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国帝色 二十一 犹记多情,曾为系归舟

作者 : 傅含紫Yuki

翌日晨晓,第一线朝阳穿透了深寂宫殿的窗棂,在床帷上投下明暗的阴影。

沉睡中的人终于悠悠醒转。他缓缓睁开眼,望着这个守了她一夜的女子。

此刻,沐元青已伏在床边睡去,脸上透着浓浓的倦色。她的一只手仍被他握在手中,另一只胳膊垫着脑袋,趴伏在他的床边。

杜非梦素来沉着肃穆的脸上忽然便泛起一丝温润的光泽,缓缓抬起手,指掌轻轻划过她的脸,目光中有着道不明的温柔宁静。

沐元青这时有一丝惊醒,杜非梦迅速撤回手掌,在沐元青睁开眼之前虚握着拳头抵住上唇,轻咳了一声。

沐元青见杜非梦终于醒转,面色一喜,忙转身传唤候在殿外的宫人。

顷刻后,长公主便至。杜非顔上前扶起了自己的皇兄,揭开帷幔,声音因极度的喜悦而泛起一丝轻颤,“皇兄,你醒了?”

杜非梦在杜非顔的搀扶下支起身,靠在枕上,苍白的面容仍透着憔悴,声音却似恢复了几分底气,“我好多了。就是……”

他停顿的刹那,杜非顔与沐元青心头都是一沉。

却见他嘴角蕴起一丝笑意,轻声道:“就是好饿,也好渴。”

杜非顔神色舒展,微笑了起来,转身便命令宫人们传膳。

“皇叔。”就在这时,一个清泉般的声音蓦然在殿外响起。

沐元青转头看去,就见一个十来岁、一身龙袍的孩子朝内殿中奔了过来。有宫人在身后迭声地让他慢些,那个孩子却似乎很惶急,一径奔到了杜非梦的床前,带着几丝撒娇地嘟囔道:“皇叔这些天也不来看朕……听宫人说,皇叔病了?”

此人,正是汶夏国如今的小皇帝,杜云翔。

床榻上的杜非梦微微苦笑,抬起头,模了模小皇帝的头,温和地道,“一点小病,不妨事,倒是让皇上担心了。”

“还说不妨事”杜云翔有些不满地抱怨道,“您看,您脸色都难看成这样改明儿朕吩咐各地官员搜罗一些稀有的补品上来,给皇叔进补进补。”

“不必如此劳师动众了。”杜非梦摇头看着自己的皇侄,柔声道,“微臣休息几日,自然会康复……皇上,该上朝了。”

杜云翔轻轻瘪起嘴,“可是皇叔不在,朕一个人……”

杜非梦温和地看着他,眼底满是温柔笑意,“陛下早晚要学会独自亲政的,臣也不可能一辈子为陛下监国。”

杜云翔嘟了嘟嘴,终于叹气道:“好吧,那朕先走了。皇叔您……好好保重身体。”

杜非梦微笑着点了点头,目送着小皇帝去远。

杜非顔与沐元青也转身退出了大殿。

二人在长廊上缓步行走着,杜非顔转头看着沐元青,见她神色依旧微微有些恍惚,顿时轻轻一笑,“沐姑娘,你心中是否有些疑问?”

沐元青微微一怔,旋即轻轻地,点了点头。

杜非顔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一般,沉声叹道:“我曾说过,你长得很像我从前的一位故人……”

她缓缓轻叹一声,凝望远天,神色变得惆怅起来:

“二十年前,我姑母和阳公主与上官丞相有个女儿,名唤雱蓉。

“雱蓉是我祖母承德太后的外孙女,她的母亲是当朝长公主,她的姑母是当朝皇后,我父皇是她的亲舅父,当年,雱蓉郡主当真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她自幼聪敏活泼,被召入宫中,伴皇子公主们读书。”

沐元青沉吟道:“所以,她与你们……”

杜非顔颔首道:“她与我和皇兄自幼青梅竹马,一起长大,随着年纪渐长,她与二皇兄情愫暗生。七年前,皇兄刚到了开府之龄,便求先皇赐婚,娶了方刚及笄的雱蓉郡主。”

“青梅竹马,龙子凤女,这原本是一段世人钦羡的天赐良缘。怎料到,二人新婚后不久,上官丞相便参与了静襄王的谋反计划,落得满门抄斩”

沐元青一惊,“那么,雱蓉郡主也……”

“先皇最疼爱二皇兄这个弟弟,当时放过了雱蓉郡主一命。然而雱蓉自此却被刻骨的恨意吞噬了心灵,对先皇与二皇兄只剩下仇恨,一次再一次地以各种方式刺杀二皇兄,终于有一次,在二皇兄不察之下,雱蓉在他的茶水中投下了剧痛……那一次,二皇兄命垂一线,先皇终于再难容忍,一杯毒酒,刺死了雱蓉郡主。

“二皇兄悲恸欲绝,自此后的七年里,他专心朝政,呕心沥血,再未娶过王妃。”

沐元青一阵默然,叹道:“未想到,皇叔竟是如此一位痴情人。”

“是啊,”杜非顔长叹一声,目有哀色,“这么多年来,皇兄孤身一人撑起整个朝堂,太辛苦、也太孤独了。”

沐元青看了一眼杜非顔,心中忽然一动:这位汶夏国的长公主,如今看去也已有双十年华,为何也一直住在深宫中,未曾嫁人呢?

莫非,她也有着什么放不下的人?

心中怀着这个疑虑,不知不觉便已随杜非顔回到了蘅芜殿。

杜非顔和声道:“沐姑娘,辛苦了几日,昨夜又劳烦你一夜看守着皇兄,实在对不住。我已令宫人准备好了热水,请沐姑娘沐浴一番,早些休息吧。”

沐元青点了点头:虽然此刻尚未至午时,然而昨夜一夜都守着杜非梦,只在天亮时才伏在床边小憩了一会儿,此时确已疲累已极,当即欠了欠身,辞别杜非顔,便向蘅芜殿而去。

杜非顔却并未立即离去,她望着沐元青娇小窈窕的身影,眼中掠过微微的惋惜之色:

这么多年来,还从未见皇兄待哪个姑娘如此温柔周致。然而,这个女子毕竟无心于他,感情之事,半分也勉强不得……

看来,沐元青如今,已甘愿为“那个人”效力……念及那个人,尘封的记忆蓦然清晰无比地掠过心头,刺得她的心微微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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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廿三,叛军于琳琊山下集结,大军浩浩荡荡再度驶向帝都。而此时,驻守东夷的二十万平夷大军亦已赶往帝都,两军在宜沧河碰面,一场生死鏖战便于此展开。

五日之间,宜沧河下伏尸万计,鲜血染红了宜沧河的水,甚至下游的居民都不敢再取水洗衣。

这一场战役之血腥惨烈,是为汶夏国二十年来最严峻的一场浩劫。

便在双方相持不下的当口,一路招展着“蜀”字大旗的十万大军突袭而至,攻势凶猛而凌厉,与平夷大军两路夹击之下,仅仅一日,便俘获了叛军首领,二十万叛军悉数缴械投降,平夷军大获全胜。

五月廿八,杜非梦召回了直接引致西林军内乱、致使此次西林军大败的原西林军副将乌西桐,以其通间谋国之罪将其查处,交由通判寺审理。主帅傅长英御下不谨、玩忽职守,革职观察。为乌西桐所蛊惑扰乱军心者,一律削其官爵,降为马卒,一时间,朝野纷议。杜非梦威恩并加,很快以铁腕平息了朝野上这一点微小的涟漪,稳定住了民心。

五月廿九,汶夏帝都万人空巷,百姓们争相奔来一睹当年蜀国二皇子的绝世风华。在煊赫的皇家仪仗下,一阵低沉的号角声响起,两百名蜀军拥卫着当年蜀国的二皇子殿下步入青昴城,杜非梦不顾病体,亲率百名护卫,站在城下迎接,长公主杜非顔随同前来,沐元青亦跟在长公主身后。

当杜非梦和丁香二人骑马相见的一刻,二人不约而同地跃下马背,竟在万众目光之下,如老朋友见面一般,紧紧地拥抱住。

沐元青顿时一怔。虽然已猜到二人是旧识,然而此刻看二人神态,竟仿佛极其熟稔的老友一般。

就见丁香拍了拍杜非梦的肩,笑道:“好久不见。”

杜非梦唇角微牵,绽开一丝浅笑,“是啊,真的是好久了……”

二人松开怀抱,丁香转头望向一直静静立在杜非顔身后的沐元青,微笑着颔首:“青儿,今次辛苦你了。”

沐元青摇了摇头,目光沉静地望着他:“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不会觉得辛苦。”

丁香颇有些感激地笑了笑,旋又转向她身旁的汶夏国长公主,神色颇为复杂。

沐元青转头望去,却见这位平素温文恭和、淡定不惊的长公主看着丁香的眼神刹那间急遽变幻,激烈的情绪仿佛冰潭下急流涌动的漩涡,虽极力克制,却依旧澎湃。

杜非顔没有说一句话,只是那么静静地看着他,无言却胜千言。

这一刻,沐元青女性敏锐的嗅觉让她感知到:这二人间,必定曾发生过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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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事实也恰恰证实了她的猜想。

回到蘅芜殿后,她有些心绪不宁,便独自在偌大的皇宫后苑中闲逛,不经意地,似乎听见了丁香的声音,连忙顿下脚步。

花影扶疏的假山石旁,丁香与杜非顔二人相对坐在一方小石桌前。丁香平日脸上那抹常在的微笑此时已隐去,他望着这位汶夏国的长公主,目光里罕见地混杂这几许无奈、几许歉疚。

“颜儿,这些年,你过得可好?”

就见这时杜非顔神色已然平复,脸上依旧是平日那种温婉淡静的笑容,“无所谓好或不好,日子总是要过的,也不能总在思念中过日子。过去的事,我已看淡了。”

真的看淡了吗?沐元青看着杜非顔故作淡然的神色,心里一阵微微的刺痛。

就听丁香轻叹道:“是我当年少不更事,负了你。”

杜非顔勾唇轻笑起来,目光中半是讽刺半是哀:“你何尝‘少不更事’过?你做的哪一样事,不曾有你的目的和动机?也莫说谁负了谁。真要说的话,你目前尚未娶妻,而我,下个月就要嫁给西昌皇帝,做他的皇后了。”

“什么?”丁香沉静的面色顿时泛起了波澜,一直在暗处听二人说话的沐元青心中也是一惊:她要嫁给西昌皇帝了?怎么一直没听到过风声?

“你说真的?”丁香震惊地望着她。

就见杜非顔淡静地一笑,缓缓颔首道:“是啊,皇兄近日一直在病中,我还未找到机会告诉他。”

“也就前几天的事,西昌派来使臣,发来他们主上求娶的国书,当时我汶夏国朝局动荡,我未及禀报皇兄,便擅自答应了。”

丁香顿时一阵默然。良久,他定定凝视着杜非顔,一字字道:“这既是你的决定,我本无权置喙。但……”他轻叹一声,道,“你真的愿意,嫁给那个小你五岁的少年暴君吗你确定你来日不会后悔?”

杜非顔眼波微动,似有涟漪轻颤,旋即平复下来,轻声应道:“这些年,我汶夏国内乱不息,纷争不断,东夷时来滋扰边境。我汶夏国地处东南,北有大燕,西有漓楚,时时觊觎。皇兄已为此殚精竭虑,以致一身伤病。我身为她的同母胞妹,又是汶夏国长公主,我有责任,也有义务,为汶夏国争取这个盟友,与其缔结姻亲,如此,至少可以从背后牵制住漓楚与北燕国。”

丁香嘴角露出一丝微弱的苦笑:“你汶夏国、你皇兄……那么,你自己呢?”

“我?”杜非顔微微一怔,旋即恍惚地低笑起来,如水的眸光静静凝睇着他,那一眼看得饶是深刻,仿佛要直直看入他的心里。

女子梦寐般轻柔的语声在初夏的蝉鸣中响起,清寂如一痕冰凉的风,“我的梦,早已零散在五年前,那一场紫色花雨中了……”

丁香目光微动,顿时沉默了下去。

时光悠转,仿佛还是那年的风,那年的月,在丁香花盛开的季节,一袭宫装的小公主提着裙裾,观赏那个同龄少年舞剑的俊朗风姿。

那一年,他们才十五岁。芳华正茂,岁月靖好。

紫色的丁香雨中,少年信手摘下一朵花苞,轻轻插入她的云鬟上。

“欢,”少女双眸空濛澄净,定定地看着他,“我听皇兄说,你要走了么?”

少年一袭白衣,风仪俊雅,温柔浅笑:“你等我,我会回来。”

……

我会回来。我会回来。等我。等我……

他不会知道,那句话自此钤印在她的心中,成为她毕生无法摆月兑的枷锁。为了这样一句等待的话,蹉跎了她生命中最好的年华。

很快,她及笄了,皇帝兄为她指了几门显贵的婚事,她都只是漠然回拒。

很快,皇帝兄薨了,她的侄儿云翔即位,看着她长大的老太傅建议她早些择下一门亲事,好稳固朝政。而她,只是摇头拒绝。

很快,她十八岁了。莫说皇室子女,即使世家小姐,到了这年纪也都嫁了,她依旧我行我素。

而如今,她已过双十年华。这时候,她终于等到了他。而他身边,已有了别人……

生在天家,婚姻大事,本就身不由己。何况,她是当朝天子的亲姑母、汶夏国的长公主。

从回忆的思潮中清醒,杜非顔脸上依旧挂着那抹浅淡的笑容,直视丁香,“欢,如果我还是十五岁,也许我依然会固守着当初你的那句诺言,一直等下去。可如今,我已过了做梦的年纪,因此我知道,那只是你当初的一句玩笑。也许你跟很多女孩子说过,当年为你这句承诺而痴心守候的女子,也未止我一个……”

说到这里,她苦笑起来,缓缓从石凳上起身,转身而去,边走边曼曼吟哦道:

“西城杨柳弄春柔。动离忧,泪难收。犹记多情,曾为系归舟。碧野朱桥当日事,人不见,水空流。

“韶华不为少年留。恨悠悠,几时休。飞絮落花时候、一登楼。便作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

……

待杜非顔的身影行远后,丁香又默然了片刻,终于扬声道:“青儿,是你吗?”。

沐元青一惊,心知再也藏不住,只得从假山石后转了出来,轻咳了一声。

丁香仍未转过身来,因此沐元青看不见他此刻脸上的神情。他的声音中却似有些感慨,“你都听到了?”

沐元青点了点头,却忽然想起丁香此刻背向着她,根本看不见自己的动作,方要开口说什么,却听那个男子微微苦笑了起来,“你听到了……我就是这样一个薄情郎、负心人。”他缓缓回过头,定定看着她,漆黑的眸子里波光闪烁,“青儿,你讨厌这样的我吗?”。

沐元青沉默了片刻,终于摇了摇头:“我讨厌的,不是这样的你。而是,你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甚至连那些无辜的女子都能毫不犹豫地加以利用。华翎公主是如此,我不知道还有哪些女子也曾被你利用过,甚至不知……你是否也在利用我。”

此刻的她,目中毫无波澜,如枯井般的平静,唇角勾起一抹似是而非的苦笑,竟似极了杜非顔方才那饶有深意的一眼。

不知怎地,丁香心中忽然泛起一阵莫名的恐慌来。然而,他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不让其表露于外,深深吸了口气后,脸上缓缓散开一个月华般完美无缺的笑容来,双颊那一对笑涡如星子般闪烁着。

“如果我说,从七年前我第一次吻你的那一刻起,我对你的心就未曾变过。你——会否相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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