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断指人走了之后,屋中只有风泰风铃二人,风铃到底是女孩家,仍是哭声不断,所幸那断指人只是将两人手脚捆住,却没将二人手脚反绑,风泰将手移到怀里,掏出前几日买的哨子,放在嘴中呜呜咽咽吹起来,这做哨子的人手艺颇为精巧,哨子的声音可大可小,可亢亮可呜咽。风泰学着风铃的哭声呜呜咽咽地吹着哨子。
风铃开始尚没发觉只管埋头大哭,后来听见另有声音夹杂在自己哭声中,心中奇怪,抬头却发现风泰一脸调笑地看着她,口中哨子仍呜呜咽咽地响着,像极了她的哭声,登时明白风泰在嘲笑自己,心中大窘,一时忘了害怕,不依不饶地嚷道:
“你又来嘲笑我,你难道能出去吗?”
风泰笑道:
“夫人莫急,山人自有妙计!”
风铃闻言一脸狐疑,却见风泰手在袖口处模了一会,模出一根几寸长的铁丝,风泰将铁丝拿在手中反复磨蹭绑住手脚的绳子。风铃见他磨了好长一会没见起色,不由得问道:
“你哪弄的铁丝,我整天和你在一起也没见你有这东西啊,这东西管用吗?”
风泰正全力锉绳,闻言便头也不抬地说道:
“前几日,我帮段家姐姐解绳子的时候颇为麻烦,心想日后自己要是被绑了,解起来更加麻烦,便托小全子找来这专用来搓绳的东西,却没想到这小全子办事不力,找些废铜烂铁来应付我,害得少爷这么费力!”
话声刚落,忽觉双手禁制一松,绳子月兑落掉地,两人一阵欢呼,风泰继续解脚下绳子,待到两人绳子都解开,便都跳下床。风泰见门锁了,窗户却没锁住,失声笑道:
“这周浦找来的帮手却是个办事不牢靠的人,绑人不反绑,锁门不关窗,哈哈!”
他当下将窗子打开,一手拉过风铃,钻出窗户。两人正待翻墙,却听见宅子外面有车马声,风泰暗叫不妙,在院中寻了几块大石放在墙角下,而后对风铃说道:
“铃儿,你还记得姑姑教地爬树的功夫吗?你现在到屋顶上去,要一动不动,一声也不许出,知道吗?”
风铃唯唯应声,飞身上屋顶,所幸她年纪幼小,身形也小,十分便于藏匿。风铃正待要风泰也上屋时,宅子门却被人打开,那断指人领着周浦正往院子里走。风铃怕被发现,慌忙将身子藏好。
周浦见风泰竟站在院中,心头火气腾地蹿上来,上前一巴掌将风泰打倒,怒道:
“小畜生,那个小丫头呢!”
风泰被他一掌打地七荤八素,金星乱冒,挣扎着站起身来,望着周浦,笑道:
“我妹子早就逃走了,不一会我爹爹也会来这,你这周胖子到时候怕是要被我爹爹打成干豆了,还有那个断指的大叔这次要剩几根手指也不好说了,哈哈!”
周浦甩手又是一巴掌,骂道:
“你当我不知道吗?风涵雪早已经离开泉州往杭州去了,少拿他来吓唬我,顾湘萍一介妇人,我又会怕她?”
风泰一惊,心道:“爹爹一早就离开山庄,走地匆忙,这事即使山庄中都少有人知道,这厮是如何知道的?”他心中脑筋急转,脸上却是丝毫不露,兀自笑道:
“你怎知我爹爹去了杭州?我爹爹早间还督导我兄妹功课呢!”
周浦也是惯经商场的奸诈之人,岂听不出他言下试探之意,冷笑道:
“你爹爹若是在家,你们两个兔崽子还能出得了山庄?废话少说,小丫头呢?”
风泰心下惊疑,嘴上却仍倔强地说道:
“我妹妹早就逃回家了报信了!”
报信二字的声音特别大,风铃知道是说给自己听的,要自己赶紧回家报信,她却担心风泰的处境,不肯先走。
周浦打量着院子,看见墙角的石块,回头对那断指人吩咐道:
“徐二,这小子定是从这将妹妹送出的,你去追,若在林子中没发现就赶紧回来,我在宅子中搜搜看。”
周浦拎着风泰进屋,复又将风泰困住,自己在屋子中搜寻。风泰见他来回搜来搜去,笑道:
“周胖子,你晓得恶人恶报的道理吗?坏事做多了,这天和这地是不会轻易放过的,你瞧自古至今,赵高,吕雉,王莽,李林甫,高力士哪个有好下场,你这周胖……”
他话未说完,便被周浦用布塞住嘴巴。周浦在屋内院中搜了半晌没见到风铃,他实在没料到风铃小小年纪能飞上屋顶,不一会儿徐二也从外面回来,也没寻着。周浦将风泰丢上马车,对徐二说道:
“此处不能久留,你去将这宅子一把火烧了,烧完回来见我!”
风泰心知风铃尚在屋顶,又听他要烧屋,心中不由得大急,却也没办法相救,只得任由周浦赶着马车驶离宅子。徐二见周浦马车远去,才咒骂道:
“你周胖子算什么东西,也来支使你徐二爷,若不是能一报这断指之仇,二爷才懒得趟这浑水。”
徐二骂骂咧咧地去柴房寻柴火,风铃则趁他转身的时候,寻得空子自屋顶落下,悄然奔离宅子。
却说这周浦驾着马车回到周府,此刻周府正为周全仁办丧事,府上一片缟素。而周浦于周全仁之死也自知不好张扬再加上风雷山庄势大,告到官府未必有好处,于是便对外称周全仁是突发急病不治而亡。周浦在泉州颇有些善名,这周全仁却是横行乡里,泉州百姓早有怨之,前几日闻得周全仁病丧,虽记恨他平日的恶行,却也给周浦几分面子前来拜祭。
周浦回到府上将来客通通赶出府外,自己拎着风泰来到灵堂前,将风泰丢到周全仁牌位前,自己泣道:
“全仁我儿,当日害你的一个爹已经擒来了,一会爹便在你眼前将他活刮了,以慰你在天之灵。那个女人回了长沙,一时抓不到,不过你放心,你生前得不到她,爹便让她去阴曹地府伺候你!”
风泰一旁见他哭得稀里哗啦,又听他还想去害段金玲,冷笑道:
“今日你掳我已属侥幸,那段家姐姐嫁给柳门主,身在柳叶门中,你见也休想见到!”
周浦啪又给了风泰一个大嘴巴,恨声说道:
“风雷山庄断我子嗣,风涵雪只有你一个儿子,我今日杀了你,也断了风涵雪的子嗣!”
他说着慢慢取出钢刀,举在风泰头上。风泰虽然年幼,此时见了这架在头顶上的钢刀倒也不发憷,望着周浦冷笑不语。
周浦刀正要劈下,门被人撞开,却是风雷山庄小全子,周浦见他破门而入,怒斥道:
“狗奴才,干什么!”
风泰见到小全子,冷笑道:
“小全子,果然是你!”
小全子哆嗦着身子,对周浦说道:
“周爷,赶紧走吧,那风雷山庄主母正提着剑往这边来呢!”
周浦狞笑:
“我会怕她一介女子!?”
小全子见他不将顾湘萍放在心上,不由得大急,连忙说道:
“这顾主母,便是当年江湖上的凌波仙子,周爷咱们还是躲一躲吧!”
周浦听见凌波仙子时,浑身一颤,一把扯过小全子,怒道:
“你说什么?那顾湘萍使的剑是什么模样?”
“是一把弯弯曲曲的剑!”
周浦心头一跳,失声叫道:
“那是蛇纹剑,果真是她,果真是她!哼,有这小子在,我还怕她能怎么样?她总不能不管自己的亲儿子。”
小全子知道风泰的身世,慌忙劝道:
“周爷不可冒险啊,这小子可不是顾湘萍亲生的,是当年雷娘子捡回来的,当时小的已经在风雷山庄做事了,亲眼见雷娘子从外面将他抱回了的。周爷,咱们赶紧走吧!”
周浦闻言一愣,诧道:
“这小子真不是风涵雪的种?”
说完他仔细端详风泰的脸,果然与风涵雪夫妻不同。那风涵雪生的面门广阔,海口河目,是个顾盼生威的人,这风泰却是眉目似画,略带女相,顾湘萍虽美却与风泰又不相似,风泰此时虽小,却不难看出日后定是个俊秀飘逸之人。
周浦心下惊疑,一时琢磨不定,小全子一旁不住地催促。周浦沉吟片刻,忽然说道:
“小全子去到厨房讨些猪血来,越多也好,然后去给下人说有仇敌上门。让他们四个城门分散逃走,赶紧去!”
小全子领命去取来猪血,然后又去吩咐下人诸事。周浦将猪血撒在灵堂前,再将儿子尸身从棺材中抱出。这周浦虽然身体肥胖,早些年却是呼啸山林的强匪,身上也有几分功夫气力,将儿子的尸身背在身上,小心翼翼地放在马车上,回去又收拾些细软钱票,忽然记起风泰尚在灵堂,暗叫糟糕,此时府中乱作一团,别给那小子跑了,当下回到灵堂,却见风泰一脸呆然,愣愣地跌坐在当地。
周浦是惯经商场心思奸猾之人,见了风泰模样,当下明白风泰是因为乍听自己竟不是风涵雪夫妇亲生,一时间惊愣。周浦当下冷笑道:
“想不到风涵雪竟然收养一个不知爹娘的野种在身边,将来为自己女儿挡枪挡剑也有人,我怎么没有这么一招呢,要是当年我就有此一招,此刻我儿子也不会死了!”
说完他将风泰扯起来,往外面马车走去。风泰尚震惊于小全子之前的话中,对周围之事茫然不知,周浦的一席话更如针一般刺在心头,整个人似无知觉般跟周浦上马车。
一会小全子来报:
“周爷,全安排妥了。”
周浦点头说道:
“前面赶车,从东门出城。”风雷山庄在城西,周浦让小全子从东门出城,便是不想遇见顾湘萍。
且不说周浦带着风泰从东门出了泉州,单说顾湘萍一脸怒气的赶到周府,却发现已人去府空,府中只缟素依旧,半个人也没有。她担心风泰的安危,当下冲进灵堂,见灵堂上也是空无一人,只是堂前一摊殷红的血迹触目惊心。
顾湘萍见了一阵眩晕,只觉手脚一阵阵冰凉,心中不停地想着:“这不是泰儿的血,泰儿还安然无恙。”忽见灵堂一角白布微微颤抖,顾湘萍飞身上前用蛇纹剑将白布挑开,口中焦急地唤道:
“泰儿?是泰儿吗?我是娘啊!”
却见白布下露出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老妪见顾湘萍的鬓发因疾奔散漫在肩,而且神色不安,面色苍白,手中剑微微晃动。
老妪以为是哪个被周全仁害死的姑娘回阳间讨还公道,当下颤抖着跪地求饶道:
“姑娘莫怪,姑娘莫怪,与老婆子无关啊!与老婆子无关啊!”
顾湘萍看清面前人,心中陡然一凉,顿时泪流双面,泣道:
“难道泰儿被害了不成?可怜的泰儿!终究随他父母去了!”
那老妪见顾湘萍泪流满面,心道还没见过会流泪的鬼呢,又看了看顾湘萍身后微弱的影子,也不像鬼,遂颤声地问道:
“姑娘是人是鬼?”
顾湘萍这才发觉原来这老妪把自己当鬼了,难怪这么害怕,遂将剑放在地上,上前将老妪扶起。
老妪感觉顾湘萍手臂温暖,再看顾湘萍虽然有散发落肩却挽的是个妇人的大髻,分明是个出阁已久的妇人,惭愧地说道:
“老婆子眼拙,还请夫人原谅!”
顾湘萍问道:
“大娘可是这周府中人?为何府中人都不见了?周浦呢?”
老妪点头说道:
“我是周府厨下的使唤婆子,方才正在厨房忙,听见有人喊周府要遭大难,周老爷有仇家要来寻仇,说是要大家从城门四散逃走,老婆子风烛残年,即便跑出去也活不了几年了,便躲在这里。不想被夫人看见,还误会夫人是鬼,真是老婆子罪过!”
顾湘萍急道:
“那周浦呢?周浦走的时候可曾带着一个十岁大的孩子?”
老妪想了会,说道:
“我出厨房的时候府中乱哄哄的,众人只顾逃命,我仿佛看见周老爷带着个孩子出府了,好像先前还背着一个人。”
顾湘萍闻言回身一脚将灵堂棺材踹开,果然见里面是空的,当下恨声说道:
“他是背着儿子的尸体,大娘你可知道周浦往哪去了?”
那老妪被顾湘萍脚踹棺材的功夫吓得畏畏缩缩,躲在一边,颤声说道:
“这倒……到不曾看见。”
顾湘萍自地上拾起蛇纹剑,转身就走时,又回身向老妪说道:
“大娘,你可去城西风雷山庄,拿着这块牌子说是主母要你去的,他们自会照顾你。”
说着将身上随身带着的牌子交给老妪。老妪不认字,只是瞧着牌子上那个偌大的风字很有气势,登时了悟眼前这人就是风雷山庄主母,倒地拜道:
“原来是风雷山庄主母夫人,恕老婆子眼拙,眼拙!”
顾湘萍却早已飞出灵堂。她来到周府门前,见大门上方横着一块匾,上面写着:“行善人家”,心中怒气陡然大盛,飞身一剑将匾劈落在地,怒道:
“这等恶人也配‘行善’二字,披着狼皮行善,吃人皮肉,吸人膏血。”
顾湘萍抬脚刚要走,却见不远的街角有一人鬼鬼祟祟地向周府望,形迹甚是可疑,见顾湘萍向这边看来,扭头便跑。顾湘萍展开身形直追而上,那人武功不甚高明,不过一会儿,顾湘萍几个腾跃已在那人面前,手上剑光闪动在他胸前划了一道血槽。
那人大惊,捂着胸口跪地求饶道:
“风夫人饶命,饶命,是周浦的主谋,与小人无干啊!”
顾湘萍闻言心生警惕,喝问道:“
你认得我?”
那人趴在地上,颤颤巍巍地说道:
“小人徐二,是泉州本地人氏,因些旧时勾当被风公子削去二指。”
说完他伸出手掌,露出被笑掉手指的左手给顾湘萍看。原来这徐二烧完宅子后记恨周浦视他为奴的眼色,故意很晚才点火烧屋,也不立刻赶去见周浦,而是自己找了处酒家喝了些酒,待到天色渐晚,才摇摇晃晃地来到周府,刚好瞧见顾湘萍将周府的牌匾劈在地上,他认得顾湘萍知道她是风涵雪的妻子,转头要跑时却被顾湘萍逮住。
顾湘萍闻言恍然说道:
“你就是那个泉州城那个惯偷徐二?哼,为何见了我就跑,是不是有什么事瞒我?周浦掳我儿子是不是与你相干?”
说着她将蛇纹剑架在徐二脖子上,徐二脖子上登时划出一道血痕。徐二大骇,心下慌乱,急忙将小全子如何报信,如何掳风泰风铃二人的事原原本本地说出来,之后便不住地往地上磕头,砰砰有声,求顾湘萍能饶他一命。
顾湘萍却是勃然大怒:
“原来是你这贼子惹出这么多事端!”
说着手中蛇纹剑连翻,剑光晃动间徐二双臂被齐肩削下,徐二倒地哀嚎。顾湘萍恨声说道:
“今日暂且饶你狗命,若我儿安全,你便无事,如我儿出半分差池,再来取你狗命!”说完疾奔而去。
顾湘萍心中揣测着周浦定然没有从城西门出去,不然会被她撞个正着,这剩下三门如何分辨呢,忽然记起上次周浦去风雷山庄的一身打扮以及他平时生意场上的做派,心中登时雪亮:“这周浦喜好炫耀排场,他的马车定然也与别个不同,我去询问城门守卫,便知晓其去处!”当下施展轻功各城门打探,惹来泉州百姓纷纷侧目,他们少见江湖人,见风雷山庄主母飞一般奔行,无不惊愕。顾湘萍也顾不得这么多,待问明周浦所乘之车从东门出去了,急忙奔出城区。
泉州城东面临海,周浦出了泉州不久便来到海边,沿海是一条狭长的海崖,底下波涛不断,滚滚如万马奔腾,巨大的海浪拍上礁石如雪花般四散飞去。
周浦掀开车帘,对风泰说道:
“怎么样?这里风景不错吧,将你的尸身丢在海里喂鱼,也顺便观赏下海景。”
风泰面无表情,心中悲不自禁,一个声音不断在耳中盘旋;“你是雷娘子捡来的!你是野种!你是野种!”想起自己叫了十年的爹娘竟然不是自己的亲生父母,他原本以风雷山庄中人自豪,现在这份自豪骤然被摔得粉碎,一时万念俱灰,又想现在就是死在这没人知道的地方,也好过回庄被人嘲笑。
周浦见他不语,心中得意,笑道:
“小杂种,你亲爹亲妈还不知道死哪呢?说不定是雷娘子跟哪个野男人生的呢!哈哈,咳……”
声音被风泰一头撞断,风泰登时着他,怒道:
“你要是再敢诋毁我姑姑一句坏话,我死后定化作厉鬼缠你一辈子!”
周浦虽是奸诈之人,被他这一番毒咒也是心中一阵发颤,将余下的许多话都咽了下去,话语之间也有些气短:
“等你死后再说!”
风泰不再理他,周浦讨了个没趣,看离泉州越行越远,便吩咐小全子停车,让小全子找处地方挖一个坑,自己在车中抱着儿子哭道:
“爹本想给你风光大葬,选几个有姿色的那女子与你相伴,却不想被顾湘萍那恶妇人给搅了,如今四月的天,你的尸身放不久,爹就将你葬在此地,等日后爹再给你起坟大葬。”
说完抱着儿子呜咽不止,风泰在一旁冷眼相观,冷漠不语。不一会小全子来报:
“周爷,坑挖好了,您去看看?”
周浦放下儿子,去查看土坑。风泰冷冷地盯着小全子,说道:
“狡兔死,走狗烹!”
小全子在京城时常听人说书,说起刘邦平定天下后,却将一起打天下的异姓王杀了个精光,常用到这两句骂刘邦,他虽不懂什么意思,却也晓得不是什么好话。
小全子正狐疑间,周浦已然回来了,对他吩咐道:
“来,和我一起将全仁葬了。”
小全子一脸不愿,暗恼:“晦气,叫我来抬死人。”强忍着心中不愿和周浦将周全仁安葬好,又插上木头做的墓碑。
诸事做完,周浦忽然对小全子狞笑道:
“小全子,你这些年拿了我不少金银,如今是该报答的时候了,全仁在下面少个利索的小厮,你就去帮他一把吧!”说完手中钢刀起落,可怜小全子到死方才知道这世间能害死人的不仅仅是口舌还有金银。
风泰一直冷笑观望,虽十岁孩童却如历尽世事的老翁一般淡漠。周浦心中微微奇怪,问道:
“我现在就要杀你,你不害怕吗?”
风泰嘴角扯出一丝冷笑,全不将周浦的话放在心上。周浦大怒:
“我今天且把你这颗脑袋砍下,看你还能笑不!”
说着他将风泰拖到周全仁坟前,小全子的血已经染红了半个坟头,此时夕阳斜照,如血一般的残阳映在小全子的灰白的脸上,端的恐怖异常。
周浦将风泰按到在地,手中钢刀扬起,叱道:
“去阎罗殿笑吧!”
说完挥着钢刀向风泰砍去,谁知刀停在风泰头前一寸却再也砍不下去了。周浦这才发现坟前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带斗笠的人,那人两根手指捏住周浦的刀身,刀身仿佛铁铸一般,半分也动不得。若不是地上斜阳照过的细长的影子,周浦会以为来人是个鬼魅,竟如此毫无征兆地出现在眼前。
却听来人笑道:
“听了你许久的话,看了你挖了许久的坑,看你埋了许久的人,看你杀了许久的人,最后发现你竟是个颇为无趣的人,这个小女圭女圭倒是个有趣之人!”
说从斗笠下抬起一张年轻的脸冲着周浦一笑。周浦这才有机会打量面前之人,只见来人是个二十左右的和尚,生得浓眉大目,两眼如寒星一般闪闪发亮,头上斗笠仅余几根柳条,身上僧袍破烂,脚下一双烂草鞋,好一个落魄的和尚。
周浦怒道:
“哪里来的野和尚!敢来管你周大爷的事!小心爷爷钢刀削了你的秃瓢!”
那和尚闻言哈哈大笑,说道:
“你说错了啊,我不是和尚,而且你这刀好像不咋好使!”
风泰听闻他不自认和尚,也颇为奇怪,上下打量着他。周浦怒极:
“看爷爷不砍翻你!”
说着一脚踢向和尚腋下,然后横移钢刀,一个抽刀断水猛然间砍向和尚。和尚却是一动不动任他踢让他砍,嘴中兀自哈哈大笑不休:
“红尘世间多痴憨,唯有和尚乐逍遥!呃,不对,我已不做和尚了,不能自称和尚了!”
说完挠头不已,风泰闻言蓦然笑道:
“你这和尚有意思!”
周浦却笑不出来,他拿着手中断了一半的刀兀自发愣,原来和尚暗运内力将钢刀捏断,待到周浦一刀砍过来的时候已然是一把断刀,恰好从和尚眼前寸许划过,和尚一点伤没有。周浦发现刀上异状时,心下惊骇万分,知道遇到高人了,此时若不走,怕是没走的机会了,当下丢下刀,奋力逃命。
那和尚仍哈哈大笑:
“说你无趣,你还当真无趣到底!”
说完手上刀光骤闪,将捏在手中的那一截断刀射了出去,远处周浦应声便到,就此没了声音。和尚上前将风泰提起,双指微搓,绳子如灰粉般飘散。
风泰得了自由,向和尚抱拳问道:
“不知大哥怎么称呼?”
那和尚见他不称呼自己和尚,顿时眉开眼笑,大叫道:
“就知道你这小孩有趣!”
两人在周浦的马车旁坐定,那和尚笑着说道:
“我法名道痴,在五台山当了一十九年的和尚,算起来我也算老和尚了,三个月前我突然不想当和尚了,就下了五台山,今日到此,不想竟见了你这个有趣的女圭女圭!”
风泰见他出言荒唐,笑道:
“你也不过二十上下年纪,却自称老和尚,称我女圭女圭?”
那和尚摘下斗笠,模着刚刚长出的短发,说道:
“你说我一生下就是和尚,到今年一十九年了,算不算老和尚?我是佛门子弟,当视众生平等,我看天下人都如痴顽小儿一般,叫你一声女圭女圭可有不对?”
风泰见他尽打机锋,说些白马非马的论调,登时哈哈大笑:
“你不是下山了吗?还是佛门弟子吗?”
那和尚这才挠着头笑道:
“也对也对,我做了近二十年和尚,岂是几个月就能改过来的?我也糊涂!哈哈!”
两人相视哈哈笑声不断,那和尚忽然一顿,说道:
“我见你还有几分慧根,随我一游遍天下如何?”
风泰闻言蓦地想起自己的身世以及风雷山庄的种种,心中悲不能抑,他到底是个孩子,终于趴在车上哭了起来。
那和尚也不相劝,只是静静地坐在旁边两眼望着大海,待见风泰哭完,才说道:
“你我一见如故,不如结为异姓兄弟,你意下如何!”
风泰也颇为欣赏和尚为人脾性,当下应道:
“我自是欣喜万分,那我风泰就尊你一声大哥!”
那和尚徐徐说道:
“我本名林灵噩,是个弃子,被人扔在五台山下为和尚收留,便当了近二十年和尚,今日与风泰结为异姓兄弟!天地无悔!”
风泰看他谈起自己身世一派从容,丝毫不放在心上,自己就显得娇气了,心中顿时惭愧万分,当下定下主意,今后就随这大哥一起走天涯,也算是人生一大快事,只是风氏夫妇待自己犹胜亲子,自己万万不能忘他们十年养育之恩。
林灵噩见他一脸沉吟,便问道:
“二弟可有什么难事?”
风泰小脸上微微露出些许落寞,说道:
“不瞒大哥,我也是个孤儿,自小被风雷山庄风氏夫妇所收养,自幼待我不薄,我今日之后随你天涯远走,对不起他们十年养育之恩。”
林灵噩不以为然地说道: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你既为他们所收养,他们也有了十年的天伦之乐,与你的养育之恩刚好各自了了各自的缘!”
风泰见他侃侃说来,无半分拘泥,不禁叹道:
“大哥洒月兑,小弟却看不开!大哥可否答应小弟一件事?”
林灵噩道:
“二弟直说无妨。”
风泰望着远处周浦横尸的地方,说道:
“大哥武功绝顶,定能带我回风雷山庄而不惊动他人!我只想再看他们一眼。”
林灵噩闻言笑道:
“绝顶不敢说,带你走一趟的本事还是有的!咱们走吧!”
风泰回身将马车中的金银细软放进怀中,便与林灵噩往泉州城走去。林灵噩嫌他孩子小走路慢,单手拎起风泰,寻近路从山野小道往城中飞身而去。
就在二人走后不久,顾湘萍气喘吁吁来到车前,眼见那一丛新坟和旁边的尸体大惊:
“难道我又来晚了?”
顾湘萍出了周府,担心风泰安危,便施展轻功一路沿车辙而来,却刚好错过了偏路小道上的林灵噩与风泰二人。顾湘萍当年人称凌波仙子,凭着一把蛇纹剑和不俗的美貌在江湖上颇有称道,自嫁了风涵雪,便甚少显露武功,为风雷山庄打理庄上茶庄,十多年来井井有条,风雷山庄有今日的规模顾湘萍功不可没,她本也是精明心细之人,只是事关家人安危,心头慌乱少了平日的镇定。此刻,看见小全子和周浦的尸体,却没见到风泰的尸体,心里一下子安稳了不少,大约猜到风泰是为人所救,一时间该没什么危险。
此时天色已经全黑,顾湘萍扯下周浦华丽的车帘,削下车上木材,做个简易的火把,沉下心来仔细观察小全子和周浦的死状,小全子的致命伤一眼便知是钢刀蛮力所致,周浦的死状却有蹊跷,顾湘萍想将周浦的尸身翻过,却有些吃力,待翻过来才发现原来,这周浦竟是被一截断刀钉死在地上。周浦丢在地上的半截断刀,在火光下闪闪发光,顾湘萍将断刀捡起,仔细观察断刀的折断之处,心中惊道:“此人好深的内力,就是风哥怕也没此人内力深厚!瞧这人杀周浦的手段,不知泰儿遇上是福是祸。”她心里虽仍担心,但知道风泰此时已无性命之忧,亦或者此时早已回庄,当下转身往风雷山庄奔去。
风林二人回得泉州城,已是华灯初上,天色尽暗,忽听风泰肚子咕咕作响。林灵噩笑道:
“你五脏庙该上香了!”
风泰一愣,旋即明白,无半分兴致地说道:
“就让它们先饿着吧!”
林灵噩闻言连连摇手,说道:
“不妥不妥,和尚……呃不是,林某我平生好两件事,一件是酒,一件是吃。现在不光你的五脏庙该上香了,我的酒虫也该喂喂了。”
他边说边扯着风泰进了一个酒家,找一张桌子坐定,喊来店家,问道:
“店家,可有绍兴花雕?”
店家见他是个和尚,又浑身邋邋遢遢,只陪笑道:
“有是有,只是师傅是出家人,小人如何敢卖!”
林灵噩将斗笠一摘,抚着头上短发,哈哈大笑道:
“你看我可是和尚?”
店家见他头上已长出几寸长的头发,心中暗道原来是个不耐清规还俗的主,便唯唯说道:
“小人眼拙,敢问官人还要些什么?”
林灵噩笑了笑,徐徐说道:
“三斤花雕,一个金陵盐水鸭,一个锅烧肉,再一个如意笋,我兄弟着急,店家快些上菜!”
那店家听完菜名当即愣住,又陪笑道:
“客官,小店灶小请不来苏州的师傅给您做这三道菜!花雕倒好办,只是三斤,您这……”
林灵噩闻言拍额笑道:
“对了,这里不是苏州了,吃惯了,倒真不好改口,你随便上三道好菜便是。这酒是三斤花雕半点不能少的,你怕我付不起酒钱还是付不起菜钱,这般磨蹭!”
他话到最后却已是喝问,那店家瞧这和尚身上虽是破败不堪,身上不似有钱的主,旁边的小公子却是个粉雕玉琢的人物,衣色鲜亮,年纪幼小却不惊不慌,神色自若。
店家也是个惯于察言观色之人,猜想风泰定是哪个富贵家的公子,身上钱自然少不了,当下满脸堆笑,说道:
“客官海量,小人这就去备酒!”
那店家倒也利落,不多会儿工夫,三道菜一坛酒已然备齐,林灵噩笑道:
“兄弟可知哥哥我为什么不做和尚了?”
风泰无心吃饭,见他发问,心中也想知道他为何做了十几年的和尚如今却不做了,林灵噩为人洒月兑,想是清规戒律太过苛严,这才丢弃木鱼下得山来,便道:
“大哥为人潇洒不羁,定是山中太过清谈才下山来得。”
林灵噩拍手笑道:
“虽不中亦不远矣,你听这是什么?”
说着他将手中酒坛轻晃,坛中泠泠作响,风泰不解。却听林灵噩续道:
“此乃九天之玄乐也!你再瞧这是什么?”
风泰又见他将坛中酒倒入碗中,和着昏黄的烛光,碗中酒光潋滟,光彩动人,林灵噩将碗中酒一饮而尽,口中咂咂有声,意犹未尽地说道:
“此王母盛宴之琼浆也!如此人间一大乐趣,那帮愚和尚却不知道,那一日我大醉回山,第二天便给丢下山了,我心头火起由此便不再做和尚了,只是这头发颇为麻烦,这么许久才长出几寸。”
风泰听闻他一番洒月兑话语,心中郁气也微解,笑道:
“和尚做到大哥这般便不是和尚了!”
林灵噩闻言哈哈大笑。
于窗边坐一个虬髯大汉,身上土色衣袍同林灵噩的旧僧袍一般破败,上上下下打着几个补丁,肩上斜搭一个旧褡裢,腰间别一个大葫芦,一人独坐一桌,桌上一碟牛肉一坛酒。大汉右手抓着酒坛,不时仰头喝酒,豪气逼人,却双眉紧拧,神情颇为落寞。
林灵噩自来了这里就一直高谈阔论,笑声不断,那大汉却目不斜视,兀自喝酒,待到坛中酒光,便于褡裢内拿出一个油布包,将剩余的牛肉包起来,在桌上丢几块碎银,起身便走,不一会儿壮硕的背影便消失在暗夜中。
林灵噩一直目送他出门,不由得赞叹道:
“好一条燕赵悲风之士!好兄弟,你且在这里候我,我去去便回。”
说完林灵噩飞身掠出窗外,向大汉消失的背影追去。风泰一见那壮汉便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亲切感,又见他这般落寞独自一人饮酒心中大是不忍,待见林灵噩去追那壮汉,也盼林灵噩能追回那大汉,自己也要结识一番。当下一个人独自吃饭,等了许久却不见林灵噩回来,店家也来催过几次帐,想来到底是担心他一个小孩子没钱付账,风泰见他势利,当下将自周浦马车取来的一片金叶子丢在桌上便不再理他,那店家得了金子自是欢喜不已。风泰默想这一日来的变故,心想今晚回庄上定不能给娘瞧见,瞧完娘亲便江湖天涯四处浪迹。
他正胡思乱想发呆时,林灵噩从店外蹒跚而回,抓起酒碗一口饮尽,大笑道:
“畅快,真是畅快!”
风泰见他一人回来,并未见到那大汉,便问道:
“没追到那大汉吗?他不肯一起回吗?”
林灵噩闻言一愣,奇道:
“追他回来做什么?我是找他打架去了,这人的武功真是了不起,哈哈!”
风泰没想他竟然追上去只为与那壮汉打上一架,如今还弄的一身内伤回来。林灵噩将桌上酒坛举起,坛中酒入瀑般倒入口中,待坛中酒尽方才将追人之事细细说来。
原来林灵噩追到城外,见那大汉在眼前不远处便遥遥一掌拍出,大汉回身还掌却仍是一句话不说,林灵噩脚下倒踩五行,掌上云霞忽现,那大汉见状眉头微皱,却仍是不说话,见招拆招。两人斗了百余回合不不分胜负,林灵噩久战无功,心下一怒,将赤霞掌运到十二分向大汉拍去,他自幼蒙五台山高僧收养,自幼习练这赤霞掌,天资聪颖又是童子身,是故一身功力在五台山少有,自下山以来也是未遇敌手,心中一直颇为自得,想这一掌定能将大汉败于掌下。却见那大汉化掌为拳,也向林灵噩双掌打来,拳风隆隆,隐隐有开山之势。两人拳掌相交,砰然有声,林中栖鸟为之惊飞。
林灵噩蓦地口吐鲜血,大声赞道:
“足下好功夫!”
那大汉却不不理他,转身继续前行。林灵噩不由得一愣,心想这人是哑巴吗?又记起风泰仍在酒家等自己,这才步履蹒跚地回来找风泰。
林灵噩见风泰一脸担心,便笑道:
“和尚命……呃不对,老子命大,死不了!”
谁知说完这话林灵噩竟砰然昏倒地上,风泰急忙唤道:
“大哥,大哥!”
林灵噩却如死了一般不再作声,风泰伸手探他鼻息,发现他尚有气息,只是微弱的吓人,连忙招来店家要一间客房,又请店家找来一位大夫,两人便于酒家内暂住下。
次日晚间,林灵噩方才悠悠转醒,风泰急忙上前探问:
“大哥可还有不适?”
林灵噩脸色苍白,干涸的嘴唇微微张了张,扯出一丝笑容,说道:
“昨日误了兄弟回庄之事,大哥对不住兄弟了。”
风泰见他伤重,叹道:
“回庄之事不急,大哥的伤要紧。”
林灵噩苦笑道:
“我在山上时,山上众师兄唯有主持师兄略胜我一筹,下山三月也未曾遇见过敌手,不想昨日受此重伤,若不是那汉子拳下尚留情,我怕是见不着兄弟了,不过那汉子应该也受了不轻内伤,哈哈。”
风泰对他追上去将人打伤自伤的事颇不以为然,却也不好驳他兴致,只得数道:
“如今大哥的伤可如何是好,请来的大夫都说大哥伤势沉重,怕是没三五个月不能下地,喏,这是大夫开的方子。”
林灵噩不屑地别开眼,哼声道:
“庸医误事!你去将我僧袍取来,将衣襟扯开,里面包裹着的是当年我师父在世的时候所炼的三粒寒魄丹,是疗伤圣品。”
风泰应声取来僧袍,撕开衣襟,三粒丹药滚入掌中,冰凉彻骨。林灵噩颇为得意地说道:
“你别瞧这丹药冰凉,若论功效,江湖之中尚无能出其右者!有储梅丹也是此中佳品,却只有寒魄丹七分效用。嘿嘿,如今想来,我师父早料到我有今日,于是将这寒魄丹传我三粒。”
风泰于江湖中事所知甚少,虽常听听雷娘子讲起,但雷娘子讲着讲着便又说道赵一横身上去了,往往十件有九件不离赵一横。所幸赵一横恰巧有储梅丹,所以才知道这储梅丹,如今又听林灵噩说起寒魄丹的药力更胜一筹,而林灵噩的功夫是风泰见过的,却仍败于那壮汉,心想江湖真是大,这诸多事无不稀奇,以后在这江湖上行走定是件十分痛快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