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线晨曦缓缓抹上天际,愈高愈阔愈明亮,如若天地之间睁开的一只巨眼,望见苍穹的无边浩瀚,复观大地的万千景致。斗转星移,红日蓦然腾起于东方,夜还于昼,星辰纷纷隐没于天光。不过是一个平凡的夜,平淡的过去了,如同什么也没有发生。但在这一夜之间,又有多少人,多少事,多少得失与悲喜,多少欢笑与泪水——变成,回忆。
——醒来,醒来。
方道士正在蒙头大睡,浑不知天地已变色。忽然惊呼声起,继而呼声四起,片刻赞叹声嘻笑声打闹声齐起,高低错落传入耳中,惊醒了一场好梦!咦?怎今日一帮小弟都这般不看事儿,不知道老大还没睡足么?不知道老大无名火起,会死人的么!
方老大愤然披衣而起,砰地推开房门吼道:“反了,都反了……啊哟!”
反了,都反了!天光倒垂,云朵落地,四下一片白茫茫,人恍似在那白云之上,那是——雪,雪啊!谁知一觉醒来,无尽的黑变作无尽的白?谁又知不经意间,上天赐下如此大的一份厚礼?但见积雪铺满庭院似一床软软白棉被,落雪挂满枝头如一树缤纷白梨花,垒于屋顶之上,浑似砌了半尺厚的白瓦片,堆于院墙之下,又如垛了一层层的白木茬。极目远望,白在那道道飞檐之角,更在那重重远山之巅,天地化为一色,万物皆披白发!
好雪,好一场大雪!好一个银妆的世界,好一个玉做的乾坤!北方冬季气候干冷,未及盈月,已是下了第三场雪。这一场雪更胜于前,起于夜,止于昼,无声无息之间,已然夺人神魂!深深吸一口微凉冰爽的空气,将一腔惊喜化作无边欢喜,哈哈,等什么?还等甚么?哈哈哈,玩,玩罢!
方道士大叫一声,飞身扑入雪地,先来一招儿懒驴打滚儿,再来半式鲤鱼打挺,接着一套醉八仙,东倒西歪软绵绵……正自喜笑颜开,忽然眼前一花,白光闪过糊了满脸!暗器,有人偷袭!一怔之间,大怒抹脸:“谁个暗算老子,给我滚出来!”
语声落处,并无一人应声,四下静悄悄,敌人难寻找。咦?眨眼功夫儿,都到哪儿去了……方道士左右看看,一时有些发懵。犹疑之际,院里四株大树树身后面各出一物,一,二,三,四,不多不少正是四个小脑袋,冲着自个儿连连嘻笑!
“说!刚才谁丢的雪球儿?快快招认,不然小命儿……”方老大冷笑一声,指点喝骂。不料话说一半,那边四兄弟齐声呐喊,纷纷扬臂!霎时数道白光闪电般迎面而来,方道士连连惊叫,抱头趴地!
嗖嗖嗖嗖,脑袋保住!扑扑扑扑,打中!老虎模不得,老大谁敢模?挨打丢了脸,你说这叫咋回事儿?疯了!都疯了!这是一种赤果果的羞辱,这一个串通好的阴谋,一个儿个儿的,这都造反了,造反了!啊啊啊……方老大愤怒转身,抓起积雪飞快握实,狂叫着扔了出去!
还击,还击,一一还击!
片刻败下阵来,无奈趴回地上,一时羞愤欲死。相较之下,还是脸面比重要,因为比脸耐揍一些。确也没的打,一对四,这方打出一弹,那面还来四弹,加之敌人早有准备,用大树当作掩护,没出手便已败了!败也败了,得胜一方竟还不肯罢休,雪球儿雨点般攻击过来,一时想着还手儿,心有余而力不足,一时只想对天大吼,英雄怎肯就此低头!
“且慢!”
方殷大叫一声,挂免战牌。没有人应,没有人听,嗖嗖嗖嗖响,砰砰砰砰中!有完没完?反了天了!方老大怒不可遏,挺身而起,叉着腰扬声叫道:“我看谁个敢再打?哼!我可看着了,你们谁再敢动一下,今日难逃一死!老虎不发威,当我是病猫?打!再打个试试?看看谁个真有种!”威严目光笼罩之中,凛凛气势震慑之下,四兄弟终于停手,互相看了一眼,纷纷低下头去。好了,好了!方老大长出一口气,一时心里暗自得意。怎样?怎样!老大就是老大,一旦动了真怒,小弟谁个不怕?谁敢再不听话!镇住了场面,现在该是找出罪魁祸首的时候了!
“说!是谁出的嗖主意?又是谁带头儿丢的?给我从实招……哎哟!又来!”休战只在低头的那一瞬间,会意早在目光交错的刹那!几小道齐齐发一声喊,纷纷将手中雪弹猛掷过去——方老大正自扬着头训话,怎料到他几人毒辣至斯,胆大至斯,又默契至斯!及至面前白光闪动,连吃惊也来不及,登时又给糊了个满头满脸狼狈不堪!
又惊又怒无济于事,跳脚儿大叫亦是无用,旋即攻击一浪高过一浪,白白雪球儿伴着清脆笑声疾风暴雨般送上,将方老大打的连连惨叫,抱头鼠窜!没办法,已经中招儿了!完全是一边倒的局面,只剩一条路——跑!少顷身中无数子弹顶着一脑袋雪终于跑回屋里,关上门连连大喘,犹自心有余悸!
人心险恶呀!小弟忽然反水,暗中布下圈套,大哥一时不察,竟然惨遭毒手!好狠的手段,好大的胆子!瞧一个儿个儿雪球扔的,那叫一个稳准狠,丝毫不留情面!好样儿的,这笔血债记下了——此仇不报,誓不为人!方道士真恨得咬牙切齿,暗自立下一个重重的誓言。
血债?雪债?
血债须用血来还,雪随日出而融化。甚么圈套?甚么毒辣?只是一个恶作剧。哪有仇恨?哪有誓言?只一场玩笑罢。皑皑的白雪,真真的童心,同是世间最纯净的事物,只可惜,也同样会随着时光沉淀消逝。不知何日,又有那下一场雪,亦不知将来何时,蓦然于心湖伊底再度泛起。
几小道嘻嘻哈哈推门而入,齐声笑道:“老大,好玩么?”好玩?好玩个屁!几个暗算一个,你说谁个好玩?竟然还有脸来?来说那风凉话儿?好好好,算帐的时候儿到了!方道士冷笑一声,点头道:“你几个好样儿的!说说罢,是谁带头闹事?”
谁?是谁?四人闻言互相看看,又齐齐望向方老大,表情和眼神同样无辜。这个不能说,万万不能说,无论谁是带头人,也不能说出同伙!方殷扫视场中,点头道:“都不说是罢?好,现在嘴硬,呆会儿可别后悔!”是谁?究竟是谁?四张紧紧闭着的嘴巴,四幅大义凛然的脸孔,是他,是他,是他,还是他?瞧着都像,又都不像,这是一个谜案,这是一个难题。主犯是不会自己跳出来主动招认的,从犯是不会当着主犯的面供认的,一时难倒了皱着眉头的大法官,兼受害者。
方老大叹一口气,无奈道:“也罢,你几个说出主使的人,旁人我就不计较了。”没有办法,说的是宁杀错,不放过,但总不能全部灭掉,只剩一个光杆儿司令罢?再说一个灭四个,那是找灭,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可惜,还是没有人说话。四人有备而来,既是兄弟,也是盟友,那嘴不是一般的硬,都是撬也撬不开的!就不说,就不说,将话放在肚里烂!打死也不说。怎么办,怎么办,方老大眼珠儿一转,心里已有计较。
柿子要捡软的捏,须得杀鸡给猴儿看!老大的威望是一定要保住的,冤大头是一定要有人当的,是也好,不是也好——柿子,就选你了!方殷暗自点头,一时不动声色。便此时,却见三人与他心灵相通一般,齐齐侧目斜视一人,正是那不幸被自家选中的——袁世。
意会,意会,不可言传。说话不必用嘴,杀人无需用刀,轻轻一个眼神,战友已被出卖。如何提防?如何能够提防?袁世犹不知自家已让大哥定了,更不知小弟已给哥儿仨卖了,正自信心百倍,目视前方面露微笑——那个人是谁,也不会是自己!
“袁世!就是你!”方老大忽然低喝一声,怒目而视!袁世大吃一惊,呆了呆,慌忙摆手道:“不是,不是,不是我……”方殷冷笑:“就是你小子!看你鬼头鬼脑的样子,不是你又是谁?说!”袁世连连摆手,头摇得拨浪鼓儿一般:“错了,错了!不是我,真不是我!”
天上掉下一屎盆,不偏不倚扣脑门!却不知道得罪谁,无缘无故倒大霉!随即方老大一口咬定袁小弟,连连逼问犯案经过。袁世含冤莫名,一时间张口结舌难以辩白,连忙向几名同伙儿看去——是或不是,他不知,你几人知!枉我守口如瓶饱受冤屈,总得有人出来说句公道话儿罢!
那三人刷地扭过头去,由他自生自灭。不是你,又是谁?说你是你就是不是也是,就是你!袁世见状一时惊呆,心中骇然——天!天呐,这是什么世道,人心都坏掉了!一个个见死不救,犯了事儿反用别人顶包?好,好,好!你既不仁,我便不义!来,来,来,现在就来,说个明白!
“老大,我招!是他们三个商量好的主意,硬拉着我偷袭你的!”一语石破天惊,案情水落石出。方老大闻言点了点头,肃然道:“是么?真不是你?”袁世一脸真诚,信誓旦旦道:“不是,真的不是!”
“不是你,才怪!刚才就你丢得最起劲儿,就你笑得最大声儿!你说不是你,谁个相信?”方老大瞬间翻脸,大声怒斥。袁世怔住——方才丢得痛快,笑得开心,这话不假,可这又和谁是主谋,有半点儿关系么?这屎盆子看来是扣定了,这下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反正我说的是实话,你不相信问他们三个!”袁世忿忿说道。事实摆在那里,真假心里明白,不信他几人眼着眼睛说瞎话,颠倒黑白!方殷闻言一笑,侧目而视:“也好,听他的,你们几个说说。”说说?说说。其实不必再说,大家心照不宣,其实不用说谎,黑白也能颠倒。
很快。
“袁道友,佩服。”牛大志一脸景仰之色,开口说了五个字。
“好汉!硬汉!”胡非凡翘起大拇哥,张嘴说了四个字。
“袁世,你……”赵本叹一口气,也就说了三个字。
“你看。”方殷微笑点头,只是说了两个字。
“这……”袁世呆了半晌,憋出一个字。
什么情况?
搞完大哥又搞小弟?东边下雨西边太阳?惹祸元凶明明另有其人,报应偏偏落到自家身上?不对,不对,这是一个阴谋,算好用你作为顶缸的人,强行让你做那出头的鸟儿!不好,不好,这是一个圈套,何不见那捉狭的眼神,何不想那肚里的偷笑!
“老大!别信他们,他们几个是串通好了的!那馊主意真不是我出的,你要相信我!”袁世回过神儿来,连连激动大叫。方老大长叹一声,道:“要我相信你也成,你得说出来,那个人——是谁?”
打完大哥卖小弟,这是一个连环计!究竟谁是明白人?只有中间三兄弟。办法是大家商量出来的,提议却是一个人说出来的,那个人,才是诸般事端的起因,才是今日的罪魁祸首!须得找他出来,给老大一个明白,还自己一个清白!你,你,还是你?
是个单选题,四选一变作三选一,这下轮到袁同学为难了。正确的答案只有一个,方同学自不知道,袁同学也不知道。不过上个厕所的功夫儿,三人已商定了计策,一人只是依计而行罢了。当然,主谋必在三人之中,那人就在眼前。可是,如今三人攻守同盟,牢不可破,谁人能知——
他,是谁?谁?是他!
赵本?这人鬼点子多,有可能是他!但他胆子小,他敢么?
胡非凡?这人傻大胆儿,有可能是他!但他有勇无谋,他成么?
牛大志?这个人深藏不露,看起来最有嫌疑!但自己无凭无据,能说么?
袁世左看右看,思忖半晌,终是颓然低头:“我不知道。”方殷轻轻摇头,面露悲悯之色:“柿子,你好好儿想想,想想,要个什么死法儿?”袁世啐一口,低头哼道:“明明不是我,干嘛只冲着我来?你几个就知道欺负我,我……”
“住口!谁教你不知道?糊里糊涂,该死!”方老大断喝一声,扬言说道。袁小弟气急,昂首怒目回道:“你也不知道,你怎不去死?”方殷闻言一呆,旋即大怒:“你几个干的好事,我又怎么知道?”袁世大摇其头,振振有词:“他几人出的主意,我又怎会知道?”
转眼两个不知道急眉火眼大吵起来,你一句我一句吵来吵去还是两个不知道。三个知道的眼看连环妙计得售,一时人人喜得抓耳挠腮,互相挤眉弄眼辛苦忍笑。吵架没结果,动手儿早晚事儿,不多时身理直气壮的受害人张牙舞爪扑了上去,转瞬间沉冤未雪的肇事者大叫一声扭头儿就跑!
二人在院里一追一逃,时而捞起地上积雪,忽忽来回猛掷,时而不慎失足滑倒,爬起来又跳又叫。三人立在屋檐下,拍着巴掌一起笑,一时给这个加油儿,一时为那个支招儿。嘻笑怒骂声再度响彻这方庭院,声声激荡不止,直震得树枝上雪屑簌簌而下,随风欢舞不休……
且慢!
凡事都讲求公平合理,此处老道小道一共六个人,三个知道两个不知道,还有一个哪里去了?那个此处一手遮天的人,那个脸长耳朵也长的人,他,知不知道?晨间一场大闹,为何置之不理?里外两度喧嚣,道长又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