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客?天都黑了,往哪儿送?送到老虎嘴巴里?不妙不妙……”眼见那长脸道长转身便走,两道童凶神恶煞般扑过来,小方子急忙叫道:“慢着!是老薛让我来的,让我来找那个木……和他讲,呃……”
“且住。”吕长廉低喝一声,转过身来,犹疑道:“老薛是哪个?”小方子道:“薛万里。”
“送客。”吕长廉摇着头转过身去。袁世赵本应声而上,一左一右挟住,小方子连连大叫:“你这老道真没见识,那可是个有名的人!英雄好汉,可比常山赵子龙!那一脸大胡子,可威风神气了……”吕长廉闻言又转过身,叹道:“贫道不管他是谁人,你说有事告知我门掌教,此言可是为真?”小方子连连点头:“真的,真的!”赵本哼道:“师父,这人十分狡猾,我看他是骗人!”袁世连声称是,一脸不屑。小方子气道:“不信拉倒!这点事儿还用骗人么?你们几个小道老道没见识,又不长眼,哼!甚么上清下清,当本大侠稀罕么?”
此言一出,两小道登时怒不可遏,二话不说架了便走,恨不得将这泼皮无赖扔到山下!小方子连叫带骂,一时脑羞成怒却也无法。吕长廉长叹一声,道:“说得也是,松开他罢!此事虽不大,我上清却容不得他人小觑!是真是假,见过掌教自有分晓。”小方子揉着酸痛的肩窝,怒视左右各一眼,俯身收拾好行囊,大摇大摆向大门走去——
短昼已尽,长夜方来。不知何时,大门上角挑起一双灯笼,其色青白,熠熠生辉。光影相映之处,门楣三个大字——玉清宫。少年一脚迈入门坎,闷头疾行,既不顾身后呼唤连连,也不看左右房舍重重。吕长廉追上两步,皱眉道:“你这孩子,怎地如此急躁?哎!也罢,一路前行,便可至议事大厅。”
一路向前,穿廊过院。四面有人,小道老道,八方有屋,高房低房。草木成片,影影绰绰,灯笼无数,昏昏黄黄。无趣无趣,没有甚么可以看;荒唐荒唐,少年不识大阵仗。
沧海化桑田,大地生群山。此为北方道教胜地,香火传承之所,山外改朝换代,惟此长盛不衰。上清宫建成伊始便是工程浩大,及至历代无数工匠修葺改造,方见今日鼎盛规模。亭台楼阁数百,道众逾千,若逢重大斋醮节日,香客游人穿流如梭,密集若蚁。上清一脉传世已千年,其人其事不胜数,单这屋舍便可见一斑。
不过阵势再大,也是大同小异。小方子不乐意看屋子,也没心情看道士,直直前行,不一时到了主殿。大殿琉璃盖顶,斗拱飞檐,耸于霭霭暮色之中,更显雄伟庄严。殿门洞开,其内灯火通明,烟气缭绕,三清圣像难睹全貌,薰薰香气沁人心脾——到了!小方子心说一句,抬脚就往里走。吕长廉见状忙一把拉住,笑道:“小居士,不是这里。”旋即当先带路,示意小方子随其而行。
“你不说直着走么?瞎子指道儿!”小方子低声嘟囔一句跟了上去。少时绕过大殿,穿过小院,前方又见一殿。此殿端端正正,平平常常,里外宽大明亮,却是门户紧闭,现出几分神秘。门前阶上四名年轻道士直身肃目抱剑而立——吕长廉远远止步,转身道:“小居士,你且在此稍候。”说罢目视后方又道:“袁世赵本,你二人先回去。”二徒应声离去,师父转身复行。行了几步,皱眉转身,却见小居士紧紧跟随,寸步不离。吕长廉气道:“你这……不是叫你等着么!”小方子哼道:“你管不着,我乐意!”
“这孩子当真没有教养,也不知是什么来路。”吕长廉暗叹一句,转过身去。片刻行至殿门前,一道士迎上行礼,悄声问道:“吕师叔,何事来此?”吕长廉低声道:“沐掌教可在?”那道士点了点头,悄声道:“掌教师叔正与诸长老商议天腊祭祖一事。”吕长廉松了口气,低声又道:“存英,你去通报一声……”只见二人窃窃私语,那长脸道长面色焦急,语声含混不清;那年轻道士一脸为难,低语连说带比。小方子颇为不耐,大喝一声:“喂!你俩说甚么了?鬼头鬼脑的!”
“噤声!”
五道齐声低喝,怒目而视。小方子哼了一声,又叫道:“快进去叫人,就说本……”话没说完,口鼻猛然一窒,愕然间眼前一张长脸伸过来,面色紧张:“小居士,此处是本门议事重地,不可喧哗!”
半晌,吕长廉见他老老实实似有所悟,便放开手:“小居士莫急,待……”小方子喘一口气,跳上前大叫道:“放屁!甚么种地锄地?我偏……”叫声甫起便落,自是前面口鼻又给后面大手封住,左右更多了四柄寒气逼人的长剑。小方子无名火起,登时不管不顾,手脚连连挣扎。几名道士又惊又怒,心道一生从未见过如此顽劣不堪的人物,这人小小年纪便已如此,长大那还了得?
夜阑人不静,小居士虽已受制,老道士终被惊动。一老道推门出来,喝道:“何人在此喧闹?不成体统!”几道撤身收剑,恭然行礼:“师叔、师叔祖。”
“师叔祖?果然!老得都掉牙了……”小方子眼看那老道白发苍苍,满脸皱纹,一时新奇不已。传说中的高人都是这般模样,看着挺老迈,实际很历害!这叫做真人不露相,老马会吃草……老道长尚不知他从这儿胡思乱想,扫过一眼,心中已猜了个八九不离十。随后不发一言,慢慢转身,抬腿进门——
这就走了?小方子连忙叫道:“老道,我找木……”
“放肆!”几道断喝一声,面色愤慨。那老道并不理睬,缓缓转过身,轻轻关上门。高人都是这般,眼睛长在脑袋上面!小方子气冲冲道:“瞧不起人么?哼!我可是大侠客薛万里的朋友!到时候儿……”
门关上了。
小方子又气又急,心道死老薛果然吹牛皮,将自己哄骗过来受这闲气!只一转念,砰一声巨响,殿门洞开,一人冲至身前,急风暴雨般吼道:“你方才说什么?再说一遍!”语声快如连珠,震若雷鸣!小方子只觉耳中嗡然作响,一时愣住——
眼前这人身形高大,长方脸,蓄短髭,一双虎目顾盼有神……不及细看,耳畔几名道人已是恭声开口:掌教师兄、掌教师叔——胸中猛一跳,满心欢喜道:“哎哟,可找着你拉!哈哈哈哈!”此人便是木头人,老薛果然没吹牛,掌教又怎样?一报名号应声而出!小方子喜悦正自措词,那人已是连声催促急不可耐……
这人是个急性子。小方子摇了摇头,说道:“薛万里让我来找你,他说,呃……”沐掌教一把扯过他:“进来说话。吕师弟,你也进来。”果然是个急性子。小方子糊里糊涂未及再说,双足已落入殿门之内——
大殿青石铺地,高柱悬梁,气派堂皇。再一时晕头转向还没细看,两脚已落至众人身前。檀木宽椅九把,四四相对,居中者一。沐掌教松开手快步上前,大马金刀往中间一坐,笑道:“道爷事急,旁事容后再议。”道爷?有这么叫自个儿的么……小方子见状一愣,茫然四顾——
左首坐着四个白头发老道,面色含怒;右首坐了四个半老不老道,不动声色;那长脸道长直直立于一老道身后,表情尴尬;木头人俨然端坐,旁若无人。方才出来那老道清咳一声,开口道:“长天,你怎总是这般言行无状?作为一教之首,如何服众?”木头人笑道:“文师叔教训得是,长天下次注意。”那老道叹一口气,摇头道:“这话师叔以前听了九百回了,这次是——”木头人嘿嘿一乐,闭口不言。老道又道:“长天,古语有云,上梁不正下梁歪,你作为……”
“九百加一回!这个我知道哈哈……”小方子得意道。众道齐齐看他一眼,纷纷叹气。那老道怒道:“长天,你怎把他带进来了?胡闹胡闹,成何体统!”沐长天挠了挠头,正色道:“师叔不知,此人与我教大有渊源,万不可轻视!”老道长皱眉道:“竟有此事?看他小小年纪,又怎会……你说说看。”沐长天肃然道:“他是我多年老友的朋友,我是本教的掌教,源远流长,自当重视!”
便这一点皮毛关系,也给他讲得郑重无比。这人装腔作势,谈笑风生,却与那老薛有几分神似!小方了不由一时心花怒放,暗暗欢喜。众道长见怪不怪,各自无语。那老道叹一口气,正待再细细分说,旁边一老道抢先道:“无上天尊——长天,你速速理清此事,我等还有事务相商。”这老道童颜鹤发,面色红润,身后一张长脸默不作声。沐长天点头道:“白师叔说的是,待长天问过他,不过两三句话的事。”两三句话?沐掌教小看方大侠了,有资格和血踪万里做朋友的,岂是这般容易可以打发的?年纪虽然小,事儿未必少。沐长天微笑道:“小友,你孤身而来,想必有要事办理,却不知来此何干?”小方子想了想,点头道:“我是来玩儿的。”
来玩儿的?正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众道闻言一齐怔住。半晌,沐长天咳嗽一声,又道:“我上清名传天下,无怪乎小友慕名前来!但不知你玩儿完之后,又有何意?”小方子呆呆想了片刻,茫然道:“还没玩怎么就玩儿完了?我还想玩儿得好,再多玩几天来着……”
众道无语,相顾叹息。
两句了,连门儿也没模着,沐长天无奈道:“既然如此,玩玩也罢!一会儿我安排你住下,明日……”小方子猛地大笑道:“谁是来玩的?我这开个玩笑,你们还当真了?哈哈,笑死个人!”沐长天怔了怔,皱眉道:“小友,你究竟来此作甚?”已经四句了,又绕了回去。小方子笑过,忽又面色激动,大叫道:“听好了!我是来学武功,长本事的!”话音一落,叹息声起。沐长天叹道:“不出所料,果是此意,只是……”小方子见他面露难色,迟迟不语,登时不满道:“怎么?不收本大侠么?”众道长忍俊不禁,各自微笑。右首一黑面道长笑道:“这位大侠,你来的不巧,八年之后再来拜师学艺罢。”
八年?之后?小方子一时迷惘,看看众人,不明所以。
上清大教派,择徒严苛。选入弟子须得身世清白,根骨心智人品俱是出众之人。何等精挑细选,自是百中取一。年纪大了不要,年纪小了也不要,小方子倒是年纪大了些,脾气又差了些,本就不符合条件,况且更有一条铁打进规矩——山门日日对外,入门十年一开。前年八十弟子已入山门,谁人若想再入,也只得再等八年之后。
小方子自是不知,眼见众人面带讥笑,不由怒气上涌,大叫道:“喂!都瞧不起人么?行不行给个痛快话儿!”在场道长无一不是位高辈尊之人,见状自是不理不睬,心道莫说此时不收,便能收也不收你个无礼小子!沐长天思忖半晌,开口说道:“诸位师叔、各位师弟,可否破例一次,此人……”文长老断喝道:“不成!祖师立下的千年规矩,万不可变!此事再也休提。”沐长天长叹一声,默然无语。
“不成么?哼,我也不稀罕,走了!”小方子傲然说一句,转身便走。有甚么了不起?不干拉倒,省得当个杂毛儿!忿然前行,心中又生凄凉之意:“老薛也不管,这边也不要,还是回江州当个叫花子好了!只是山高路远,又在夜里,回去着实不容易!”
“小友且住,容我再……”身后一声宏亮声音传来,小方子不由眼窝儿一热。木头人是老薛的朋友,也是个好人,真心想帮忙的,自个儿看的出来——转过头又见那人面色焦急,欲语还休……
双目已湿润,重重一跺脚!
“喂,那个木掌教,我不让你为难!我走!老薛还有一句话,你听好——”小方子冷着脸道。沐长天见他眼泛泪花犹自强忍,挺胸昂头侃侃而谈,一时暗生赞许之意,心道这孩子无礼是无礼,倒也硬是硬气!转念间起身上前,挽手温言说道:“小友,沐老道无能,有负薛兄弟所托,实在心里愧疚,哎!对不住了。”却不料这小友向来吃软不吃硬,闻言眼泪霎时滴落衣襟,一时有话噎在嗓里。沐长天笑道:“哎哟!怎哭了?别急别急,有话慢慢讲。”小方子飞快抹去脸上泪痕,大叫道:“谁个哭了!你听好——老杂毛……”
住口!放肆!大胆狂徒……
众道长各自扬声断喝,纷纷怒目而视。那小子浑然不顾,神色狂妄!再看自家掌教怔在场中,形神俱木,如遭雷殛!老杂毛,老杂毛!谁敢这般喊?谁能这般叫?一别数载,终于再听到这一声——老杂毛。
“薛无泪,呃……”
小方子再度开口,又忘词儿了。话声入耳,沐长天高大身躯猛地一颤,回过神儿来,慌忙连声叫道:“还有什么?快说,快说!”没什么了,只有两字——小方子想了想,轻轻开口道:“拜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