视着苏枕月的侧脸,沉下声,说了一句:“朕决定,取消今年的选秀。”
苏枕月讶然,转过脸,吃惊地看向他。然而震惊过后,她只是淡淡地笑了笑,轻声道:“皇上,你喝醉了。”
赵明暄握紧她的手,目光清明,声音坚定,“不,朕没有喝醉。待正月初二出兵宜良回来之后,朕便下旨,取消今年的选秀。”
“明暄……”苏枕月别过脸,叹息了一声,“何必呢。你这又是何必。”
就算取消了今年的选秀,那么以后呢?再三年之后,也要取消吗?
“明暄,朝廷上下不会允许你这么做的。”苏枕月回握住赵明暄的手,仰起脸,凝视着这张让她眷恋不已的俊美容颜,“你虽握有至上权力,可终究无法抵过千百人的反对之声。朝中左右二相,以及数百位官员,甚至整个庆国的议论与非议,你能承受得了吗?不能,我们都无法承受。至少,我不会为了自己的占有欲,而忍心让你去承受这所有。”
“所以,不必再为此事烦忧,更不必觉得为难。我能坚持得住。”说到这里,苏枕月忽而一笑,清丽的眉目间竟浮现几分狡黠之色,“你想想啊,当初你那么伤我,我都能忍得了,现在这委屈又算得了什么?大不了我这个做主母的稍微严苛一些,要是哪个宫嫔不听话,我就关她几天,也借机撒撒火,挺好的。”
见到她久违的清澈而灵动的笑容,赵明暄只觉得心动不已,双臂不由搂紧了她,若非顾及她身怀六甲,只怕已横抱起她去那红罗帐里一番云雨了。
他凝望着她的目光深邃而深情,苏枕月不禁伸出手,抚着这张让她沉溺了一生的脸孔,“我说过的……”她美丽的眉眼中带着让人窒息的笑意,“为了你,我无怨无悔。”
赵明暄的瞳孔急剧地收缩了一下,他抓住苏枕月的手,而后紧紧、紧紧地贴在了唇边。
而那满腔倏然烧起的欲火随之更是难以压下,赵明暄一把横抱起苏枕月,苏枕月一声轻呼未落,已是被他稳稳地抱了个满怀。
永鸾殿内室,宽大的床榻,低垂着的淡绿色床帐。火盆里的炭火烧得正旺,一片暖意融融,春意盎然。
所有翻涌燃烧的欲火只化作缠绵而炙热的吻。
顾念着苏枕月的身体,赵明暄拼命忍住勃发的占有对方的,只热切地亲吻着。
衣衫半褪,露出她凝白圆润的双肩、精致纤瘦的锁骨。呼吸乱了,发丝乱了,激荡的心绪也乱了。
赵明暄坐在床榻上,一手拥住苏枕月,一手托住苏枕月的后颈,唇舌炽热如火,狠狠地碾着她的双唇,似乎要把她压碎。狂热的吻从唇角蔓延到脖颈,再到锁骨,齿尖轻轻噬咬,在那凝白无暇的皮肤上留下一个个青紫的痕迹。
那是专属于他赵明暄的印记,只留在她的身上,深深印刻,即便时光流转沧海桑田,也不会被抹去。
对于女人,赵明暄从来都不贪恋,可在面对苏枕月时,他便会失控,便会想要将她全部占有,不管是身体,还是心。
她,只属于他,只能属于他!
“枕月……枕月……”低喃声如这狂热的吻,缠绵不断。
苏枕月微扬起脸,双手抓住赵明暄的手臂,默默迎合着,承受着他如火一般的吻。
这一刻,即使没有身体的结合,可相拥时的温度已燃烧出他们所有的爱恋热情,点点细细的热吻,更超越了所带来的激荡。
也许是承受不住这样热烈的亲吻,苏枕月只觉月复部似被什么踢了一脚,令她不由闷哼出声。
听到她略显不适的轻哼,赵明暄倏然回过神,停下了动作,只担忧地问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都怪我太……”
“不,没有。”苏枕月靠在赵明暄的肩上,身上的热度还未散去,所带来的晕眩感也让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有气无力,“是孩子踢了我一下,这两个月来,他总是这般调皮。”
闻言,赵明暄却是一怔,也就在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似乎从苏枕月怀孕到现在,他都没有感觉到胎动。
心中骤然一暖,赵明暄下意识地将手放在苏枕月的小月复上,细心感受。
胎动的很明显,自是让赵明暄又惊又喜。他实在无法言喻此时此刻的奇妙感受,只是觉得胸口被什么东西涨满了,让他无比流连而贪恋。
这是他的孩子,他与她的孩子……
单单只是想到这一点,都能让赵明暄从来冷硬无情的心而莫名的感动。
看着苏枕月微闭的双眼,和嘴角轻浅的微笑,赵明暄不由垂下脸吻了吻她的唇角、脸颊。
“睡吧,明天便又是新的一年了。”
他拥着她缓缓躺下,彼此紧紧相贴,那两颗心也是从未有过的贴近过。
……
当晨曦微露,新年来临,待苏枕月从睡梦中醒来时,赵明暄已不在身边。
苏枕月静静躺了一会儿,才唤来宫女侍候着她穿衣洗漱。
按照庆国的礼仪规矩,新年第一天,作为皇后,苏枕月要穿上皇后礼服,戴凤冠,领后宫所有妃嫔秀女于太庙叩拜世代皇帝。
原本这项仪式,赵明暄也是要率群臣参加的,但因忙于正月初二出兵宜良的事宜,便只有让皇后苏枕月代他进行。
这仪式并不繁琐,苏枕月立于众人之首,太常卿念过祭文,为赵氏列祖列宗奉三柱清香,再摔百官及个妃嫔秀女叩首三拜,便算是结束了。仪式前后不过花了一个多时辰。
拜祭过后,苏枕月去往皇后寝宫锺翠宫,接受终宫嫔请安。
面对这个流言中手段刚硬狠绝的皇后娘娘,大多数宫嫔是心存胆怯的。为苏枕月敬茶贺岁时,也是一副战战兢兢的表情,几个胆子小的甚至差点翻了茶盏。
而周才人面上虽恭敬,眼中却盛满不甘与挑衅。还有几个自进宫之后从未被皇上宠幸过的秀女,亦是用复杂的目光瞅着坐于主座的苏枕月。
“今年四月便又是三年一次的选秀了呢,真不知道又会有多少名门佳丽住进这后宫里来。”
说话的乃是曲淑瑶。
这曲淑瑶本是被赵明暄下旨要割了舌头的,可后来其父曲太师闻声赶来,老泪纵横地请求赵明暄开恩。赵明暄念及曲太师面子,终是改了旨意,免除曲淑瑶的刑罚,不过被降了品阶,由充容降为御女。
尽管有过那么一次教训,可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曲御女仍是改不了那张尖酸刻薄的嘴。
“皇后娘娘,臣妾听说在除夕宴上,都有大臣向皇上推荐美人儿呢,皇上难道一个都没收吗?”。曲淑瑶拈着兰花指端起茶盏,故作沉思片刻,才继续道:“或者,皇上是要等到选秀的时候再一并收进后宫里来?”
“曲姐姐这话说的可就不太对了。”周才人面上挂着得体的笑,愈发将她衬得秀雅无双,“选秀之事基本上全由皇后娘娘做主,皇上不过是随便瞧瞧罢了。”
周玉的这番话,竟不着痕迹地将所有女子想要进宫当凤凰的憧憬与命运全都推在了苏枕月身上。
于是,那些从未被皇上翻牌宠幸的秀女便纷纷朝座上的苏枕月看去,目光中有怨亦有愤恨。
苏枕月静静听她们如是说着,清冷的目光淡淡扫过那几个宫嫔,手中的茶盏亦是轻轻放在桌上,瓷器触碰桌面发出的轻微声响,竟让那几人心下一凛,随即纷纷垂下了脸。
她们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这个女子可以坐上皇后之位。因为苏枕月的身上,以及一举一动之间所散发出的威仪与气势,都是其他女子所难以企及的。
苏枕月将每一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尽收眼底,随之微微一笑,清浅而淡漠:“今年的选秀定在四月,算来还有近三个月之久。各位此时便开始议论纷纷,难不成都迫不及待地想要和更多的女人争宠了么?”
不过两句话,便已让这些佳丽们心头一震,更觉焦急不安了起来。
是啊,新一轮的选秀,也就意味着会有更多如花似玉的女人被收入后宫,而她们这些三年来都未曾得到什么宠幸的宫嫔,只怕更会被放置角落,直至终老。
“皇后娘娘,那……我们……我们当如何是好啊?”有人终于忍不住,开始向皇后求救。
“是啊,其实……如果让臣妾有机会见得皇上一面,臣妾也心满意足了。”
……
“如此向皇后娘娘求救,倒不如求你们自己。”周才人淡淡地瞥了那几位宫嫔一眼,声音虽清淡,语气间却透出几分轻蔑与嘲讽,“想要见到皇上,得到皇上的注意与宠幸,全靠自身的本事。”
“周才人所言极是。”苏枕月竟附和了一句,她笑意盈盈,复又端起茶盏啜了一口,似极为随意地说道:“试想,一个女人,又怎会替自己的情敌想办法去争夺心爱之人的宠幸呢?本宫能坐上今天的位置,你们以为是有人帮衬着的吗?”。
说到这里,她倏地抬眼,眸光一寒,锐利如锋,“甄婕妤甄玉、甄雪、淑妃、李贤妃、还有亦坐上皇后之位的沐氏若惜,哪一个没有被皇上宠爱过?你们之中又有谁能比得上她们之品阶?可是,她们的结局又是什么?惟死而已。那么,你们可用心想过这其中缘由?”
苏枕月这一番话说完,座下的莺莺燕燕们早已是背脊发寒,冷汗直冒。就连一度张扬刻薄的曲淑瑶,以及刚刚还无视他人存在的周才人,亦皆是脸色发白,咬着下唇不语。
苏枕月视线轻掠,将她们一一扫过,嘴角缓缓勾起,用极为轻缓而平稳的声音说道:“本宫早就说过,这后宫之中最容不下的,就是持宠而骄且不懂得收敛的女人。你们若不想死于非命,便学会安分守己,莫要太过张扬,多生事端,否则……”
她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翘起戴着金蕾丝凤凰纹镶嵌紫色玛瑙珠指套的小指,抽出丝巾擦了擦唇角,但笑不语。
再寻常不过的动作,已让众女子心悸。
周才人与曲淑瑶瞥过那些胆战心惊的宫嫔,心中恼恨不已,却又再不敢发泄出来。
于是,新年第一天的请安,在不安紧张压抑的气氛中结束。众妃嫔秀女恭敬地朝苏皇后施礼告退,却在刚刚踏出锺翠宫的门槛时,闻得公公的通禀之声——
“皇上驾到——”
众女子心惊亦欣喜,尤其那些未曾得到皇帝丝毫目光回顾的宫嫔更是心跳加速,惊喜异常。
赵明暄头戴皇冠,一身明黄龙袍,冷峻高贵,威仪自现。身后跟着张公公和几名护卫内侍,应是直接从上书房赶过来的。
莺莺燕燕们跪了一地,胆小羞涩的只垂着脸,更有许多则大着胆子抬头去看这位俊美天子,期盼着能得到他的注意,哪怕只是一个略微停顿的目光。
然而,赵明暄神色有些匆忙,视线不过轻轻一掠,便只落在了跪在殿门口的苏枕月身上。
他眉宇一蹙,口气不悦,“你身怀有孕,以后见朕,不必行此大礼。”
“谢皇上。”
苏枕月得体地叩拜了一次,才扶着身旁宫女的胳膊从地上站起。
赵明暄见她行动不便,一个箭步上前,伸臂将她扶起,然后握住她有些冰凉的手。
这时,忽闻一声:“皇上,臣妾……”
赵明暄转过脸,凌冽的目光扫去,竟让那人将出口的话复又咽了回去。
“你们也起来,回去自己的地方。”赵明暄淡淡吩咐了一句,便牵着苏枕月的手步入了锺翠宫。
宫门外,满心期盼的佳丽们的心落了空,曲淑瑶愤愤地瞅着那两扇门,周才人紧紧揪着手里的手绢,面如寒霜。
直到许久之后,周才人才恍然明白了一个无法改变的事实——那一皇一后之间,再无人可以插足。
只是,即便明白了懂得了,却怎么都放不开,满心的不甘更无处宣泄,便只有用尽千方百计,去阻隔,去争夺,直到筋疲力尽。
……
锺翠宫。
“今日请安,可有人为难于你?”赵明暄问道。
苏枕月靠在软榻上,把玩着那支白玉箫,闻言一愕,“为难?”她嗤的笑出了声,“皇上放心,后宫之中,还没有谁敢为难我。”
赵明暄深深看了她一眼,而后迈步来到窗前,背对着苏枕月,负手而立。
下了一夜的雪,到今日清晨才停下,迎来冬日里难得的一个好天气。
日头的余光淡淡地洒在赵明暄的身上,犹如镀了一层薄辉,柔和了他刚毅冷峻的轮廓,犹如画中的剪影。
“明日便是大军启程攻打宜良的日子了。”他忽然说道。
苏枕月一怔,不解,“怎么?”
赵明暄仍是看着窗外,没有回头,“我已决定,正月十五过后,会亲自去往西南,于宜良国土之上建天坛,以天子之命祭天。”
苏枕月没有回应,只是看着他的背影,静静倾听。
“枕月,我很希望,你能陪我一起站在天坛之上。可是……”赵明暄苦笑。
可是,她身怀有孕,根本无法长途跋涉。
所以,那个想要和她一同坐拥江山的愿望,终是无法实现了。
苏枕月从软榻上站起身,缓缓道:“到了那一日,枕月会在京城之中,跪拜天地,为皇上恭贺、祈福。”lryu。
“枕月……”赵明暄叹了口气,淡淡道:“你不懂。”
“不懂什么?”她疑惑地问。
赵明暄转过身,凝望着苏枕月,目光沉静深幽,“枕月,若我让你走出这后宫,远离那些是非,你会不会答应?”
苏枕月一震,惊诧地瞪大了双眼,“你怎么这么说?”
赵明暄抿了抿唇,过了半晌,却是略一摇头,复又转过身,默默看向窗外雪白一片。
苏枕月心中渐渐觉得不安,想要问,可又不知该怎么开口。
其实,他们都知道,留在后宫,面对时时刻刻的担忧与戒备,不管是对于苏枕月,还是对于赵明暄,都会觉得疲惫不堪。
“待攻取宜良之后,我便……”久久的沉默之后,赵明暄忽而如此说了一句,却没有把话说完。
这已是自回宫以后,不知第几次的欲言又止。
苏枕月并没有追问下去,因为她相信他,相信他的每一个想法,每一个决定,都会是为了自己好。
……
正月初二,新年第二天。
永宣帝赵明暄一身黄袍礼服,立于城楼之上,执剑而挥,冬日清晨的淡白日光扫过三尺青锋,锋利之间竟散出几分婉转流波。
精兵强将,金戈铁马,踏破那一日清晨沉霭。纹绣着金色苍龙的黑色战帜于疾风中招展,飒飒作响。剑器铁刃隐约间映照着冷色辉光,带着生了锈的血的味道,浸透空气。
“战——”
锋利长剑重重挥过,赵明暄一声令下,五千兵马缓缓起动,直往西南宜良国而去。
这一战不会太过惨烈,却将意味着庆朝真正的独霸于天下。
赵明暄看着军队消失在视线尽头,心中不由汹涌澎湃、豪气万丈。此时的意气风发与睥睨整个天下的感觉,真真无法言喻。
任衣袂衣摆随风翩然,他缓缓探出手臂,五指慢慢收拢,仿佛将乾坤尽握掌中。
正月十五。雪柳金缕,良辰美景,一夜鱼龙舞。
正月十六,永宣帝于朝堂上亲口定下三项令谕——
“十日后,朕将亲率一千兵马赶往西南,覆灭宜良,并设天台,祭天告祖,君临天下。”
“朕离京之日,由左相暂理政事。”
“还有,取消今年四月之选秀,后宫事务全由苏氏枕月全权受理。”
言毕,丹陛之下的群臣纷纷跪下,竟无一人应声。
赵明暄潭目微眯,锐利目光扫过九层阶下的一殿赫赫衣冠,半晌,方缓缓道:“尔等有何计较,直接讲来。”
“皇上,”白发苍苍的左相直起上身,一脸肃然的坚决,“皇上欲取消四月之选秀,老臣不能附议。”
赵明暄脸色未变,薄唇微启,“理由。”
“选秀三年一次,不仅是要为后宫填充佳丽,更是为了我庆国赵氏子嗣繁衍。皇上已二十又八,至今只皇后娘娘身怀一子,如此下去,于国于民皆为不妥。”老丞相说得诚挚而坦然。
“左相大人所言极是。自庆朝立国之日起,三年一次的选秀从未间断过,我庆朝本就人丁不旺,若此次选秀被取消,只怕会坏了规矩,后人再加以效仿,只会令皇家血脉更加单薄。”有人附和道。
“选秀之事,还望皇上三思。”
众臣再次拜下,异口同声:“望皇上三思——”
赵明暄缓缓站起身,负手立于丹陛之上,俯视着他们,阴沉的神色从他的深潭般的双目中掠过:“所谓宫廷无父子,皇室无兄弟,古来皆是。兄弟反目、父子成仇,本是皇族心性,尔等也应司空见惯。既如此,朕只留得皇后诞下子女,再将江山交付于其,不必有皇位之争,不必有兄弟相残,又有何不妥,有何不好?!”
“皇上此言差矣。”年迈的左相直视赵明暄,对于皇帝眉眼间的凛冽之色,却是无丝毫动容,“皇后所诞虽为嫡长子,按理本应定为储君,可古往今来,并非全然实行嫡长子继承制。所谓能者居之,若皇后之子未有治国之才,皇上又怎可将江山交付!”
“魏延——!!”赵明暄恼了,一甩衣袖,竟直呼出了左老丞相的名讳。
左相魏延却是全然不惧,以头触地,声若金石:“皇上绝不可因一时儿女私情而置祖宗礼制于不顾!若皇上因——皇后而一叶障目,老臣亦会以性命相抵!”
这一番激荡之词,令赵明暄全身剧震。
赵明暄终于明白,左相针对的,并不单单只是自己要取消今年选秀之事,而是自己对于苏枕月的全然的维护与宠爱。
他其实是在告诫自己,作为一国之君,不该有太多的感情。帝王从来都应冷心无情,若是多情,便意味着面临覆亡。
赵明暄缓缓坐下,双手搭在龙椅扶手上,而后慢慢收紧。
“选秀之事,容后再议。退朝。”艰涩地吐出一句话,他只感觉到满心的无能为力……
其实,赵明暄想过,通过这种取消选秀的方法一点点深入,直至废掉整个后宫。他不管以前怎样,亦不想后世如何,至少在他执政之时,他不愿自己心爱的女子陷入后宫尔虞我诈的漩涡之中。
他会不安,会担忧,会心疼,这些感觉都让他焦虑疲惫不堪。
可惜,如今看来,终无法得偿所愿。
那么,还能怎样做呢?还能怎样呢?
早朝散去,赵明暄径直去了上书房,且屏退左右,只留了张公公在身旁。
赵明暄看着书案上堆成了山的奏折廷寄战报,忽地一挥手,折子散落了一地,啪啦啪啦几声响,那响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而刺耳。
张公公垂首敛目,抿唇不语。
这是永宣帝第一次用那般厌烦的态度对待政事。从来他都是将国事放在第一位的,可此时,那些他向来认真仔细对待的折子,被他挥落在地。
“皇上……”张公公张口欲言。
赵明暄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再说什么,“去置备行李吧,十日之后,按计划去西南。”
“老奴遵旨。”
张公公抬头看了赵明暄一眼,才躬身退了出去。
赵明暄则保持着这个姿势,到得最后,只长长叹了口气,无奈的,酸涩的,亦是无力的。
“皇……皇上……”这时,却见张公公去而复返,一脸惊慌的表情。
赵明暄看了他一眼,眼露不耐,“何事?”
张公公指了指门外,道:“左右两位丞相连同朝中数十位大臣正跪在房外,求见皇上。”
赵明暄猛地站起身,面色骤然阴寒,“他们还要怎样?逼朕么?去说,朕不见!”
张公公一脸为难,“左相大人说,皇上若是不见,就一直跪,直到皇上……”
“放肆!”赵明暄怒斥一声,咬了咬牙,终是来到了门外。
“皇上,您是否已决定取消选秀,继而废掉整个后宫?”左相抬首,直直望向皇帝,单刀直入,问得很是直接。
赵明暄没想到他会猜透自己的心思,不由一怔,冷声道:“左相果然心细如发。”
“是为了皇后?”
他答得坚定:“正是为了苏枕月!”
左相语气变得严厉:“皇上可知,古来宠溺女子之帝王,都是何种下场么?”
赵明暄眸光一寒,一甩衣袖,厉声道:“朕不是他们!”
手然相道。“可皇上做了和他们同样错误的决定!”
赵明暄怒不可遏,“魏——延——”
老丞相咄咄逼人,“皇上——”
“皇上,丞相所言,皆是为了皇上,为了我庆国,还望皇上三思。”一朝臣附和。
“皇上万不可因情而失了理智,做下如此草率之决定!皇上不可沉溺于感情!后宫不可废!”
“选秀不可取消,后宫不可废!”
……
众臣的异口同声,如同巨石一般压向赵明暄,让他觉得窒息、愤怒、却又无可奈何。
他缓缓移动视线,看着那一张张表情决然的面孔,一时间,所有的激荡的情绪都转化成一种空茫和无力。
终于,赵明暄闭了闭眼,缓缓道:“你们先回去吧,让朕静静,朕会好好想想。”
众人对望一眼,而后齐齐拜下:“臣等告退。”
待得他们离开,赵明暄仍站在上书房外,他仰起脸,闭上双眼,语气极淡地说了句:“朕终于明白,这天下终究——不是朕一个人的天下。”
所以,即便他赵明暄站在权力之巅,他手握乾坤,翻云覆雨,却也有无能为力的事。整个朝廷本就是一个互相牵制的系统,处在这个系统之中,没有一个人可以真正做到“一意孤行”,即使勉强做到了,等待着的,也许就是更为惨烈的结局。
而那厢里,左相连同其他两位大臣并没有出宫回府,而是去了永鸾殿,拜见皇后苏枕月。
苏枕月此时似是有事,正要出门,几人正巧在殿门外碰了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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