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闹的市集,喧嚣的人群,远道而来的商人摆出希奇的货物,吸引着女人和孩子们的目光,杂耍艺人们在场地间作出种种不可思议的动作,引得围观的人群时而惊呼,时而大笑。
一家三口正跟随着人群走动着,高大健壮、相貌堂堂的父亲慈爱地将儿子扛在肩头,温柔美丽的母亲走在他们身旁,不时提醒着孩子不要乱动,免得摔伤。
“拉夫特先生早,太太您早。达瑞摩斯保佑您全家。”
“才几天没见,小埃奇都那么大了。”
“拉夫特太太,这个苹果送给您。不是我吹牛,我的苹果可是今天集市最新鲜的,小姐太太们吃了肯定会越来越漂亮,尤其是像您这样的美人儿……”
……
市集上的许多人和这一家子打着招呼,他们中有商人,有果农,有家庭主妇,甚至还有在集市上乱窜的孩子。这是这个镇子上最受欢迎的家庭,如果你是个外乡人,问起这个家庭,肯定会有不只一个人向你介绍拉夫特一家,然后给你讲述自己和这个家庭的友谊多么深厚,再引起周围人群不服气的嘘声。
高大英俊的拉夫特先生是个骑兵军官,他以自己的英勇为自己赢得了一个爵士头衔和一份虽不丰厚但也已经足够的年金。难得的是,他与他的夫人——一个显赫贵族的侍女——对任何人的态度都那么慷慨有礼,尽力帮助乡邻,从不以贵族头衔将自己与这些平民邻居们区分开来。用拉夫特先生的话来说,就是:
“我就是好运气的大头兵,没什么值得尊敬的。”
事实上,拉夫特先生几乎具有人们所知道的所有值得尊敬的品格,他公正、随和、开朗,热爱自己的妻子,关照自己的朋友。而拉夫特太太善良贤惠,待人热忱,也是主妇们的典范。他们的德行很快就博得了乡邻们的敬重,每个人都为能够结识这样友好朴实的家庭为荣。
而今天,这个不甚富裕却十分幸福的家庭,迎来了自己儿子的十二岁生日。
“埃奇威尔,看看你希望什么,我把它买下来作为你的生日礼物,好么?”父亲拍着儿子的说。
小埃奇看见那么多新鲜有趣的玩意,兴奋的直嚷,都不知道怎么挑选才好。那个能发出不个色光芒的小棍子看上去挺神气,而那个自己会走动的小铁皮鸭子也挺有趣,或许可以选择那个会喷火的面具,哦,不,妈妈一定不许玩火……
“咴……”一声稚女敕的嘶叫吸引了孩子的目光,从父亲的肩头上,他可以看见集市最前面有人在贩卖马匹,一匹全身白的像雪亮的缎子的小马驹正被栓在槽头,不住地甩动着笼头,尝试着摆月兑绳索的束缚。
“往前走走,爸爸。”小埃奇说,“我想看看那匹马。”
虽然这只是匹小马,但他的性子似乎比野马群中最暴烈的头马还要糟糕,它又蹬又咬,一刻也不愿停歇,连给他喂草料的商贩都被踢倒在地。
小埃奇从父亲的脖子上下来,瞪大了眼睛看着面前的小马,脸上带着说不出的惊奇和喜爱。
“爸爸,我可以要这匹马吗?”
“埃奇,不能花那么多钱。”母亲责备又疼爱地看着儿子。
“可是,爸爸说,这集市上卖的东西,我都可以挑。”儿子争辩着。
“对,但不包括小马……”
“不,儿子,别听你妈妈的,这是匹好马。不过如果你喜欢这匹马,就要自己把它牵下来。”父亲满脸笑容地看着儿子。
“蒂姆……”拉夫特夫人责怪地看着丈夫,脸上带着担心。
“放心吧,只是匹小马,我的儿子不会那么脆弱的。”拉夫特先生搂住妻子的肩膀安慰着,又转脸对孩子说:“你把它牵到我这里来,我就把它买下来送给你,回去还会给你修一个马厩。”
孩子兴奋地点着头,一步步接近那匹踢踏不停的马驹。围观的人们越来越多,都想看看这个孩子能不能得到这件难以驯服的生日礼物。
“扑通!”小马扬蹄踢向孩子,孩子慌张地闪躲,被踢在了小腿上,摔倒在地。担心的母亲惊呼一声,几乎想冲过去,却被丈夫紧紧拉住了。
“不要紧的,那是我们的孩子,对他有点信心。”
父亲满意地看着孩子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拍打着身上的泥土,回头尴尬地笑了笑,又举步向小马走去。
“不要想那是你的礼物,要把马当成你的朋友。真正的好马是忠诚的朋友。”骑兵军官出身的父亲出声提醒。
听了这话的小埃奇停住了脚步,站在原地看着小马驹一会,忽然转身跑向放马料的袋子边上,抓了一大把麦麸,又向小马驹跑回去。麦麸从他小小的手指间不住地撒出,在地上连成了一条线。
这次孩子没有急于接近小马,而是站在他前面,伸出手,一步步慢慢地*进,嘴里还念叨着:“别害怕,我是你的朋友,别怕……”
有的人看着孩子与小马对话的场面,忍不住笑出声来。那小马并没有因为这样的说辞而停止挣扎,它甩动着脑袋,忽然将孩子的手顶到一边,将麦麸撒在地上。
孩子并没有放弃他的方法,他再次跑去袋子边上,重新开始他的努力。一次、两次、三次……除了父亲仍在饶有性质地看着儿子的举动,其他人已经渐渐露出不耐烦的神情,甚至有人为孩子能不能得到他的礼物而打赌。
已经不记得是第几次了,孩子*近小马的时候马头仍然在不安地摆动,可*到他手边的时候忽然停住了,然后小马舌忝过孩子的小手,吃下了手中的麦麸。
眼看着有效,孩子高兴地跳起来,他再次回到袋子旁,月兑下了他漂亮的新衣服,将麦麸倒在上面,捧到小马根前,趁着小马进食的时候,抚模着它的鼻子、他的脖子……小马满意地摇晃着脑袋,甚至主动把头伸到小埃奇跟前,舌忝着他的手和脸……
当孩子把缰绳放在父亲手中时,人群中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连马贩都走上前祝贺拉夫特先生有个好儿子——当然,他更主要的目的是为了收钱。拉夫特先生把自己的儿子高高举过头顶,骄傲地宣称:“这是我的儿子埃奇威尔,他比我强的多,在八岁的时候就驯服了自己的马,他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骑手!”
“你应该给你的新朋友取一个名字。”眼见孩子做出了令人骄傲的行为,母亲只能和善地表示。至于今后三个月的晚饭怎么打理……既然是拉夫特先生的主意,终究是可以从他的酒钱里扣出来的。
“山雪,我想叫它山雪……”小埃奇搂住新伙伴的脖子。
……
“多亏了你啊,山雪。”年轻的骑兵埃奇威尔抚模着自己的爱马。他们刚刚一同经历了一场剿灭盗贼的战斗,在战斗中,山雪和埃奇威尔最先冲破缺口,表现英勇。
这已经是不知第多少次的战斗了,年轻士兵和战马的深厚情感经受了血与火的残酷考验,山雪一次次将负伤的埃奇威尔从众多的包围中解救出来,而埃奇威尔宁愿自己中刀,也要挡开袭向山雪的武器。
“你是最好的战友,山雪。”埃奇威尔把缰绳扔在山雪脖子上。他从不栓马,即便是在军营中也绝不把山雪栓在槽头,从小便是如此。“马就是朋友”,这是老拉夫特先生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教给他的道理,但即便是他也没能作到把自己的马像一个完全平等的人来对待,或许是因为他从没见过像山雪那么聪明的马:不止一个人尝试着把没有栓好的山雪从他的马厩里悄悄牵走,他们中有的是恶意的马贼,有的只是熟人间的玩笑。山雪甚至能够分辨这两者的区别:来偷盗的马贼没有一个完好无损地从拉夫特家的院子里离开,而开玩笑的朋友们只是上衣被它扯碎了而已。连拉夫特先生和太太*近喂食,他都懒散地不予理睬,只有看见埃奇威尔的时候它会才高兴地欢蹦乱跳。从小到大,埃奇威尔每天都要花很长时间来给山雪梳理喂食,还要和它说话,直到参军之后依然如此。对于他来说,再没有第二个朋友能够作到像山雪一样,每一个小动作,每一个眼神都带着特别的默契,甚至不需要他作出任何表示,山雪都会像猜透了他的心思一样,为他做出最好的选择。
这样的行为自然会在战友眼中视作怪癖,但在几次战斗之后,埃奇威尔和他的山雪就变成了“神奇”和“幸运”的代名词。他们都认为是山雪为埃奇威尔带来的勇气和好运,让他成为了战功卓著的杰出战士。对此,埃奇威尔从不否认:
“如果我的意见和山雪有冲突,我一定会听它的。它是我勇气和力量的来源,是我最信任的朋友。”
所以,很少有人称山雪为“埃奇威尔的马”,私下里开玩笑时,在战友间倒是流传这这样的说法:埃奇威尔是“山雪的人”。
“我们走吧,好伙计。”埃奇威尔转身想要离开这片没打扫完全的战场,刚走了两步,却被山雪咬住了袖子往后扯。
“怎么了,好伙计?让我过去吗?”埃奇威尔问。
山雪点了点头,嘶叫了一声,转身跑开,把嘴伸在一片草丛中撩拨,忽然含起一柄长长的战刀,叼到埃奇威尔面前,用眼神示意着埃奇威尔接过这把刀。
“这是你藏起来的?”山雪昂了昂脖子,表示同意。
埃奇威尔认得这把刀,使用这把刀的盗贼首领把他的马刀砍成了两截,但仍然被他用半截马刀斩于马下。战斗结束后,他也曾经到处寻找这件出众的武器,却没想到早就被自己的朋友藏了起来。
“送给我了?”埃奇威尔接过刀,拔刀而出,整个刀刃并不是雪亮的颜色,而是一片墨黑,黑色中透出强烈的血腥气,而这也正是这把武器最出众的地方之一。
“不,这不是我的刀,是你的。”埃奇威尔没有把刀挂到自己腰间,而是挂在了山雪的鞍钩上,“这是你刀,是属于你的战利品。只有和你一起战斗时候,我才会用这把刀。”
山雪忽地跑开,飞奔着绕出一个大圈,欢快地嘶鸣着,仿佛是在炫耀着自己鞍鞯上新挂的武器。这大概是第一匹拥有属于自己的武器的战马,或许也是最后一个。它和它的驾驭者之间的关系已经不能完全用“主人”和“坐骑”来衡量了。他们是朋友,是一对并肩在战场上创造英勇业绩赢得别人尊敬的最佳搭档……
……
横刀立马,这是一个骑士应有的战斗姿态。
可如今,刀仍在手,马却再也无法站立。
二十六岁的埃奇威尔跪在泥土中,眼泪不住地流淌,满心的悔恨。换一匹马,早在两年前就有人这样向他建议,可他无法接受。从儿时的嬉戏起,他就已经无法再接受没有山雪的日子。可毕竟,山雪已经十四岁了,对于一匹战马来说,它几乎已经像是个五、六十岁的老人,不能再负担一场场战斗的负荷了。
可埃奇威尔无法下这个决心。对于他来说,山雪就像是他的手、他的脚,一个战士可以把他握刀的手放在家中,然后勇敢地冲上战场吗?
一次次,埃奇威尔对自己,也对山雪说,打完这一仗,我就该换一匹战马了。可一次次的,当他把山雪留下,牵过另一条缰绳时,山雪都会默默地跟在他身后,不嘶叫,不挣扎,不踢咬,只是像影子一样跟在后面,用一种奇怪而忧伤的眼神望着他,让他心酸,让他愧疚,让他终于忍不住赶走新的战马,重新回到山雪身边,成为同袍眼中不变的白马勇士。
对人,对马,这都是一段无法割舍的情感。
可这一次,山雪终于无法再站起来了。一柄长矛几乎穿透了它的前腿,殷红的血迹浸染在它缎子一样光滑美丽的皮肤上,触目惊心。
刚倒地的时候,山雪还在不住地挣扎,试图重新站起身来,仰天长嘶,最后一次展现它神骏的姿态。可终于,当它发现所受的伤害远远超出它所能负担的极限,它已经永远失去了驰骋奔腾的力量,它终于不再挣扎,静静地躺在一边,沉默地注视着他的主人和朋友埃奇威尔在它的身边挥舞着属于它自己的战刀,护卫在它的身旁,直到战斗结束……
“起来,山雪,起来,我们……我们回家……”埃奇威尔不住地抚模、呼唤,守在山雪的旁边,祈求着奇迹的发生。可每个人都知道,当一匹战马倒地不起,它将永远都不再起来了。
“它不行了……”队长拍打着埃奇威尔的肩膀,却被他触电一样地弹开了。
“不行了?不行了是什么意思?它还没有死,它还活的好好的,它什么事都没有,没有……”埃奇威尔歇斯底里的大吼着,把他的上司远远地赶到一边,然后重新温柔地、慢声细语地安慰着山雪,神经质地微笑、哭泣,或是沉默。
没有人敢接近他们,没有人敢打扰这对生死之交最后相聚的时刻。
在一片悲痛中,山雪忽然重新挣扎起来,但它的目标不再是重新站立,而是尽力将马头伸入埃奇威尔的怀中。
埃奇威尔慌忙地凑上去。
山雪努力地伸着脖子,衔起了埃奇威尔腰间的佩刀,那把黑色的战刀。这把刀叫墨影,它的拥有者是一匹叫山雪的马。
山雪将刀衔到埃奇威尔手中,眼中带着决绝的色彩。
怎么会不懂?十几年的生死相伴,埃奇威尔怎么会不懂?无法再飞驰的骐骥,就像是折断了翅膀的雄鹰,失去了所有的骄傲和生存的意义。在挣扎残喘和从容地离去之间,山雪选择了后者,它也是个真正的勇者,一名无畏的战士。
可他怎么下得了手?这是相伴了多年的朋友,是他的至交,是他的生死兄弟,他怎么下得了手?
埃奇威尔放下刀,却又被山雪挣扎地衔起,重新放回到他的手中。
非他不可,这是他的责任,他的义务。作为山雪的主人和朋友,这维护尊严的告别一刀必须由他来挥出。
“好吧,如果这是你的心愿,我的朋友。”埃奇威尔无力地站起身,紧握住手中的战刀。
风卷着草叶吹来,带来一阵沙沙地声响,仿佛是一个孩子的声音……
“爸爸,我可以要这匹马吗……”
刀锋擦着刀鞘缓缓地移动,摩擦着,声音悠长而动听……
“别害怕,我是你的朋友,别怕……”
战刀高举过头顶,刀尖仿佛划破了落日斜阳,将黄昏涂成一片血色……
“山雪,我想叫它山雪……”
等着我,我的朋友。或许有一天我们可以在另一个世界见面,我会重新在你的背上,迎风驰骋……
刀锋划过,埃奇威尔感到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也已经随着锋利的触觉离开了自己。
等着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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