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域纵横记 卷三 第二十三回:阿弟慷慨说端的,小妹伶俐听教诲(上)

作者 : 文衍

苎玉贞亲自引导,赵矜相随,来到大帐。

只见这大帐不用皮不用布,浑然天成,设在半山要道之上。帐壁半圈是竹木,半圈空着,视野开阔,可以俯瞰来路。帐顶就是藤萝在网架上蔓延而成,点点阳光透下来。从外面一眼望去,知道的呢,知道这里是大帐;不知道的呢,还以为是瓜棚呢!

当下苎玉贞向赵矜引见了三家酋长。

仇家酋长仇美蕈、葛家酋长葛姒娥,都是寡妇。仇美蕈是继承亡夫;葛姒娥则是继承亡父,而她的兄长、丈夫都在抗元斗争中阵亡。这两位寡妇可是铁心抗元,就死活不同意大酋长打算与赛典赤议和的主张。龙家酋长龙猷,是苎玉贞的姨表弟,年纪轻轻,只因父亲、叔叔们都牺牲了,直接继承了爷爷的酋长尊位。

赵矜与三家酋长叙礼,不禁心想:“义军果然乏人了。二十多年连绵征战,剩下的都是些寡妇、小孩,实在是不能再战了。玉贞妹妹的见识,倒是好的,议和并不是欠缺勇气,是为了休养生息啊!可是三家只想到仇恨,我得帮忙玉贞妹妹做做说服工作。”想到这里,再谨慎斟酌:“不过,三家还没见识到我的手段,肯定不会那么服气,我还必须做出成绩给他们看看……而且,现在答里不花那厮正是十分猖獗,哪怕我们与赛典赤议和,也难保那厮不来扫荡苗疆……”

这么考虑着,赵矜的思路渐渐清晰。好歹看了那么多史书,懂得一些用兵的道理,又是现代人,能够站在一个古人所不能的高度来看问题,赵矜就觉得:“必须议和,以使苗疆休养生息;但是在此之前,必须击败元军,最好是干掉答里不花!那样,议和才能取得有利地位,才能够确保日后真正的和平。一旦获得了真正的和平,路过的大英雄也就可以月兑身了,来无影去无踪,从此成为一个传说……这真是一个完美的剧本!”

剧本很完美,成为传说很潇洒。问题是,怎么样干掉答里不花?

赵矜既然多读史书,知道打仗要因地制宜,地利十分重要,就想:“苗疆地形复杂,正好埋伏。但是,答里不花那厮既是宿将,要让他上当并不容易吧。那么,就要抓住他的弱点,他的弱点是贪婪、……”

就这样,赵矜暗暗寻思在心。苎玉贞与三家酋长商议退敌之计,各自想法不同,请勇士大哥发表意见。赵矜却只是憨憨地笑,并不出主意。

通过从旁观察,赵矜就觉得:“三家虽然都尊敬大酋长,但是玉贞妹妹毕竟年轻,又刚吃了大败,两位寡妇大姐难免把她看低了,只怕她不能应付局面。龙家小弟虽然是至亲,但他血气方刚,一说起家仇国恨就激动万分,恨不得立时跟答里不花拼个死活,因此也不怎么肯听话。这三家,忠心都可鉴,但想法真的很难统一。照这样,玉贞妹妹指挥不动他们,我说的他们也不会听,怎么办呢?”

想着想着,赵矜心中头绪纷杂。会后,就叫奚孔雀带自己去散步,理理头绪再说。

这一趟散步,应该说是收获不小。奚孔雀说起这一带的有名险地“灵龟坂”,让赵矜大受启发。但是收获虽不小,祸事也到!回到营地,当晚赵矜正要歇息之时,禁不住叫苦连天起来——枕头不见了!

“要死!”赵矜狠抓头发:“没有这个枕头,我可怎么回去!一定得找回来啊,可是到底丢到哪儿去了呢?”

次日天还没亮,赵矜就闯进奚孔雀的营帐,拉了她去寻找。两人寻遍了昨天经过、坐过的地方,可是哪有枕头?

“这下、这下……”赵矜急得要上蹿下跳。

奚孔雀不明白赵矜为什么急,还笑嘻嘻道:“矜哥哥,枕头有何稀罕?你若要枕头,奴与哥哥十个。”

“你的枕头,再多也没用啊!”赵矜干着急,可是没法解释。

奚孔雀并不介意,只催着赵矜吃饭,说今天还要开会,吃完了就赶紧去大帐吧。赵矜无奈,只得胡乱吃了一些果子,便被奚孔雀拉到大帐里。丢了枕头,慌也没用,不能在酋长们面前显得焦躁,有失勇士大哥体统。因此赵矜在脸上还是一副镇定模样。

没想到,一见到赵矜,三家酋长的神色,就与昨日大不相同。昨天还不过是客客气气而已,今天简直就是遇见神的那种崇拜之情!

龙猷一个箭步,当先纳头便拜:“勇士大哥,龙某不识尊驾,多有轻慢,敢请多多恕罪!”

赵矜吃了一惊,忙道:“哪里哪里……”赶紧要将龙猷扶起。不料仇美蕈、葛姒娥两位酋长,也都扑倒便拜。赵矜更慌,搀扶不迭。这情形,苎玉贞、奚孔雀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时都愣住了。

正莫明其妙着,就见龙猷一招手,四名手下齐用双手高举一个大托盘,来到面前,郑而重之,都跪下了。不但如此,还有两人捧香炉,两人执法器,搞得好像是最隆重的献祭仪式似的。大托盘上覆盖着绸布,绸布上面有一样东西……

“我的枕头!”赵矜大喜。

龙猷向着枕头倒身下拜,恭恭敬敬磕过好几个头。

这么隆重!怎么回事?赵矜不明白。奚孔雀很奇怪,禁不住上前来看,心中大疑——矜哥哥恁地着急的枕头,与奴的枕头有何不同?

不管怎么样,总之枕头找回来就好了。赵矜望着被供起来的枕头,心想:“总算没丢掉。以后可得加倍小心了!”

可不是?如今这一带都是自己人,他们见了这十分特别的枕头,自然就会献给酋长。要是在别的地方丢了,那可真难说了。

苎玉贞和奚孔雀都不明白为什么只因一个枕头,搞得这么隆重。龙猷遂振奋解释:昨日他得到手下献来的枕头,知道是勇士大哥一直背着的枕头,当然是要奉还原主。不过见这枕头奇特,龙猷少年心思,难免好奇,且看天色已晚,心想明日再还,夜里就自己枕着这个枕头睡觉了……

“那么……你发生了什么事?”赵矜瞪大眼睛。

“我就见到了菩萨!”龙猷说着,神情极度激动。对于一个虔诚的佛教徒来说,真的没有比这事更开心的了。

“啊?!”赵矜料想不到是这种情况。枕了枕头,见到菩萨?不对吧?那儿不是只有仙女姐姐么?

龙猷激动得很,奚孔雀给龙猷捧来一瓢水,龙猷咕嘟嘟喝了一半,才接着说道:“小弟见了菩萨,只见菩萨于万道金光之中,慈和庄严。身边有一神猴作拱、一神犬卫护,又有一神鸟翩翩飞舞。小弟万分惊喜,忙向菩萨礼拜,祈求赐福。菩萨笑道:‘尔等四族二十余年之难,不日便当完结,此即莫大之福也,何须再求?’又道:‘尔等所谓勇士大哥,即是福星。尔当小心侍奉,尔身必登庙堂,尔族必大兴旺’。”

说完,龙猷再向枕头下拜。

两位寡妇大姐从旁笑道:“阿弟一片精诚,故能上通神明,蒙菩萨指点迷津。”

龙猷称是,又向赵矜礼拜。赵矜慌忙拦了。这才知道,原来是仙女姐姐假扮菩萨,帮了自己一把。三上仙也还赖在仙女姐姐那儿,顽皮搞怪。赵矜自忖:“没想到,仙女姐姐还能玩,又能诌那些鬼话!算了,不拆穿她,反正本草因祸得福,是件好事。这样一来,三家酋长都会听我的了!”

龙猷醒觉之后,眼前仿佛还能见到万道金光,好一阵子才散去。他记得菩萨的话语,兴奋莫名,忍不住找仇美蕈、葛姒娥诉说。两位寡妇大姐深知龙猷忠诚老实,从不说假话。她们都笃信佛教,忙都望天礼拜,感谢菩萨指点。就这样,三位酋长今天一见赵矜,那个尊重和钦慕,更与先前不同。

于是赵矜与三家酋长也都亲热起来。这一天的谈话,就十分和谐默契了。酋长们全听勇士大哥说话,没有一个有一点点异议。赵矜称赞苎玉贞的想法不错,三家酋长也就心悦诚服地接受了。

赵矜指出:“你们四大部族,男丁都稀少了,急需休养生息,因此必须和谈。但是现在和谈,一定给元朝看轻,今后免不得还要挨欺负。”

“勇士大哥说的极是!”苎玉贞、仇美蕈、葛姒娥、龙猷一齐赞同。

赵矜接着道:“真正的和平,还得靠战争来争取。所以,我们必须痛打元军,让朝廷明白咱们苗人始终是有力量的,不可欺人太甚!我们要挽回失败局面,重树义军威风,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干掉那飞扬跋扈的答里不花!”

听到这里,寡妇们都情绪激昂,少年人更是血脉贲张。龙猷无法宣泄自己的激情,迈开大步奔出帐外,一拳打在一株大树上,那树顿时摇晃起来,树叶纷落。

“阿弟神力!”苎玉贞赞叹。

龙猷自小磨练,现在正是少年长成之时,每日精进。今天精神振奋,那力量似乎又大增了。

赵矜颇有大哥风范,把龙猷拉回来,拍拍他的肩膀,让他坐下,赞许道:“好兄弟,你这力量,今后就用来帮助你姐姐,保境安民,不再受强敌欺负。”

“是!”龙猷点头,拳头握得咯咯响。

“那么,怎么打元军呢?”赵矜继续讲述自己的思考成果:“唯有依靠地利。我听孔雀说了灵龟坂的地理情况,觉得那地方正适合阻击。为什么要阻击呢?因为我们最终目标是要用埋伏计干掉答里不花;但如果用一般的引诱,答里不花只怕不会上当。所以,要先阻击,让答里不花觉得我们不是不花力气打,而是实在打不过他们,才要撤退。这样,我们诱敌深入,他们才不会怀疑。”

酋长们都很尚武,但都不怎么明白谋略,一时神情茫然。仇美蕈便问:“那么,诱敌深入,又要作甚?”

“痛击呀!”赵矜比划道:“要找一个最宜埋伏之地。敌人一到,就拦住前面、堵住后面,杀他们个片甲不留!对了,就是像战国时候,兵法家孙膑的经典战役——‘伏兵马陵道’那样!”

“伏兵马陵道?”三家酋长又面面相觑起来。都是“阿弟你知不知”、“阿姐你知不知”的那种神情。

苎玉贞也不懂什么“伏兵马陵道”,不过她大致明白这个意思,就说起来:“若说最宜埋伏之地,妹子倒想到一处,不知哥哥……勇士大哥意下如何?”

只因奚孔雀跟赵矜打得火热,一直亲热地叫哥哥,苎玉贞差点儿也想这样叫,但是大酋长可不宜像一般蛮女那样随便,想定之后就还是把赵矜叫做勇士大哥。

赵矜也就保持一份客气:“敢问大酋长,是何地点?”

“斩蟒谷一线天。”苎玉贞说出地名来。

“大酋长所言极是!”三家酋长顿时都叫起来。

旁边侍立的奚孔雀也雀跃起来,跑过来拉住赵矜,就要讲说一番那个地方的情况。忽然一想,这是酋长们开会哪,可没有自己说话的份儿!赶紧撒手,退下去了。

会议开了小半天,赵矜很顺利地跟酋长们议定了整套作战方案。众人听了赵矜出谋划策,都觉得这位勇士大哥智勇双全,不愧是上天派来拯救我们的福星,不服不行。自此,赵矜俨然以“咱们苗家”的大军师自任,统率四家人马大战元军。

昔有诸葛孔明,茅庐对策,指出天下三分远景;今有赵大校草,萝帐决疑,拟定克敌安民大计。究竟哪个更加高明?

(待续本回下节)

注:

端的:“的”字在这里念作去声的“第”。“端的”这个词在古代很常用,含义主要有三种。一、详情,原因。如柳永《征部乐》:“凭谁去花衢觅,细说此中端的。”二、果然,确实。如施耐庵《水浒传》:“武松读了印信榜文,方知端的有虎。”三、到底,究竟。如吴承恩《西游记》:“端的是甚妖精,他敢这般短路!”本书本回标题中的“端的”为第一种含义。本书颇用了些古汉话。这是因为本书的作者很坏,存心要坑害读者。别的好作者都让古人说上一口标准现代普通话,十分方便读者们理解,合情合理。写本书的这个泼皮作者,却偏偏要让古人说古话!这真是太不合理了吧,搞得读者们头大!估计这作者不是爱卖弄,就是性格扭曲,平生专爱跟读者为难。一言以蔽之——端的是个坏得很的作者!总之,本书的古代用语很难全部加以解释,读者们自便吧,穆哈哈哈……如果你看了并不头大,那么作者害你之心不能得逞,只得灰溜溜赞一声:“尊驾的是妙人!”

蕈音“训”,蘑菇。

姒音“似”,美女。

猷音“游”,谋略、功绩之意。《诗经?小雅》:“秩秩大猷,圣人莫之。”《尚书?商书?盘庚》:“尔有嘉谋嘉猷,则入告尔后于内。”这个字很庄重正大,适合做名字,如明朝抗倭英雄俞大猷。本回中龙猷以此为名,显然其家族是有地位、有文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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