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文德殿。
天空依然阴沉沉的,上千名官员齐集在秘书省,吵吵嚷嚷乱成一片,秘书省的大门,已经被紧紧关上,四周都是刀枪出鞘的宋兵。
两个时辰过去了,朝议依然没个结果。吏部尚书、汴京留守王时雍焦躁不安,背着双手在台阶上踱来踱去,转了两圈,他伸出双手往下一压再压,大声道:“诸位肃静,肃静……”
嘈杂好不容易平息了下来,王时雍抱拳道:“诸位,汴京的形势,你们比我更清楚,完颜元帅限我等在十一日之前推举张邦昌,如今已超过了时限两天,再没个结果,汴京城将血流成河啊,一城的生灵白白屠戮,这对赵氏又有何益?!”
话音刚落,人群轰地一声又喧闹起来,王时雍无奈,丢给一旁的范琼一个眼色,范琼会意,抽出钢刀,高声弹压道:“孙傅、张叔夜不愿推举异姓,已被押至金营。今日之事,为国尽忠已不可能,只能设法存活一城生灵,赶快顺了元帅之意,违令者,杀!”说完,一刀挥向旁边的案几,咔嚓一声,案几断为两截。
群臣一愣,喧嚣立刻停止。
短暂的沉默之后,一个太学生跳了出来,指着王时雍和范琼大骂道:“奸贼!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你们狼狈为奸,上不思君恩,下不管黎民,将整个赵氏皇族葬送了不算,而今还要谋夺大宋的江山!苍天无眼啊……”
那太学生骂完,双膝一软,跪地嚎哭:“亡国之臣,要这身皮囊何用?!……陛下,臣去也!”说完起身,虚空一拜,大叫一声,一头撞向廊柱,瞬间毙命。
众臣惊惧,一片沉默。范琼的嘴角抽搐了一下,瞪着双眼吼道:“匹夫之勇,死不足惜!”
“岂有此理!”又有一个声音打破了这种卑贱的沉默。众人一惊,循声望去,只见监察御史马伸挺身而出。
马伸走到了御史中丞秦桧的面前,拜道:“秦大人,我等官为御史,职为诤臣,今日之事,岂可坐视不理?请秦中丞与我等共写一封议状,乞立赵氏嗣君为帝。”
秦桧望望四周,犹豫了一下,点头道:“好,秦桧与诸君共存亡!”
马伸闻言,信步来到桌前,铺上宣纸,提起笔一挥而就,秦桧看完议状,点点头,签上了大名。朝议一片乱哄哄,再次无果而终。
秦桧一脸阴沉回到府上,静静地在书房呆坐了一个时辰,对管家道:“去,把夫人和秦申唤来。”
接到管家的传唤,秦申一路小跑,跨进书房,猛然发现秦桧似乎苍老了许多,一脸疑惑,又不敢多问,小心翼翼地挨着桌边坐下,秦桧抬头看了他一眼,点点头,继续低头无语。不多时,王氏也进了书房。
两人坐定,一起狐疑地看着秦桧。秦桧对两人视若不见,盯着书桌上的毛笔怔怔地出神了良久,长叹一声,抽出一张纸,递给了王氏。
“休书?你敢休我?!”王氏勃然大怒。
“夫人,事急从权,不得已而为之,夫人不要生气,先听我说完。”秦桧说着,端起了茶杯。秦申偷偷地瞄了他一眼,发现他的双手竟在微微颤抖。秦桧抿了一口,放下茶杯,继续道,“京师的形势,已经危在旦夕,后面向何种方向发展,老夫毫无把握,所以,不得不先为夫人和申儿着想。”
“我娘亲呢?”秦申急道,虽对张氏并没有多大感情,可也是自己的母亲。
“别急,你娘亲我自有安排,她不属于秦家,安置起来反而方便。”
“我要跟娘一起。”
“胡闹!世人皆知,你是我的孩儿,如果金兵指名要你,你和她在一起不是自投罗网吗?!申儿,赶快找个无人知道的地方,先躲起来。”
秦申听了,低下头,一阵沉默。
“老爷,你给我说清楚!为什么要休我!”王氏涨红着脸道。
秦桧盯着王氏良久,长叹了一声,又抽出一张纸,递给了她,道:“夫人,你看看就明白了。”
王氏匆匆看完,泣道:“老爷……你这是死路一条啊。”
秦桧黯然道:“所以我不得不安排一番,休了夫人,你同秦家再没有任何关系,搬回到王府,或能保得无忧,至于申儿,马上出秦府,先找个地方躲起来,等金兵一退,再去找九皇子,康王殿下!”
秦申没有答话,从王氏手中拿过那张议状,看了一遍,语气激烈,不由诧异道:“这议状是父亲写的?”
“不是我写的,是监察御史马伸的手笔,为父身为御史中丞,签在首位责无旁贷。”
“可这张送上去,恐怕只有死路一条。”
秦桧望着他,惨然一笑,道:“国亡家破,这幅皮囊留着有何用?”
“不行,父亲,没有其它办法了吗?”秦申再不齿秦桧,可也是自己名义上的父亲,月兑口而出道。
秦桧低下头,犹豫了一阵,又抽出一张议状,递给秦申,道:“这个是我写的。”
秦申匆匆浏览了一遍,比起前一张议状,语气和缓了不少。
“申儿,你认为,为父该送哪一张?”
盯着两张议状,秦申为难起来:这两张议状递出去,无非是死缓和死刑立即执行的差别。秦申以前巴不得眼前这个男人早点葬身敌人的刀下,可真正身在局中,又犹豫起来,这幅皮囊……终究是他给的。
他虽对这段历史颇有研究,但对秦桧被俘北上的原因,始终不知所以,现在看来,恐怕就是因为这两张议状了。
秦申沉思了半晌,小心翼翼道:“要是两张都不送呢?”
秦桧断然道:“为父身为御史中丞,虽无尽忠之心,却也无苟且之意!这议状,一定要送!不然,满朝文武,会怎样看待为父?!”
“尽忠,并不是唯一的出路。”
“但是没人尽忠,我大宋,将是一潭死水!”
秦申的心里,波澜顿生,史书曾载:去年割让河北三镇的时候,文武百官七十人同意,三十六人反对,而秦桧,恰恰是反对的带头人,如今满朝大小官员千余人,舍生忘死的,仅仅李若水、孙傅、张叔夜三人!现在又多了一个秦桧,而这秦桧,又是自己的父亲!他,到底是忠,还是奸?!
秦申想了好一阵,没有头绪,遂道:“父亲,这马伸状,言辞过于激烈……”
“何止是激烈,‘若立张邦昌为帝,大宋必群起而诛之,即使尽灭赵宋皇室,也绝不能杀尽天下赵氏宗子。’这,已经是威胁了!”
罢了,虽然现在没有改变历史的能力,不代表以后没有!秦申想到这里,点头道:“父亲,马伸状递出去,必有杀身之祸,父亲的议状,或许有一线生机。”
秦桧凄然一笑,道:“说到底,为父也是贪生怕死之徒。”
“父亲,盲目尽忠,除了多增杀戮之外,并无用处,忍辱负重,徐图中兴,报靖康之耻,才是一个臣民的本份。”
秦桧抬起头,盯着他良久,眼睛里闪过一道精光,赞道:“申儿,你长大了。”
秦申默然,心中暗道:废话,我这脑袋里,可装了好几千年。
秦桧转向王氏,道:“夫人,对不起,秦桧别无他法。”
“不!老爷,妾身要跟老爷共进退!”
“夫人……”秦桧的眼眶突然一红。
“不要说了,我意已绝,这个家,终究还是我说了算!”
秦申诧异地看了看王氏,正想劝几句,复一想,打消了主意:王氏对自己的母亲素来刻薄,她要去送死,女乃女乃的,正好!
秦桧无奈,抽出一张密信对秦申道:“申儿,你先去吧,我有些话要对夫人说,回屋赶快收拾一下,今晚就出秦府,记住,千万不要尝试出城,躲过这几天,北上去找九皇子,这是为父给他的书信。”
“是,父亲,孩儿领会得,父亲保重。”秦申收起书信,深深望了望他憔悴的脸,转身出门。
来到母亲张氏的房间,说明了缘由,张氏又是一阵大哭,秦申费尽口舌,好不容易安慰好娘亲,匆匆回到房间,对于出城,秦申醒过来的两天,已经早有准备,取出了藏在床下的蒙汗药,在手上掂掂,自言自语道:“行走江湖,就靠你了。”在鞋底塞了一包,拆开袍边,再塞进去一包,左右看看破绽不大,方放下心来。
拿过一把小匕首,犯了难,绑腿上不行,绑臂上也不行,这可是为极端情况准备的,万一被抓,似乎藏在哪个地方都不保险。他皱着眉头沉思半晌,眼睛一亮,迅速扒开亵裤,找了根小绳索,将小匕首藏在了裆下,收拾完,满意地拍拍,笑道:“如今你也算有刀有枪侠客了,哈哈。”
揣上几张银票(宋称交子),挂上长剑,正准备离开,冬儿推门而进,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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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票,宋称“交子”,仅用于川蜀之地,并未全国流通,拙文默认已通用,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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