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玉昭听着这个女子这些慷慨激昂的言辞,心中震怒不已,喝令攻城塔上的士兵堵起沐元青的嘴。
然而,沐元青脸上仍是挂着那抹淡静的、视死如归的笑容,在苍青色的天穹下看去,那样的柔和、又那样的刚毅,美得惊心动魄,恍然不属于人世。
冯玉昭再也没有耐性等下去,愤怒地喝令道:“给我扒光她的衣服”
高塔上的士兵得令,缓缓去解沐元青的外裳。
孟希白眼中腾起炽烈的怒焰,陡然挽弓搭箭,蓦地一箭疾飙而去
那支箭劲力极大,高塔上的士兵见状,吓得手腕一抖,一时间忘记了动作,怔怔看着那支迎面飞来的利箭,奈何攻城塔上位置狭窄,根本容不得他趋避。
电飙雷旋之际,城楼之下另一支箭矢蓦地挟着劲风疾射而来,恰正射中了孟希白发出的那支利箭
两支利箭劲力相抵,同时坠落在地。
孟希白大惊之下,望着那个一箭打断自己的将军。
就见冯玉昭眉目含笑,挑衅地看着他,挑了挑眉,“你们别管箭,本将军会替你们挡着,只管给我扒光那贱女人的衣服”
孟希白面色发青:未想到,这厮被沐元青射瞎了一只眼睛,箭法反而更加精准犀利
二人登时手起箭落,白翎羽箭不停歇地激射而出,在半空中相互碰撞,然后坠落。无论孟希白发出多少箭,冯玉昭总能轻而易举将之击落。
然而,为了二殿下交给他的使命,更是为了这位守护蜀国的女战神,他不能放弃
铁血的军人双目血红,一箭一箭,连珠而射。对方竟也连珠射出,将攻势一一消抵。
眼看着沐元青的外裳就要被剥落,这时,蜀军中传来一阵雷动
就见他们的大皇子殿下将袖中绢带缠在城垛上,然后攀着城墙壁,飞身疾纵而下
卿尘沐元青虽口不能言,心中却仿佛蓦然有惊雷炸响。她微微摇着头,仿佛不敢置信一般,看着这个为他不顾性命的男子。
蜀国的大皇子飞快地掠过护城河,一路疾奔,衣袂轻扬,右手持剑,左手握着绢带,绢带凌空一抖,仿佛一柄无坚不摧的狭长利剑一般,迅速地弹上高高的攻城塔,一击之下,便将那正在剥她外裳的士兵击落,那士兵惨呼一声,顿时跌落高塔,摔成了一团肉泥。
冯玉昭登时大怒,扬手一挥:“不必理会那个贱人,先将谢卿尘给我捉了,生死勿论我看他们蜀贼丢了二皇子、又没了大皇子,还怎么嚣张”
燕军们齐喝一声,黑压压的军甲从四处分散,缓缓向内收缩,将那个青衣磊落的蜀国皇子包围在中心。
谢卿尘抬眸看了一眼攻城塔上的沐元青,眼底浮起一个安慰的笑意,旋即再不看她一眼,长剑疾抖,剑光飞泻激溅,犹如疾波怒涛般涵罩全场,左臂上缠绕的绢带凌空飞扫,攻城塔上看守沐元青的士兵一个个接踵倒下。
冯玉昭蓦地一惊,似乎未曾想到,这个看似柔弱文气、低调内敛的蜀国大皇子,武艺竟是丝毫不亚于被蜀国人奉为女战神的沐元青
燕国军人一批批围上来,有些却甚至连他的一丈远都未逼近,便被他凌厉激溅的剑气刺伤脏腑,瞬间毙命。
冯玉昭心知此人难以对付,挥手喝令刀兵和枪兵退下,转而换上弓箭手,一排排地瞄准那个青衣皇子。
一声喝令中,万千羽箭如雨点般落下,谢卿尘身形飞旋,长剑舞成一个光网,勉强抵挡住了右边和身后那些轮番而来的箭矢。
他衣袖招展,左袖中的青色绢带探出,将左边那些羽箭一一格挡、击落。
然而,即使他墨家剑法再精湛,也难以护住那些从四面八方纷至沓来的流箭,很快,他的背脊中了两支羽箭,身子微微一晃,便有十数只长矛疾掷而来
谢卿尘根本没有空暇拔出那两枚利箭,足尖点地,身子飞旋而起,将那十数支长矛一一踢落。
然而,便在他身在半空、无处借力的当口,一支疾劲的长矛裹挟着无边劲风呼啸而至,精准无比地刺入了他的肩胛,又从前胸透出
沐元青整颗心顿时一颤,回眸望去,就见冯玉昭仍保持着投矛的姿态,嘴角带着一丝阴冷而得意的笑容。
沐元青目光一片冰寒,眼中却有热泪滚落。
她看着谢卿尘从高空中跌落,勉强站稳身形,无数飞矢利箭却在这个时候轰然而来
谢卿尘咬着牙,反手折断肩胛后那支长矛,挥袖疾扫,疾劲的风击落了一部分的箭矢,却仍有数支羽箭钉入了他的身体,深扎入他血肉之中
孟希白面色大变,疾声命令道:“快开城门营救殿下”
他话音未落,陆辰枫却蹙眉制止了他,“如今我们城内仅有三万守军,是敌军的十分之一,一旦大开城门,我们必败无疑——我们不是战神,这世上只有一个沐姑娘。”
孟希白怒道:“你也知道这世上只有一个沐姑娘那你还忍心见她为了我们蜀国百姓枉死送命吗?她不是我们蜀国人,帮助我们,全凭着一腔侠肝义胆、以及对两位殿下的情义”
陆辰枫摇头苦笑:“可是我们即使开了城门也救不走她。攻城塔犹如一座巨型的战车,燕军只要将这架战车推到后方,他们能奈他何?”
“至于大殿下……”陆辰枫压低声音道,“你记住,我们的主子是二殿下。”
“你”孟希白激怒地看着他,“你居然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来无论大殿下还是二殿下,都是蜀帝的血脉,是我们效忠的主子”
“我说不能开,就是不能开。”陆辰枫发了狠,眼中迸出一丝刻骨的寒意,冷冷看着他,“你别忘记了,虎符在我这里”
“你你……”孟希白气得牙关打战,然而本就不善言辞的铁血军人却说不出话来反驳他。
陆辰枫寒着脸,不再看他,转而凝视着城楼下的战局。
此刻的谢卿尘一身青袍已被鲜血染透,步伐踉跄,身形摇晃。他身前身后已中了十几支羽箭、两支长矛的矛头扎入他的肩胛和腰部,而他便赤手将长矛的木杆生生折下了,将两截木杆夹在臂间,拖着血淋淋的身体,让两截长矛横扫八方。
他失血过多、疲惫不堪的身体仿佛随时都将要倒下,然而,却仿佛有一股极大的念力在支撑着他,让他背脊挺得笔直,不懈地战斗下去。
沐元青开不了口,心中却如被凌迟般,痛彻肺腑:
这个男子剑魄琴心、谦谦如玉、坚毅隐忍、内敛温柔,是她心中最最完美的化身,是她少女时代最初最深最纯粹最美好的梦……
卿尘,卿尘,你可知道,我宁愿自己身受千刀万剐,也不愿见你为我承受一丝一毫伤害
便在三军将士们都笃定这个男子不消片刻便将毙命之时,燕军后方忽然响起一片哗然的惊呼。
那惊呼声越来越大,渐渐惊动了城楼上的蜀军将士和城楼下的燕国军人。
这时,几乎所有人都忘记了战斗,一齐转头望去。
就见原本晴空万里的天色忽然便黯了下去,有大片密布的阴云朝此缓缓飘近。
那团阴云是如此的诡异,厚厚黑黑的一大团,压境而来,仿佛天上诸神的巨手在愤怒咆哮,要将整座战场统统收入他的五指山内
黑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近到众人终于看见,在那巨大的黑云之上,赫然立着一个白衣如雪的人,那人单手横笛而奏,而他身下那团黑云,便随着笛声音符的变化而微妙地变化着。
这笛声……沐元青心中一震:是丁香?
她惊怔地转眸望去,就见那个白衣人一壁吹着笛,一壁蹑云疾步而至。
她终于看清了,那些“黑云”根本不是云,而是——蝙蝠
成千上万只嗜血的蝙蝠,扑扇着翅膀,降临到这座充满杀戮与冰冷铁器的战场。这些本应出现在夜晚的深山密林中的不详生物,仿佛被一种看不见的秘魔之力控御着,凝聚成某种阵型,拱卫着那个立于虚空中的男子。
北燕国的军人挽弓疾射,那些蝙蝠却哗然飞散开,扑在北燕国军人的脸上,锋利的爪子撕抓着他们的眼睛和头脸。
这些铁血的战士们虽久经沙场,但却从未跟这些怪物打过交道,一望之下,登时有些慌张起来,大多人纷纷丢下武器,以手护住头脸,另有一些胆大的,以大刀坎向那些怪物,却更加激怒了它们,令它们更愤怒地冲袭而来。
望着这诡异的景象,冯玉昭蓦然怔住:传说,碧落宫主人的笛声可召唤天下万千生灵,令百兽、虫鸟均皆俯首听命。未想到,他今日竟然亲眼见证了这个传说。这个刚刚才被他嘲作“靠着一张倾国倾城的漂亮脸蛋骗骗女人混饭吃”的男子,竟然拥有这样近乎神迹的力量。
男子冯虚御空而来,身子在半空中翩然一个回旋,稳稳跃在那座攻城塔上。
沐元青望着近在咫尺的男子,眼中蓦然有清泪涌出。
男子桃花似的眼底依然蕴着那抹恬淡柔和的浅笑,以口含住玉笛,左袖中红袖刀蓦地滑出,铿然一劈,缠绕着沐元青身体的那些铁索登时断落。
丁香伸手取下那团被塞在她口中的布团,深深地看着她。
沐元青蓦地伸出双臂,搂住了他的脖子,哽咽地说:“我就知道你会回来……我就知道,你会回来。”
丁香拍了拍她的肩,柔声叹道:“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沐元青摇了摇头,忽然觉得有些不对,握了握他的右边衣袖,却发现那里是空的……她抓起一看,却见他的右手早已齐腕而断
“丁香”她声音顿时发颤,“你、你的右手呢?你的右手哪里去了?”
丁香脸上没有一丝苦涩,仍旧是那般柔和温暖地微笑着,一对笑涡隐隐闪烁,拍了拍她的脸,漫不在乎地说:“慕容九那丫头以我娘的贴身之物要挟我去北燕国,被她绑架了之后我才知道,我娘根本不在她手里。她将我锁在水牢里,整整四个多月,我死不就范,她最终无法,便说,要么,留下我的右手;要么,留下我。而我,选择了我的右手。”他说着,竟然玩笑般地微微一笑,望着本该生长着右手的地方,语调轻松地叹息,“真是对不住了,我的右手。为了我自己,把你牺牲了。”
“别再说了”沐元青泪珠泉涌,扑在他怀里,奋力地打着他的背,口中满是心疼地责骂道,“你这个疯子你这个疯子疯子……”
丁香却有些欣慰地笑了起来,在高塔之上,将她用力拥紧。
此时此刻,一支黑色的羽林军正聚集在战场之外的高坡上,羽林军的主人正仰着头,遥遥注视着高塔之上的二人。
两个白衣人相拥而泣,旁若无人地紧紧拥抱。
他默默地看着那两个人,一缕淡淡的苦笑浮上他唇角。
他终于是……来了。这样……也好。也好,也好……
他转身便要率领军队离去之际,忽然惊觉一道目光透空望了下来。
那目光仿佛一痕雪亮的剑光,让他心中蓦然生出警惕,仰空望去。
就见那个一袭白衣的皇子正垂目看着他,唇角仍是挂着那一丝浅笑,然而却有森森的冷意,自那张掩盖在温和笑容之下的脸上隐隐透出。
楚青沅亦从容地还以一笑。旋即再不看他们一眼,率领大军呼啸而去。
策马奔驰中,他的唇角笑容不减,然而却有隐约的泪渍从他眼中滴落,遗散在风中,消弭无迹。
沐元青此刻背向着那支羽林军,自然看不到那个为救她而千里迢迢赶来的男子。
趁着三十万燕军被那些蝙蝠所扰之际,丁香单手抱着她,踩着攻城塔上的木桩,飞跃而下。
二人停落在已然精疲力竭的谢卿尘身旁,沐元青扶住了这个为她力战而竭、极尽虚弱的男子,旋即飞出袖中绢带,缠上了城垛,与丁香一起,借力飞腾而上,跃回了城楼之上。
北燕军早已被那些黑色妖物搅得阵容大乱,冯玉昭眼睁睁看着沐元青和谢卿尘被这突然降临于战场的神奇男子救走,巍峨的城门禁闭,知道今日再也无望得胜,只得怒气冲冲地挥手喝令大军撤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