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地发了一笔大财,小方子心里欢喜得都要炸开了,捧着肚子一边走,一边满足叹息。只是银两分量颇不轻,揣着又费事,行将起来却不是很方便,走了一会儿,额上便见着汗了,直累得呼哧带喘。南朝有个典故叫做: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听着是十分神气,却不知这十万贯,哪里去找如此粗的腰,又哪里去找那么大的鹤?想必是神仙干的闲事罢。
小方子既非神人,也无仙鹤,自是搬运得比较辛苦。一边薛万里见得走得缓慢异常,大是不耐,嚷道:“方财迷,不嫌累么!让我拿着!”小方子怒视他一眼,喝道:“你这人花钱大手大脚,给了你一会儿准没!不给!”薛万里辛辛苦苦忙活半天,一个大子儿也没落到手里,闻言心中恨意一起,毒计便生,暗道:“嘿,小子,你当银子放你那,我便没手段使么!”
二人行到闹市,薛万里问了路人两句,带小方子来到一处浴堂,笑道:“赶了这些天的路,身上都要发臭拉!洗个澡罢。”小方子给他一说,也觉身上实在脏得紧,各处都痒痒,便点点头跟他进了浴堂。
一进门,热气扑面,水雾升腾。这浴堂甚是宽敞,外间摆了一条长凳,一排木柜,是客人更衣用的。一大一小转眼嘻嘻哈哈月兑了个精光,薛万里怪叫一声,赤着身子率先冲进浴室,小方子兀自惦记他的银子,拿衣服裹了放进柜里,又找堂里伙计要了把铜锁锁好,才光着跟了进去。
浴室里面青石砌地,拱形砖顶,正中一个长方池子盛满热水,四边摆了十数个木桶,几十方粗布巾。小方了一进门口,霎时眼前一片白茫茫,还没瞧清楚状况,猛地兜头一股热水泼来,浇了个落汤鸡一般!惊愕间耳听薛万里大声狂笑,模糊中只见一条大汉立于水池中,执一木桶,正冲自己猛做鬼脸。小方子怒不可遏,抹脸大骂一句,冲进池子便与这恶人你来我往,惊叫笑骂声中相互猛泼。
玩闹了一阵,二人坐在池边拿了粗布搓身。瞅见薛万里虎背熊腰,筋肉虬结,小方子一时连连咋舌,心里羡慕。又见他胸上背上一条条纵横交错,长长短短深浅不一,净是狞恶的疤痕,不禁有些心惊:“老薛,你身上好多伤疤啊!好吓人!”薛万里懒洋洋道:“这有甚么!又不是娘们儿,你当给人瞧的么?”
“真是个粗人,净说些下流粗话!”小方子暗骂一声,不再理他,低头猛搓。薛万里看他一眼,见他瘦小身躯上污泥一去,倒也甚白皙,小脸儿也干净了,瞧来眉清目秀,口鼻端正,竟也是个清俊少年!薛万里瞪大眼睛,啧啧赞道:“瞧不出,你小子生得不赖啊!嘿,像个娘们儿一般俊俏!”
老薛想必没夸过人,这话古往今来从大到小,是个男人都不爱听,方小侠从来都敢比英豪,自称老子,又叫他如何忍得!
小方子登时大怒,大叫道:“放屁!你才是娘们儿!”薛万里也不生气,嘻嘻一笑,两眼一眯,不怀好意地向他身上瞄来扫去,又赞道:“瞧瞧,多白!啧啧,细皮女敕肉儿的!”这话是个男人也不爱听,小方子腾地立起身来,双拳一比怒喝道:“想死么!你敢再说一句,老子可不客气了!”
眼见他恼羞成怒,并以武力相威胁,薛万里似乎有些怕了,吐了吐舌头不再说话。小方子见状鼻中一哼,给了他个白眼儿,收拳正要坐回去,猛听薛万里嘻笑道:“小娘儿们!”自个儿一忍再忍,这可恶之人却没完没了,管他武功盖世杀人如麻,打了再说!拼了!小方子闻言脑子一热,挥拳便冲了过去。
五指拢起,呼地一拳,一式冲天炮打了过去,面前可恶之人坐着没动,似是吓呆了!砰一声正中胸膛,心里一喜,却见他浑若无事,不痛不痒,还冲自个儿做了个鬼脸儿!小方子不由又怒,双拳冲着胸口砰砰砰连续猛击数记……
薛万里打了个哈欠,嘻笑道:“好舒服!再给爷捶捶背罢!”
小方子胳膊也震麻了,一时又惊又怒,呆了呆,右臂一抬,猛地一拳向他脸上打去!打人不打脸,这下甚没礼貌,薛万里摇了摇头,伸臂一格。二人双臂相交,小方子只觉霎时小臂痛入骨髓,眼泪都快疼出来了!急怒间使出成名绝技,抓过他手臂,呲牙咧嘴一口咬了下去!
这一招儿小方子使来顺口得很,往日屡屡奏效,常常籍此反败为胜。薛万里不识历害,只微微一笑,将臂上肌肉一绷,任他去咬。
口感不甚好,牙齿如中皮革,又硬又韧!松开口一看,连个牙印儿也没留下……小方子心里一奇,又是一口咬下!还是咬不动。小方子愈发奇怪:“这皮肉拿什么做的?这般结实!是人么?”惊奇间低头捧了一条小臂,如同饿鬼乍得香鸡腿一般连连猛啃。
见他口水都流到自家胳膊上了,薛万里微觉恶心,暗中劲力一收一放。小方子正奋力撕咬,猛觉牙间筋肉一陷一弹,牙齿瞬间崩开手臂,震得牙根隐隐作痛,两颊一阵酸麻——又给他算计了!小方子气急败坏,捂了腮帮子,呼呼直喘粗气。这老薛着实历害,打也打不疼,咬也咬不动,铜头铁臂,怪物一个!他身上一点破绽也没有么?想到这里,小方子不由朝他身上扫了两眼,忽然脑里灵光一闪,手掌一翻五指微屈,随即右肩一沉,小臂向上兜出,使出了武林中最毒辣的一记绝招!
“猴子偷桃!”小方子狂叫一声,猛抓过去。
薛万里大惊失色,闪电般跳将起来,双手捂住紧要处叫道:“别胡闹!恁多人看着了!”说着四顾看了看,面色讪讪。有人看你,关我屁事?小方子见他如此忌惮这招,自家已占上风,登时不管不顾,又是一招“猴子偷桃”递了过去。
这边打得热闹,浴室里的客人已是人人侧目。薛万里惊慌失措,边跳边叫:“别,别打拉!认输,我认输!”
“哼!求饶了么?知道历害了罢!”小方子招式一收,冷笑道。薛万里松口大气,点头哈腰赔笑道:“知道,知道了,你历害!”小方子哼道:“服了么?”薛万里恭声道:“服了,佩服之至。”小方子怒喝道:“服了就算完了?刚才怎么算?”薛万里怔了怔,随即一抱拳:“方大侠,小可适才言语无礼,多有得罪,冒犯之处还望见谅!”
方大侠怒意稍霁,光着身子重重一哼,总算是坐下了。
过了片刻,薛万里满面堆笑挨蹭过来,一脸巴结之色道:“方大侠,让小可给您搓背罢,瞧您费力得紧!”小方子正愁后背脏处搓不到,闻言心中一动,又想刚刚打败了他,得些好处也是应该的,便轻轻点了点头。薛万里喜道:“还请方大侠趴子,这样可以舒服一些。”
眼见这败军之将如此殷勤客套,方大侠不好推辞,便光着趴在池边给他搓。薛万里拿粗布搓了几下,又拿手掌给他揉了揉后背。小方子哼哼道:“嗯,嗯,手艺不错啊,舒服……”薛万里谦卑道:“哪里,哪里,方大侠过奖拉!”说着两手齐上,移到肩井处一捏。
“哎哟,疼,疼,轻点儿!想捏死人么!”小方子肩上猛然一阵酸麻,不由抬头大声怒斥。身后薛万里喏喏道:“是,是,小可再留意些,管保方大侠满意!”小方子瞧不见他一脸阴险坏笑,闻言哼一声又趴下头。
薛万里双手略略上移,拇指轻按后脑风池天柱二穴。小方子脑后一阵酥麻麻,飘飘然,舒服直哼哼;过了一会儿,只觉手指力道越来越轻柔,眼皮越来越沉重;再过一会儿……
浴室之内水气茫茫,一个小童趴在池边呼呼大睡,浑不知身在何处。
睡梦间忽然觉得身上有些冷,一个激灵,醒了三分。迷迷糊糊两手乱抓想找被子,只觉一边手一空,一边手一暖,不由心头一喜奋力一扯……
扑通一声,掉落池中。
小方子连呛了几口,手忙脚乱爬了出来,鼻酸眼涨连连咳嗽。茫然发呆片刻,才醒过味儿来,大声惊叫道:“哎呀,怎么睡过去了!老薛,老薛,老……咦?人呢?”池边几十汉子愕然看过来,一个个看过去,月兑光相仿佛,细瞧都不是。
小方子身上湿凉,心里更凉,一种不详的预感涌了上来,大叫一声飞身冲出浴室。
先瞧银两!
——柜上铜锁扭断,衣服凌乱,银两不翼而飞。
再找小偷儿!
——不用看也没影儿了,小偷得了手,有傻呆着给人逮的么?
小方子呆立原地,心中气苦:“又中计了!明知那老薛花钱如流水,定是没给他银子,怀恨在心,一路上鬼鬼祟祟,早该小心提防!这人真是诡计多端,难怪他要来浴堂,又满口甜言蜜语,更虚情假意给自己搓背按摩,原来是早就算计好了的!现下不知去哪里狂嫖乱赌了……”
薛万里卷款逃逸,小方子后悔无及。无怪乎人云: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诚哉斯言!危哉斯言!小方子恼恨不已,坐在长凳上暗骂自己一句,又大骂薛小偷一句。正骂得欢,门口棉布帘一掀,一条大汉走了进来。
这大汉锦袍华服,黑靴泛亮,面上须发齐整,神采奕奕。进了门,大汉径直走到小方子身前,冲他嘿地一乐。小方子目瞪口呆,看看他衣服,又瞧瞧他脸,半晌,木然道:“老薛,去哪儿了?”薛万里挠了挠头,嘿嘿一笑:“买了点儿东西,顺便修了修面。”说罢丢过一个包袱:“拿着,给你的!”
小方子瞪他一眼,打开包裹。里面整整齐齐五颜六色,长袍短袄帽裤靴袜一应俱全,更有一件貂皮大衣,色作紫褐,面料平匀光泽,毛绒细腻轻软,一看便是贵重之物。
手抚着密软貂绒,小方子仿佛心里也渐渐柔软了,怨气烟消云散,一时默默无言。自一个小小孩童家破人亡,流落街头之日起,哪里有人这般照料他吃穿,惦记他冷暖?银子虽好冷冰冰,新衣再暖死沉沉,最难得的,却是这非亲非故的粗豪大汉的,一份心意!薛万里见他眼圈发红,泫然欲泣,连忙道:“别愣着,赶紧穿上,我瞧瞧合不合身。”小方子看他一眼,笑了笑,缓缓拿起包里衣服,一件件穿到身上。
薛万里打量了两眼,喜道:“嘿,大小正合适!哈哈,小叫花变成贵公子拉!”小方子低头瞧瞧身上,心里也甚欢喜,听他夸奖只嘿嘿傻笑。薛万里大笑道:“走了,吃饭去!”
吃饭?这茬儿不提也罢,一说起来小方子又怒了。在得顺楼便是因为没钱付账,才闹得鸡犬不宁人仰马翻,好容易得点儿银钱够用了,这般胡花乱使,还能余下多少?小方子伸出手,掌心向上严厉道:“剩下的银子呢?交出来!”薛万里面色一紧,往怀里模去,片刻取了银子放到他手里,讪笑道:“不多了,省着点儿使罢!”
掌中多了一块物事,鸽蛋大小,银光闪闪,俨然挺立。小方子看得眼都直了,喃喃道:“不,不会罢!”薛万里愁眉苦脸道:“这城里东西贵得出奇,实在没办法……”木已成舟,奈何?小方子叹了口气,不再听他罗嗦。
只是待到付了二人浴费,鸽蛋银又变作指肚儿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