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蛇眠果酿的酒吗,杰夫?”米莉娅捧着这两只精美华贵的药瓶,忽然问我。
“是的,味道很特殊。”我不知道她的用意。
米莉娅看起来并不太在意我的回答。我猜她更多的是在用这些与罗尔无关的问题帮助自己冷静下来,以便作出正确的决定。
“哦,特殊在哪里?我想你一定知道的。可能也就只有你会了解了。”
“它……”我不想在这个时候谈论这些,可米莉娅看上去很紧张,或许我照她说的做比较好。
“它的味道很刺激,回味也很悠长,是我喝的最好的酒之一。但是……我说不准,我总觉得被它骗了,它真正的味道或许不是这样,只是它骗过了我的舌头。这种感觉……很奇怪,很……难理解……”我竭力回忆着那晚痛饮时的感觉,有些语无伦次地回答。在那晚之后,当我从这酒绝妙的味觉中清醒过来时,总觉得有些古怪,那酒香醇厚得不真实,似乎是在直接刺激着我的舌头和食道,而绕过了我引以为豪的细腻味觉。
米莉娅终于露出了微笑,带着少许的惊讶和钦佩:“你说的对,杰夫,应该是这样。其实这种酒并没有太多特别的地方,它之所以如此与众不同,其实是因为在蛇眠果中包含着一些我们不知道的成分,这种成分可以起到强烈的麻醉效果。当你喝这种酒的时候,事实上你已经不能够分辨它的味道了。这也是为什么这种酒比其他酒更容易喝醉。”
“……从依芙利娜告诉我这种蛇眠果的特性之后,我就一直在研究它。我猜测在这种果实之中含有某种强效的麻醉成分,并且能够迅速起效。而在酿酒的过程中经过发酵时,这种麻醉效果没有提高,反而因此被降低了。”
“这就是我提取出来的麻醉剂,他可以让罗尔暂时失去知觉,什么也感觉不到,直到手术结束。但是……”
“但是什么?”罗迪克急切地问。
“……这种麻醉剂的效果非常强烈,如果剂量过大,会使罗尔的神经和呼吸系统完全丧失机能,一样能导致死亡。我从来没有做过这种药的试验,不知道多大剂量才是合适的。如果真的出了意外,那就是……”
说到这里,米莉娅矛盾地看了我们一眼,一字一顿地说:
“那就是我们亲手杀了罗尔。”
我的耳朵忽然间嗡嗡作响,什么也听不见了。我不懂什么麻醉成分,也不知道什么是神经和呼吸系统,更不知道为什么原本让人感觉不到痛苦的药物反而会把人杀死。我只听清楚一句话:我们亲手杀了罗尔。这句话无比沉重,让我几乎无法思考。
罗尔如果死了,如果就这样死了,我们会悲痛,会伤心,会愤怒,会把所有的仇恨向伤害了他的月溪森林的精灵们倾泄,然后永世沉沦在对友人的追忆和怀念中,为他离去的身影哭泣,就像我们为卡尔森和雷利所做的那样。
但是,如果是我们亲手杀了他,那就完全不同了。
如果是那样,我不知道我们将会面对多么巨大的痛苦,但可以肯定的是,那定然不是我们可以承受的重压。那种强烈的负罪感会让我们发疯的,一定会的!
可是,如果我们不去尝试,如果我们放弃了这唯一的机会,罗尔一定会死。我不知道我们是否还有足够的勇气眼睁睁看着他死去。我忽然觉得,如果他真的就这样死了,我们一样会发疯,因为我们在有机会挽救他的时候失去了承担友情责任的勇气。
我们在矛盾中沉默,罗尔在沉默中一点点地死去。
“去做吧,米莉娅,我们一定要救他。”终于,弗莱德开口说道。他转向我们,对我们说,“你们不要说话,我的朋友们,请接受我的命令,让我一个人下这个决心。这是我自己的决定,如果……那就让我一个人承担后果吧。”
最终还是弗莱德,他总是那个下定最后的决定,承担最后责任的人。
听了他的话,我忽然感到一阵轻松,很高兴自己不必做出如此艰难的抉择。但我立刻又陷入深深的自责之中,鄙视我自己,谴责我自己。
在走出房间时,我偷偷看了一眼正站在床边发呆的弗莱德。他把我们卸下来的沉重心情全部扛在了自己肩上,正在承受等待结果的痛苦煎熬。他所承担的是我无法想象的重压,我很想帮助他,却无能为力。
房间外,红焰不知道用什么办法稳定下了依芙利娜的情绪。异族姑娘正向他断断续续地讲述事情发生的经过。豪勇的精灵骑士此时一言不发,沉默而安静地听着她的哭诉:
“……我们并没有进入森林,只是在森林外支起了帐篷。威兰斯特先生发现一些红色的岩石在外面,看起来很兴奋。他一边用锤子和凿子敲打它们一边大声喊着找到了找到了,我们兴奋地围过去看。”
“这时候,一支箭从月溪森林里射出来,就插在我们面前。一个女性精灵从在森林中走出来。她看上去很漂亮,但也很可怕。她说话时冷冰冰的,就好象没有感情一样。她质问我们来这里干什么,为什么要窥觑精灵神圣的领地。”
听到这里,红焰的眉头紧皱了一下,眼睛一亮。
“威兰斯特先生告诉她,我们是来寻找铁矿,并没有窥探森林的意思。可是她说,这里的一切都是属于月溪森林的精灵所有,命令我们马上离开。她的态度很倨傲,就好象我们都是她的俘虏。”
“罗尔不是很高兴,但他没有表现出任何敌意。他解释说我们并没有进入真正的月溪森林,对于精灵也一点兴趣也没有。我们只是暂时地停留在这里,在了解我们想知道的事情后就会马上离开。”
“那个女精灵不听他说完就打断了他,她说他是嗜血者,是被血浸染了心灵的不洁人类。他们*近月溪森林本身就已经是极大的罪责。能让我们保留性命已经是精灵仁慈之心的极限了。她看上去一点也不相信罗尔的话,认定我们对他们有险恶的企图。”
“罗尔很生气,他说他不会接受任何无理的命令,而且他正接受他的国王和朋友的使命,这比所谓的‘精灵族的尊严’更为重要。他还对那个精灵说她只是自己觉得自己很高贵而已,在他眼中精灵并不是比人类更出色的种族,他当时说得好极了,我从没见过罗尔说过这么好的话。“
“罗尔的话激怒了精灵,那个女精灵一声令下他们就发起了攻击。森林中射出了很多箭,许多人都受伤了,但那时还没有人死。罗尔当时愤怒地冲了上去,和那个女精灵打了起来。他刺伤了她的肩膀,可他已经手下留情了,我们都看得出。“
“那个蛮不讲理的女精灵逃回了森林,然后许多拿着剑的精灵武士冲了出来。他们说我们是有预谋地要对他们不利,所以刺伤了那个女精灵。可是是他们先发起攻击的不是吗?明明是他们。“
“更多的箭射了出来,有人开始死了。罗尔下令后撤,他带领一些士兵挡在我们身后。许多精灵也死了。罗尔杀了很多精灵,他受了许多伤,满身都是血……“
“我很担心,站在不远处等他。他让我快点走。可是……可是我不能这样,我必须看着他月兑离危险。他……他很生气。忽然,他向我冲过来,把我扑倒在地上,再站起来的时候,我看见他的右臂上露出了一枚箭头。”
“他向我大吼,我很害怕,我……我开始跑。已经保护威兰斯特先生远离战场的士兵们赶了回来。在他们把罗尔拖回到安全的地点时,他就成了……成了……成了这个样子。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们把身边所有的药物都给他用上了,可是没有用。我们当时只想尽快赶回来,只有回到这里他才有救。“
“还有许多士兵死在了赶回这里的路上。罗尔曾经醒过来一次,他看见我没事,就很高兴。他说他完成了任务,没有辜负弗莱德嘱托,更重要的是……更重要的是……“说到这里,依芙利娜红着脸低下了头,用非常小的声音说:
“更重要的是,他保护了我……”
“那些精灵真的是这么干的?”红焰问。他的语调很平静,平静得不正常,让我想到了当年在彗星海上暴风雨之前那抑郁的让人崩溃的平静。
依芙利娜没有发觉任何的不妥,她点了点头。
“那个……那个女精灵,真的干得出那么恶劣的事情来?”红焰的语气依然没有什么变化,但他的声调明显提高了。
依芙利娜又一次地点了点头。
“好……好……很好,精灵的尊严原来是这样保护的,精灵原来是如此高贵的种族。哈哈哈……”猛然间,红焰站起身来,癫狂地长笑起来。他的声音因为复杂的心情而颤抖,独眼中带着愤怒的光芒。忽然,他站起身来,猛地摘下他的头盔,露出他精灵族特有的尖细耳朵,低下头大声对依芙利娜叫道:“告诉我,你说的不是真的,他们不会这样做,你说的是假话,告诉我!”
他脸上的肌肉紧缩成一团,看起来可怕极了。依芙利娜被这出乎意料地惊吓吓得哆嗦了一下。她看着红焰的耳朵,脸上的表情渐渐由恐惧、悲切、愤怒变成了鄙夷和不屑。
“罗尔就在里面,他就在里面。”她指着木屋,面带泪痕地大声回答,丝毫也不畏惧面前这个腰携双刀体格健壮的精灵武士,“你为什么不问问他,问问你的朋友,问问他身上的伤痕?或许,或许你很高贵,从来也没把这些卑微的人类当成你的朋友。你的士兵就在那里,你为什么不去问问他们发生了什么,他们经历了所有经过,他们中有的人就死在那里,你为什么不去问问他们的尸体?”
依芙利娜的话就像是一只风箱,抽干了红焰全身的力量。他颓然地坐在地上,用右手捂住自己的双眼,仿佛如此就不会再看见那些他所不愿见的真相。泪水从他的指缝间涌出,就像是一条悲伤的泉水。
“天呐……”红焰绝望地小声说,“他们怎么能这么干,他们怎么能又这么干了。我应该想到的,我早该猜到的……”
听到他的声音,我隐约觉察到了什么:他为什么要说“又”呢?
忽然,他猛地站起身来,用艰涩深奥的精灵语大声呼号起来。虽然我少许懂得一些精灵的语言,但他说的我一句也听不动。他的声音像风一样在丛林中穿梭,带着浓得难以化解的忧伤和悔恨。
他向马厩跑去,越跑越快。我猜到了他想干什么,跟在他后面跑了过去。在马厩中,他找到了自己的坐骑——那头跟随了他多年的神骏不凡骡子,解开了它的缰绳。在他牵着坐骑走出马厩时,我拦住了他。
“走开,这是精灵的事。”他目露凶光,恨恨地对我说。
“绝不,这是朋友的事。”我昂着头,坚决地回答。
“我不能看着罗尔变成那个样子什么也不做!”他大声呵斥。
“起码……”我放低了声调,按住他牵着缰绳的手,轻轻地、柔和地对他说,“……你应该先知道罗尔究竟怎么样了……”
红焰呆住了,站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我从他的手中取过缰绳,把他的坐骑重新栓回槽上,又回到他身边。他似乎没有察觉到这一切,直到我重新走到他面前,他依然是那样面无表情,两眼空洞地望着前方。
“杰夫……”他忽然抱住我的肩膀,失声痛哭起来。这是我第一次看见豪勇的游侠如此软弱,他的泪水滴落在我的肩膀,湿润了我的衣衫。勇者的眼泪总是最难平复的,我什么都不能做,只能这样静静地站在那里,任由他虚弱地哭泣,
“……这是我的错,我在听到这件事的时候没有阻止。只有我才知道精灵究竟骄傲成什么样子,我应该阻止他的。如果罗尔出了什么事情,我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
“这不是你的错,红焰,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我安慰着他,“你看,那些士兵就在那里,他们的朋友死了,他们受到了伤害,可是你看看他们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丝毫责怪你的意思。那些精灵是那些精灵,你是你,这我们都很清楚。你们没有关系。”
“不,杰夫,有关系,你不懂,你……不懂……”
我不忍心看着一贯开朗豪爽的精灵勇者这样不停地自责,不等他说完,就拖着他回到木屋前。这时候,这里已经挤满了人,连得到消息的艾克丁和罗提斯等几个伦布理族的酋长也来了。
看了看依芙利娜,红焰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看得出,他是想为刚才的事向她道歉。可是在他开口之前,依芙利娜已经抢先对他说:
“对不起,红焰先生。我刚听普瓦洛说了您的事情。您是个了不起的战士,也是个伟大的朋友。我不该那么说您的,我……我刚才太激动了,请您……请您原谅我……”
红焰僵在了那里,不知该作出什么表示。过了好半天,他才以精灵族的礼节向依芙利娜回礼,轻声说了句:“对不起。”然后就蹲坐在木屋旁,一句话也不说了。刚刚赶到的凯尔茜走过去,搂住他的右臂,安静地陪伴在他身边。
一些医生结束了对士兵们的治疗和包扎,进到木屋中,尽可能地帮助米莉娅进行着危险的手术。木门一次次被打开,一盆盆被血染得鲜红的温水被弗莱德亲手端出来,而后他又将一盆盆干净的温水端进屋里。我们想要帮他的忙,可他沉默着拒绝了。我们想问问罗尔究竟如何了,可是看着弗莱德凝重的面容,没有人有勇气开这个口。一切都在死一般的沉默中进行着。
等待让我焦虑疑惑,每当弗莱德打开木门,我的心里总是狂跳不止,生怕这一次从里面出来的不是弗莱德,而是罗尔的尸体。而每当木门关闭时,我又总是感到一阵绝望,那木头与木头摩擦发出的难听声响分外刺耳,就像是一个不祥的预兆。
依芙利娜将神圣的颈饰抓在手心里,跪在地上向自己的神明默默地祈祷,她的虔诚让人心痛。土著酋长们连同在营地中训练的土著士兵也都跟随在自己的大祭司身后,跪倒在地默默祷告,为我们的朋友,为不世的勇者祈求平安。
平时最沉不住气的达克拉屏住了呼吸,像具石雕一样安静地守在门口。他身边是同样安静的罗迪克。普瓦洛紧张地抓住埃里奥特的手,望向木屋上方那空无一物的天空。或许,亡者之途的引导者能够在那里看见消逝的魂魄吧。
时间在沉默中流逝,夜晚来临了。整个营地中就只有一间房子里有灯光,灯火辉煌。我们所能找到的所有油灯和蜡烛都集中在这间并不算大的木屋中,把它照得如同白昼一样光亮,掩盖了漫天的星光。
那是罗尔生命的火焰,也是我们希望的光彩,但愿它永不会熄灭。
但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