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公务员 作品相关 凑字数,勿入

作者 : 水叶子

手糊的红泥小炉上,一只圆口沙罐咕嘟咕嘟翻涌不休,淡淡的药香弥漫在这个贫寒窄小的双房小院中,十五岁的唐离轻摇着手中的蒲扇,小心掌握着火候。陋室贫居,原本采光就不好,加上淡淡的药雾腾起,愈发使他的面容朦胧起来。

内房之中,隐隐有间歇的咳嗽声传来,听声音,分明发自一中年妇人。听到咳嗽声,唐离原本散淡的眼神陡然添了三分热烈,而此时沙罐中煎药的火候,正如阎苏生所言,堪堪六分。

“阿娘,吃药了!”,走进仅有三两件粗木家具的内寝,唐离小心的将床上躺卧着的母亲扶起,让她舒适的靠在肩头后,才将温热正好入口的粗陶碗递了过去,一口口小心喂过去,残破的房舍中一股温情隐隐流动。

这妇人年约四旬左右,瘦削的脸上有着两团病态的嫣红,只是看她眉眼间的温婉气质,想必年轻时也定是出身于书香之家。

喝完汤药,那妇人额间已是隐隐见汗,唐离掏出麻布方巾细心的替她揩拭干净后,看着复又沉沉睡去的“阿娘”,一时陷入了沉思。

突然从贵州“借尸还魂”穿越到这个陌生的世界,已经有四年时间了,从最初的惊恐到随后的彷徨,再到今天,四年的时间足以使他习惯现在的一切,从说话到生活方式,再到他自己的这副新躯体,当然,还有床上躺着的阿娘。

直到现在,唐离也不后悔自己当初在雨夜狂奔的行为,虽然正是那个雨夜的闪电把他送回了现在的大唐天宝三年。出生于贵州最贫困的石头乡,自小就不知道父母是谁,唐离幼年、童年的生活并没有任何值得更多怀念的地方,上三流高中,然后读三流大学,青年的唐离在人前出现的,更多是一个屡屡违反规章,除了感兴趣的几门外,其他各科都是大红灯笼高高挂的叛逆者形象,这个山野中长大的野孩子看不惯的东西太多……

“水……水……”,妇人的呓语惊醒了沉思中的唐离,侧身拿过一旁的粗陶碗,细心的为她喂过茶水,看着这个病体支离的“阿娘”,唐离的心头涌起一丝暖意。

穿越到此,他最感激的,就是上又给了她一个“母亲”,没有亲身体验的人,永远也不会明白一个孤儿对家与母亲的渴望,这种渴望无关年龄。

不知不觉中,时间流逝,和煦的太阳已行过中天,唐离蓦然而醒,开始麻利的收拾药碗泥炉。

“阿娘,我去了。”,再为妇人的床头的茶碗蓄满水,唐离轻轻的说了一句后,转身离去,尽管他知道阿娘能听到的次数很少,但四年来这句话却从不曾有一日中断。

出了自家的残破小院儿,顺右手向前走了约半柱香的时间,唐离停在了一个翠绿色的小角门前,不等他屈指叩门,“吱呀”一声响动,里间走出了一个年约十四五岁的青衣小丫鬟。

“姑爷,您尽管去,我会照顾好老夫人的。”,青衣小鬟微微一福为礼后,就转身循着唐离来时的路走去。

“姑爷!”,唐离唇角扯出一丝讥诮的笑意,迈步继续向前走去。

这是一个典型的唐代城市,街道横平竖直,在街道的两侧有着一个个高墙环围的坊区,在城中东北处,有一个约一坊大小的空地,被单辟出来做为商业买卖的地界儿。

身穿麻衣单衫的唐明去的地方,就是东市的一家专卖笔墨纸砚的小店。

照例,开着的店门内见不到阎苏生的人影,唐离微笑着摇摇头,进店用拂尾将一应货物扫拂了一遍后,开始研磨铺纸,在店里供客人试笔的长几上埋头勾勒起来。

心入画境,也不知时间过了多久,正当勾出莲座上最后一瓣莲花的唐离收笔欲起时,却听身侧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道:“不错!月来不见你动笔,想不到画艺大有长进,看这副甘露图整体布局洒落而有气概,而于细微处却是用笔紧劲有如曲铁盘丝,仅仅习画四年,就能在一副画中融会出大小尉迟两种画风,孰为难得!可惜这些阴影的处理还有欠缺,否则倒也勉强算的上是一佳作。”

不用回头看,只是听到这独特的嗓音,唐离已知说话的正是这爿小店的主人——阎苏生,活动活动手腕儿,他复又低去在一张小纸上写上四十文的字样,将标签轻轻粘在刚作好的‘羊脂甘露图’后,才站起身道:“一副四十文的画,还要什么‘晕染法’。再说,你天天尉迟尉迟的,这两人到底是谁?”。

本店店主阎苏生是个年过五旬,有着鲜红酒糟鼻的瘦弱老头儿,一件沾染着墨迹的细绫团衫穿在他身上,显的空空荡荡,尤其引人注目的是那支右手,一直哆哆嗦嗦的抖颤不停。听到唐离的话他蓦然激动起来,嘶哑着声音说道:“画不是论钱的,想当年先祖……”,说道这里,老人突然停住,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一声长叹后,随即缄默无语。

好在这情况唐离见的多了,也不以为意,拿过那幅墨迹已干的“羊脂甘露图”小心挂好后,顾自开始整理货品。

“本朝太宗贞观年间,西域于阗国有一对父子到了长安,不久这二人就以善画而驰名中原,其中那父亲善于整体布局,而儿子更善细笔精勾,而让这父子二人得享大名的,还在于他们善于用晕染法处理画中阴影,能产生所谓凹凸花的效果。这父子二人一个叫尉迟质那,一个叫尉迟乙僧。时间长了,就被合称为大小尉迟。这种技法我两年前就曾对你讲过,可是却从不见你用;还有,天天老画佛像观音有什么用,要想提高画艺,更多的还需要画人,画街上这些活生生的人!”,阎苏生的语声中满是恨铁不成钢的味道。

那边正自忙活着的唐离却不多理会他的激动,将手头上的一卷竹纸放好后,才拍拍手一笑说道:“咱们店小,一副画八十文钱已是最高,那里用的着什么晕染法!既然顾客都只肯卖佛像观音,那我自然要画佛像观音!这样既练了画技,又能换来收入,岂不是两全其美?”。

“钱、钱、钱,什么都是钱!你就不怕糟蹋了自己的天资,象你这样画下去,最终只能成个匠人。”,阎苏生的话音中简直已经是痛心疾首了。

想必是这个话题二人以前已说的太多,唐离见阎苏生又跟每次醉酒后一样,淡淡一笑,也懒的跟他再争,只是忙碌着自己手中的活儿。

歪坐在胡凳上,阎苏生还想再说,蓦然抬头看到唐离那颀长而瘦弱的身影,顿时呆了一呆,初春的阳光撒进店内,照在少年浆洗多次的麻布衣衫上,有许多地方已经稀薄无比,竟然透光可见。想想少年的身世、终年卧床不起的母亲、还有他十一岁就出门找活儿干奉养病母的经历,阎苏生一声低叹,闭口不言。

沉默中,只听见少年麻利的忙碌声,正在他堪堪就要收拾完毕的当口儿,却听那沙哑的声音又响起道:“这些日子你在花零居为关关伴乐?”。

听到这个问题,少年的身子微微一顿,随即答道:“是”。

“用的是那支湘妃萧?”

“是”

“关关那嗓子,可惜了这支萧!”,阎苏生喃喃自语一句后,才稍稍提高音量道:“我倒也不为阻你,毕竟你也算的上奉儒守官之家出身,小心着别让你阿娘知道这事儿,否则……”,阎苏生微微一顿,下面的话没再说出口来。

闻言,唐离也不接话,加快动作忙完了手中的事物后,见阎苏生没什么要交代,便跨出店门,向南而去。

离开那爿小店,唐离觉得呼吸松畅了许多。虽然阎苏生这四年来待他着实不错,但老人身上那股沉郁到骨子里的苍凉却使本性跳月兑的少年总是不能习惯。

作画加上在店中忙碌,当唐离又走了两坊路程,到达花零居前时,天色已是暮色四合时分。

怀思坊,作为本城烟花聚集之所,此时早已是热闹不堪,无数身穿提花团衫的商贾及儒生士子漫游其间,两侧小楼上,着红披翠的莺莺燕燕们挥动着水红的莲袖在招徕客人,为喧闹的坊市营造出一片迤俪的香艳气息。

“骑马依斜桥,满楼红袖招”,刚进怀思坊,吃这闹腾腾的气氛一激,唐离喃喃自吟出这两句诗来,随后看到本坊右手第二家,花零居门口处悬挂的一色四盏花灯散发出的朦胧光辉,他更是莫名感到身上一暖,终日穿梭于残破的小院及清冷的店铺中,陡然来到这样一个胭脂飘香的热闹所在,心神不免放松不少。

不走正门,循侧门而进的唐离刚到了花零居关关独住的黛色小楼下,就见楼上一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惊喜叫道:“小姐,小姐,阿离来了,阿离来了。”

“阿离来了,在哪儿?”,话声未落,二楼的扶栏处已有一人探首而望,这是一个年在十七八岁的女子,眉目如画的她有着一副最合时人审美标准的丰满身姿,想是因为出来太急的缘故,那支刚刚饰上的金步摇簪子晃动不停,将院中粉红的纱灯光影打散在脸上,更为她增添了三分迷离的艳色。

“阿离,你今天一定要帮帮姐姐。”,刚刚走上二楼,不等唐离开口说话,就见焦急等候的关关抢上两步,一把攥住了他的手,眼波流转的恳切说道。

“出什么事了?我是你的萧师,自然该帮你。”,近三个月的合作,关关对他的确不错,工钱也给的慷慨,二人相处很是相得,所以唐离见她脸上这般徨急神色,也着紧的关切问道,并借着说话的时机,悄然后退一步,不动声色的抽出了自己的手来。

“还不是洛阳楼!”,恨恨的咬着细密的牙齿,关关满脸恼色道:“突然之间,也不知他们从那里找了个小妮子来,撺掇着要来挑我的牌子,时间就定在今晚。”。

“挑牌子!”,听到这三个字,唐离的脸色也跟着微微一变,在这地方打工三月,他也清楚这三个字的分量。一入怀思坊,就有一堵菱形照壁,上面挂着的都是本坊各家最当红姑娘的花牌,不似下边的拥挤,整个照壁上部的三分之一,就只挂着一支花牌,上面自然就是本坊的花魁。所谓的挑牌子,争的就是照壁上的这个位置。虽然只是小小的一个地方,它隐含的是地位、钱财,甚至是姑娘们从良的希望。

作为除本州教坊外最大的花楼,关关不仅是花零居的台柱子,更是现在公认的怀思坊头牌。洛阳居的挑牌子自然是冲着她而来。

“比什么?”,也不多说废话,唐离张口问道。

“洛阳居定的是歌”,象这种挑牌之争,历来规矩都是挑战方出题,应战的一方排序,有不敢接题的虽然不能说输,但必然被人看轻,此后身价大跌,其实与输也没什么区别。

一说到“歌”字,关关那好看的远山眉又紧紧的蹙了起来。论相貌舞姿他都不怯,只是这歌,一想到自己那略显沙哑的音质,头牌花魁顿时就一阵儿心烦意乱。

“唱什么曲子定了吗?”,口中说着话,唐离已顺势走进了屋里,粉红色的闺房内,弹琵琶、执牙板的乐师们正对着一本簪花词本争论不停。

顺手拿过词本,唐离直接向最后翻去,象这种挑牌子之争,断无还唱旧词的道理,只能在最新录入的新词中挑选了。堪堪翻到倒数第二页,一个熟悉的名字映入眼帘,少年瞑目细想了片刻,眼中神采一绽,侧身对关关道:“你相信我吗?”。

…………………………

隋末天下大乱,李唐依关中制霸六合而定鼎长安,历贞观初兴,积百年承平,到当今风流天子李三郎的开元天宝间,已达极盛之世。又因当今陛下登基日久,倦政务而崇享乐,更亲披管弦御制《霓裳羽衣曲》,遂使好乐之风由长安遍及天下,李龟年等人之名哄传天下。又因民间富庶,人尚奢靡,也使各地烟花繁盛不堪,仅长安平康坊,各式妓家就高达四万之数。

有名妓、自然有名士,名士品名花倒也相得益彰。

月上柳梢头,时间愈晚,怀思坊越是喧闹,而今晚尤其如此,无数本州百姓,尤其是自命风流的年轻士子们,都蜂涌挤到了花零居前,想来趁趁这数年不得一见的大热闹。

此时的花零居正厅,早有十来人就坐,这些人多是年纪老大,甚至还有花发齿摇的,只是那居中的一张桌子上,却依然悬空。

“萧老翰林到!”,正厅门口处龟奴一声唱名,惊起了厅中的诸位“名士”,他们纷纷起身来到正门处迎接这位进士出身,从翰林承旨位上致仕的本州第一名士——萧南让

只是让这些迎侯的名士大出意料之外的是,第一个跨进正厅的却是个三十余岁的团衫打扮人物,而往日最注重身份的萧老翰林此时却是略低了身子,满脸堆笑的陪侯着他,这中年入了正厅,对老名士们拱拱手后,便在萧南让的引领下直往正坐。

来人这副散淡随意的倨傲,让老名士们心中一堵,只是连萧南让都对他如此恭谨,他们又能说什么?更有眼利的认出,这中年身上的团衫乃是以等价黄金的贡物单丝罗织成,这可是有价无市的东西,一时更是对来人的身份讳莫如深。

待这些名士们都坐定,又有一些本城大商贾陆续走了进来,各据位而坐,至于其他那些既没有名头,又付不起五贯坐头茶水钱的平头百姓及普通士子,就只能拥在厅外远远观看。

乱纷纷都站定了,就听云锣三声轻击,顿时满厅内外一片寂静,花魁较艺正式开场。

洛阳居从霓一出场,就引来下面一片惊叹,本城老名士张哲随即一叹道:“洛阳居什么时候来了这样个人儿,粟翁,您可早有消息?”

那粟翁是个年过六旬的富态老人,闻言淡淡一笑道:“我也是今日才见,不过看这从霓既然敢蒙面而来,想必是有必胜之信心了。”

“粟翁说的是,晚生也曾亲见过三次花魁之争,还从不曾见人真有蒙面而来的,关关本来嗓音就略差,此番看来更是不妙”

原来,凡是敢来争夺花魁的,无一不是绝妙美人儿,歌舞之技若是相差不多时,相貌就能起到至关重要的加分作用,而这从霓蒙面而来,明显就是不想借用面容加分,想单凭歌艺取胜,能有这分自信,自然就有非常之技,也难怪下面观者如此反应。

这十余年不见的场面出现,顿时引起下边一片热议,也使现场气氛更加热烈,见那从霓一福为礼后,众人都是屏气凝神,等待她一展歌喉。

牙板三声轻击,随后就是琵琶声起,这操琵琶的必是高手无疑,以轮指之法,出音柔而不断,尤其是在每一弹奏之后的勾手,更是荡起无数颤音,绵绵不绝,竟是在这春夜的大厅中,让听者感受到了秋日的淡淡闲愁,琵琶声里更偶尔夹杂一声击罄,那悠远闲淡的点睛之声,更升华了声声琵琶所营造的意境,闭目而听的李哲竟似已置身于秋日的清空山野,身前片片黄叶随风而落,远处林间禅寺的钟声依稀可闻……

正在这时,却见演舞台上蒙面的从霓莲步轻移,秋水般的眸子向厅中一轮,启声婉转唱道: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似乎是不曾听她歌唱,厅中诸位老名士们随着刚才的琵琶,自自然被带入了秋后的山林,眼前春日的芳华虽已消歇,但秋景亦佳,空山新雨,只有说不出的清新闲愁……

等那从霓唱完许久,满厅中依然是一片寂静,良久之后,还是厅外人群中爆出一句“好”,随即引得和声如潮。

“萧翁,你可听出这词是何人所制?”,大厅正中,那身着单丝罗的中年听众人叫好,不免唇角也露出一丝笑意,乃侧身对萧老翰林问道。

“这声音脆而不利,整支听来忧而不愁,实已到了夫子论乐时所言‘哀而不伤’的地步,侯爷府中人物果然不凡,老夫羡煞,羡煞呀!”,深知从霓身份的萧南让半是拍马、半是真心的赞声道,他刚刚也陷入了曲境之中,是以一时竟没有听清楚中年的问话。

那华服中年不以为意的略一挥手道:“萧翁,你也是翰林出身,可曾听出这词是由谁所制吗?”。

正如“棋亭画壁”这个典故的由来一样,唐人青楼烟花之中所唱,系为诗人词客之佳作,这也是为什么有诗人一曲新作方出,旬月间便能哄传天下的原因所在,唯一不同的是,那些大州名妓时有大家新曲可唱,而僻地或普通妓家则只能用些旧词,很多时候,单看姑娘们的唱词,就能分辨出她的地位,自然更有一等诗客,穷困潦倒之下,凭借为妓家写词而生。

听中年问话,萧老翰林抚须间将这词又喃喃念诵一遍后道:“‘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此诗闲适散淡不着半分烟火气,这等诗风,当世运笔能到如此境界的,以老夫所知,也不过仅大晟府王府正及襄阳孟山人二人而已,再细品结尾两句的富贵之气,老夫几可断定此诗定然是王维王摩诘所做”。

这番话引来那中年抚掌而笑道:“萧翁不愧是翰林人物,果然好眼力。这正是王摩诘新制之声。”

“候爷谬赞了!”,脸上微露得意神色,萧南让一叹道:“先且不论从霓歌艺,单是这词,关关已是先输一筹了。”,这句变相赞誉中年身份的话语,又引得华服之人微微一笑。

正在厅中人说话品评的当口儿,厅中演舞台后右厢小花房中,刚刚换装完毕的关关指着自己,满脸迟疑之色的向麻衣少年问道:“阿离,这个真的行?”。

正低头擦拭着手中尺八长萧的唐离闻言抬头,无比自信的一笑道:“去吧!记住,英气!一定要显出英气!”。

感受到少年的自信,关关提气做势后,将银牙一咬,挑帘而出。

原本闹哄哄的正厅,自关关突然出现后,不等她开口,竟是瞬间由喧闹走向极静,不,应该说是由喧闹而变为集体发呆。几个老名士更是大瞪了眼睛,良久换不过一口气来。

“栗翁,这……这是关关?”,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张哲不敢置信的扭头求证道。

“是……是吧!”,大张着掉了半边牙齿的嘴,良久之后栗翁才迟疑回答道。

只见那演舞台上,此时那里有众人印象中千娇百媚的关关,上面站着的分明是一个俊秀将军。高腰毡靴、轻便皮甲、头盔上鲜艳的野雉羽毛,加上张目抿唇、目视远方的俊秀容颜,这位右手扶剑者,赫然是一位英气勃勃的少年美将军。

正在满厅观者为这前所未见之扮相惊疑不定的当口儿,忽听演舞台后一声低沉的长萧声起,与刚才勾手轮指琵琶江南秋季的闲愁相比,这本重低音的长萧散发出的别是一番大漠塞外空旷辽远的苍茫。

和着长鸣的萧声,就听那演舞台上的美将军按剑长歌道:“火山六月应更热,赤亭道口行人绝。知君惯度祁连城,岂能愁见轮台月。”

“火山、赤亭、祁连、轮台”,在苍茫的萧声中单是听到这几个惯熟的词,听者们脑海中立时就浮现出塞外赤日炎炎,风沙千里的景象,正是在这一背景中,演舞台上歌声续又传来:“月兑鞍暂入酒家垆,送君千里西击胡”。

塞外简陋却豪放的酒垆之中,两位热血男儿对坐狂饮,背后是炎炎烈日,前方是戈壁千里,这是何等的豪迈!这两句一出,厅中那些年青的听者已是感到体内隐隐发热。

萧声一变前边的苍茫,在这两句过后,突然变的极为短促,也不知那吹萧人用了什么技法,竟是在片刻之间,透过尺八长萧模拟出群马奔蹄之声,萧音越变越短,马群在苍茫的戈壁上越奔越快,而听者的心也随之愈跳愈急、愈跳愈急……

说来话长,其实这一变音也不过是那将军歌者换口气的功夫,堪堪等她换气完毕,萧音转换也已完成,正是在这群马奔腾之中,此歌的最后两句“功名只向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已是月兑口而出。

这点睛两句一出,于那些年轻的听者而言,正如火油堆中抛上了一支火把般,满腔的热血陡然沸腾,竟有人忍不住跟上唱道:“功名只向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

唐至开元天宝初,到达极盛。盛世之人自有盛世心态,在热爱一切色彩鲜艳事物的同时,盛唐人在“天生我才必有用”的自信心态下,无不对建功显名充满了渴望,尤其是年轻士子,更是如此。今晚所来的听者之中,当数这些风华正茂,自命风流的人物为多。此时听到这样两句正击中他们热切渴望的长歌,那能不心中有感,口中喃喃念诵着这样两句话语,再看看台上那少年美将军,依稀就是自己的梦中的幻影。

一遍即毕,萧声不歇,反而愈发急促起来,台上的歌者也是将略显沙哑的声音再提三分音量,“功名只向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这两句重复而来,如是者三次,方才曲终收音。

正是这步步走高的三叠之音,将厅中内外的气氛撩拨到了极处,歌者每一次重复,都能引来更多的人高声相合,及至到了第三叠时,这相和的滚滚之音竟已是远透长街,引得怀思坊中无数人莫名驻足,花零居自建立之日,一歌能有如斯威力者,前所未有。

滚滚的和声直持续了约半柱香的功夫才渐渐止歇,演舞台上的一脸英气的美将军摘下头盔,露出那张娇媚的如花容颜时,人群稍稍一静,随即“关关”的呼喊声复又暴响而起,至此,不等那些老名士们投壶品评,怀思坊已遍知今夜花魁争霸的结果。

看到这样匪夷所思的一幕,再听听厅内外的如雷彩声,萧老翰林心中一急,瞥眼偷看向旁坐的华服中年,口中喏喏,一时说不出话来。

华服中年初时还是脸色郁郁,及至看到月兑下头盔的关关向自己含笑致谢,他才微微一笑,扭头对旁边的萧南让道:“此女嗓音略显沙哑,歌艺也并无突出之处,今晚之所以能成就如此气势,首在这女扮男装的扮相,大出了新意;随后是选词绝妙,岑判官的这首歌诗,使她的嗓音由缺陷变为特别,很是撩拨了人心。当然,最称绝的还是这长萧着实配的妙。看不出来!小小的山南金州之地竟然是卧虎藏龙!萧翁,还需烦你将这扮相、选词及配萧之人都找来,本侯也好见见这些别出机杼的高人。”

“侯爷法眼如炬,品评实在半点不差,关关嗓音自小沙哑,她素来也难以此显名,今晚若非有高人救场。单论歌艺,她自然是拍马也不及从霓的,侯爷要的人,我这就谴人去找。”,看华服中年展颜相笑,萧老翰林那颗心才算落到实处,赔笑着说了一句后,立即扬手叫来伺候的下人,吩咐他们去叫人。

“走了!你说这选词、配萧及扮相的都是一个人!还居然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听到下人回报,那华服中年眼神一缩,大有兴趣的口中喃喃出声道:“十五岁,居然有如此玲珑心思!”,他本待喝令派人去找,只是看看身边陪坐的萧南让一副不以为然的神色,这侯爷毕竟自矜身份,略一沉吟后道:“去,告诉关关小姐,本侯稍侯略备薄酒,为她庆贺。”

此时的唐离,正披着一身星辉,向自家小院儿走去,迷朦的月光投射在他的身上,拖出一道淡而瘦长的影子,合着他那单薄的麻衣,看来分外孤寒飘逸。

“今晚这场,关关最少要给一百文谢礼,有了这钱,明天就能给阿娘买一点新罗红参配药了!”,这一刻,前身是三流学校的文科学生分明还是一个孩子。

为着钱的事儿,折腾了他许久,来此的第二年,感叹生计艰难,他就曾经去了本城一家雕版印刷作坊,想卖弄一把“先进技术”,搞个泥活字出来挣点儿钱花,结果却因为不知道其中的一些技术细节,烧出来的单字总是粘连性不好,即便偶尔有两个能用的,也是只印了两遍就字迹模糊,费时费力,还不如原来的雕版可靠。再说,盛唐时候的印刷品绝大多数都是佛经,作坊刻板虽然费时,但一旦版成,也能循环多次使用,至于可以变换的泥活字,市场既然没有需要,作坊老板自然也没太多心思来搞“技术革新”。不等急红眼的唐离说出改泥用锡的建议,早被那些多年习惯雕版的匠人们丢着白眼给轰了出来。连最简单的活字印刷术都搞不定,其他造玻璃、造水泥什么的,文科出身的他就更不敢想。搓磨了几次之后,唐离终于死了心,无奈开始重操旧业,以打工为生。

看多了后世演唱会的煽情手段,今日牛刀小试,居然能有如此轰动效应,今晚关关的出彩,倒是让唐离大为兴奋。只是他惦记着下午阎苏生所说的话,不敢随意泄露了自己的身份,免的让病卧的母亲知道,所以花魁争霸刚一结束,他就立即闪身而出。

“技术虽然靠不住,但见识毕竟还在!”,想到明日的红参,唐离忍不住小得意了一句,随即加快步子,回家而去。

贫居闹市无人识,富在深山有远亲!

推开斑驳的院门,唐离见竹纸糊成的窗户上有好几个人影闪动,当下心中一惊,连忙快步跑了进去。

“阿娘,你怎么样?”,刚一进屋,唐离也不理会外间坐着的那两人。立即跑进内室,见病骨支离的母亲在青衣小丫鬟的扶持下勉强靠在床头,并无大碍,他才松下一口气来。

“阿离,你过来”,看着身材单薄的孩子那酷肖其父的面容,中年妇人一阵欣慰,只是目光向下,再看到他那单薄蔽旧的麻衣,想想一个十多岁孩子这几年的艰难,妇人忍不住一阵浓浓的愧疚心酸涌上心头,想要张嘴说话,却已先红了眼圈儿。

“阿娘,你醒了,我很好,孩儿今天卖画多挣了些钱,明天就能给阿娘买红参了,用不了几日,等您身体好些,我们一起去逛伽楞寺庙会!”,看到终日昏睡的母亲醒来,唐离心底高兴,脸上笑的就分外灿烂,这一刻的他,看上去分外纯真。

旁边的青衣小鬟这几年是最知道这位“姑爷”究竟是怎么过来的,一听到唐离的话语,她脑海立即就浮现了一个瘦弱的背影四年来早出晚归,奔波于坊市及药铺之间的情景。少女多愁而心软,再看到他这笑容,不知为何,她蓦然觉的鼻子猛的一酸,就有一股热流直冲向眼窝。

唐离安慰的话语并没有让妇人更轻松,伸出枯瘦的手拉过儿子的手,感受到上面硬成一层的老茧,于无声处,妇人的眼泪已是默默流淌。

这情景持续了约半柱香的功夫,借眼泪发泄了情绪的妇人在唐离的劝慰下才逐渐安静下来,目光一扫内室中简陋的陈设,低声开言道:“阿离,章家来退亲了,阿娘已经答应了。阿娘对不起你,等娘身体好些后,浆缝补洗,一定攒下钱来,再给你定门好亲事,啊!”。这一开口又说到了她的伤心处,想到夫死己病,世态炎凉,只苦了这孤伶的孩子,妇人刚按捺下去的悲情忍不住再次翻涌,偏首之间,眼圈竟又已红了。

这些年家道中落,而章家却是风生水起,他们来退亲,早在唐离意料之中,而母亲虽然心善,却最是好强,她现在同意也不出少年意料。只是听到这话,唐离含笑答应的同时,心下已是怒火蓬勃。

这倒并不是他舍不下这门亲事,只恨那章家做事太绝,明知道母亲身体如此,还选在这个时间来说此事,说也可以,若是与自己商量,唐离也断然不会拒绝,只是他们如此做事,在少年心中看来,实与落井下石毫无区别。

“阿娘,孩儿遵你说的办,您且先歇下,我这就出去跟他们说。”,小心的替妇人掖了掖被角,唐离转身而出。

“家母身子骨不好,咱们去外边说话”,冷脸引那一难一女出了小院儿,来到街边后,唐离开口就是:“当日章唐两家指月复为婚,后来更有三媒六证、聘定文书,现在想解就解,未免也太儿戏了吧?”。

这话一说出口,那一男一女顿时色变,本来这事儿老妇人已经同意,在他们想来,只等唐离回来摁个花押也就办妥了,突然事情又起了变数,两人如何不急。只是这男管家与女媒婆都是当日双方下定时的见证人,纵然想说别的话,也是说不出口。

这几年章家日益富贵,章府管家也跟着水涨船高,不说府上下人,就是走在街上,谁不要喊他一句“四爷”来听听,不想今晚在这个穷小子面前碰了钉子,一时下不来台,色变开口道:“你娘都已经答应,你这穷小子还待怎的。”

“穷小子”三字刚一出口,旁边做惯了保媒拉纤之事的金七娘就感觉要糟,只是不等她接话转圜儿,就见唐离蓦然色变,嘿嘿冷笑道:“按《大唐律》,家父早亡,小爷也已年满十五,若没有小爷的花押,婚约解定那是想也休想!小爷是穷,但现在论名分还是章府的姑爷,也就是你的主子,你这奴才算个什么东西,就敢仗着人势到我门前撒野!”。

一口气说道这里,唐离见章管家恼羞成怒的正要说话,随即冷笑不断道:“你这狗才再敢有半句不敬,小爷立即一纸状子告你个豪奴欺主,即使小爷那岳父老爷肯使钱,三十小板怕也不是那么好受的吧!我的章‘四爷’!”。

就这一句话,顿时将章府管家刚要出口的话给生生逼了回去。唐时奴仆地位卑贱,依《大唐律式》,奴仆犯错,主人就是将之打死,也是官律不纠的。所以才时时有因为奴仆偷盐、偷肉吃,而被主人活活打死的事传出。但反过来,若是奴仆敢于欺主,一旦见官,惩罚之重仅次于“十大逆”之罪。而且历来官员们也都是呼奴使婢的人,往往见了这种状子,都自然生出同仇敌忾的心思,纵然不被当堂打死,下场也惨淡的很。

想到这一结果,章“四爷”也只能打落牙齿活血吞,任把自己的脸憋的跟猪肝儿一样,也不敢再多说一句话。

“唉呦!好我的小爷,那里就有这么大的火气!这冬槐坊上上下下谁个不知小爷是明理的大孝子,那儿至于就因为一句话生这么大的气,误会,都是误会。当不得真!”,先自夸了唐离一句,金七娘才满脸堆粉的续道:“一转眼哪!人都老了,刚才与你娘闲聊,还说道当初你家跟章家是多好的交情,不合老天就是瞎了眼,把令尊大人先召了去享福,多好的一户人家,现在……唉!要说你娘也是善心人,也是念着当年的情分,再说也不忍思雨小姐……好我的小爷,您就抬抬手,把这事放过去算了,万一真僵着撕破了脸,不说可惜了故日的情分,真要闹到对簿公堂的地步,章老爷家大业大的,花押还是免不了,大家面上也不好看。”

依《大唐律》,定下婚约的双方若因悔婚而成纠纷,也可由官府断定。依金七娘看来,唐离虽然灵牙利齿,但毕竟年纪还小,一说到见官,自然能将他吓住,没准儿这事儿就给了了。

唐离本来就没想着要拖住章家不放,只是那管家说话难听,才忍不住发飙。本来金七娘前面的话说的倒也中听,出了口气的唐离本想就此了事,谁知眼前这媒婆说着说着就变了味儿,居然抬出官府来吓人。

唇角扯出一丝讥诮的笑意,唐明掸了掸麻衣,冷笑道:“既如此,就烦七娘代为传个话,咱们上公堂了断就是,反正我那岳父老爷有钱有面子,还怕赢不了!再说,多好的机会,我那没过门的媳妇儿还真就一下子名扬山南东道了,以后还怕没有金龟婿上门!这样也免得你们那贵脚踏了贱地!夜深露重,小爷就不留了,二位请吧!”。一句话说完,少年即转身入内,“砰”的一声把门扣上。

“对簿公堂”,这也只能拿来吓唬吓唬人,真要告了上去,章府“嫌贫爱富”的名声算是再也月兑不掉了,章家小姐出了这样的大名,门户稍微不错的,还有谁肯要她这笑柄人物。想着本不是很难的一件差事被办成了这样,金七娘与章管家面面相觑,依稀看到了章老爷跳脚臭骂他们的模样。

“蝈蝈,你就不要走了,晚上就住着吧!”,想到刚刚把那章管家给狠狠骂了一顿,这青衣小丫头再回去,难免不会受池鱼之殃,唐离遂对她说道,只要一想到眉清目秀的小丫鬟被取了这样一个令人哭笑不得的名字,少年就对他那没过门的媳妇儿更没了好感。

好在蝈蝈却是个柔顺的小丫头,闻言倒也没拒绝,当晚就伴着妇人睡下了。

第二日一早,刚刚梳洗完毕的唐离正要生火给母亲熬大麦粥,就听院门前一阵喧哗,随即就有轻轻的叩门声传来。

“哎呀!两年不见,贤侄已经如此一表人才了,为叔也甚是欣慰呀!一向忙于细务,少了照应,嫂子在那儿,我这就去请罪见礼!”,门开处,就见四旬年纪的章老爷满脸堆笑的走了进来,在他身后,更有五六个家丁,挑着礼盒随着进来。

见章老爷开口称“侄”不称“婿”,唐离自然明白他的来意,丢下手中的干柴,抹下袖子后,他也拱手一礼道:“世叔”。

看眼前的少年虽衣服蔽旧,却是面容俊秀,神朗气清,再想想他素日事母至孝。章老爷也是心下暗叹,若非他老爹死的早,这麻衣少年还真是一个难得的佳婿。

只是如今,看看这破旧的小院,章老爷也只能打消了这个念头,倘若唐离还在进学,或许他也不会如此,凭着这孩子的聪明心性,加上自己的扶持,没准儿将来也能混个金榜题名、光耀门楣,有个出头之日。只可惜他现在既没了上学科考的前程,本身也就在一家小店铺中做伙计,这辈子是难得有大出息了,章老爷实在不忍心让自己的女儿跟着他受一辈子的穷。

“家母还未起身,见不得客。世叔是为婚约一事来的吧!咱们在这儿说就是。”,感受到章老爷眼中一瞬间闪现的温情,唐离微笑开口道。

唐离如此表现,倒让昨夜听了管家言语的章老爷心里一惊,不过两次听到“世叔”的称呼,也让他心中一喜。

“贤侄既然如此,那为叔也就不藏着掖着,本来按你我两家的交情,为叔我断没有强要悔婚的道理,无奈前些日子淮南道江家大公子来办货时,竟是对小女有了淑女之思,贤侄你也知道,为叔是以丝织为业,得罪了江家,这后面的事……哎!总之是世叔对不起贤侄了。”。

“世叔带解定文书了嘛?”,章老爷话刚一说完,唐离伸手自怀中取出婚契递过,微笑道。

看着唐离手中的那张文黄纸,章老爷愣了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自怀中掏出早就备好的解定文书,边扭头道:“把花泥送上来。”

微笑着推开家丁手中的花泥,唐离笑容不变,慢慢伸手放到唇边,在章老爷惊诧的眼光中咬开拇指,摁向解定文书。“不说世叔与家父的交情,单论这四年来,叔父日日允许蝈蝈来家中帮忙服侍家母,小侄也没有耽误令爱终身的道理,今天小侄画的是血押,自然永无反悔,世叔也该放心了吧!寒舍简陋,就不多留叔父了”。

低头看看手中文书上那血红的指印,再看看唇角犹自沾染丝丝血迹的少年和煦的笑容,章老爷竟感觉心底有些发寒,一个念头蓦然涌起道:“也许我不该悔婚?”。

“叔父慢走!”,目送神思有些恍惚的章老爷离去,唐离看看地上放着的三个大礼盒,淡淡一笑,这些算起来都是当日送去的文定之礼,他也不会再矫情的拒绝不要。

“蝈蝈,这是当初你爹卖你的契约,你拿着”,可怜的小丫鬟看着这张纸,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只用一双茫然的大眼睛看着唐离。

“章老爷已把你转送给了我家”,解释了一句,唐离见蝈蝈的眼神还是满布茫然,他只得续又说道:“你若有亲戚或好的去处,这就可以走了;若是没有,就在我家呆着,有我母子一口吃的,也断饿不着你,以后有想走的时候,你自去就是了。”,看天色已经不早,唐离也没时间跟她多说,将手中的书契往小丫头手上一塞,补充了句“现在你是自由身了!”,就转身出房去了。

颤抖着接过卖身契,蝈蝈跟被烫着一样,两手将那张轻薄的黄色桑皮纸颠来换去,简直没个着落处,良久之后,才见她茫然的眼睛中渐渐凝起一片水雾,在第一滴晶莹滑落的同时,一声从喉咙中挤出的呜咽蓦然响起,随后这哭声越大越大,小丫头的身子也似乎再没了半点力量,依着墙角,如软泥般委顿下去……

“阿离,今天怎么有闲来这么早的?”,花零居中,小婢阿杭见平日晚间才会来此的唐离中午时分就到了,因感意外笑着问道。

阿杭这一问还真问到了唐离心中的痛处,今早他再去笔墨店时,不仅不见阎苏生,店铺也是关的紧紧,后来才有隔壁家店的伙计出来给他封留笺,原来那个有着酒糟鼻子的老板不知出了什么事,竟是昨天下午就那样走了。他那店铺生意原本就不算好,供两个人吃饭,再加上他又是是个嗜酒如命的,店里的货物加起来也堪堪刚够低房东的租金,所以走的倒也爽利。只可怜了伙计唐离,拿着手上阎苏生留下的五百文钱,一时没个下落处。此时再看便笺上让他专心画艺的嘱咐,就显的分外刺眼。

没奈何,在那伙计怜悯的眼神中,发了一会儿呆的唐离干脆就转身到了花零居,想着阎苏生的话,他也想着把这差事给一并辞了,再专心找个有钱途的差事做做。

心中这样想,脸上却不显露出来,唐离看十一岁的阿杭憨憨笑的可爱,乃随意的模了一把她的小辫笑道:“来的早不好吗?阿杭,小姐起身了?”。

三个月的相处,二人也是极熟的,阿杭又是憨憨一笑道:“也是刚起,你来的正好,小姐昨夜就急着见你的,没想到阿离你走的那么早。”,说到昨夜的事情,阿杭的转向热烈的眼神中满是惊羡道:“阿离你昨晚真厉害!”。一句话说完,她才转身晃荡着头上的三丫髻,领着唐离上楼去。

“小姐,阿离来了”,阿杭的这句话刚完,就听里间“喵”的一声惊叫,随后就见一只肥成圆球般的碧眼雪毛波斯猫蹿了出来,在它身后,穿着家居宫装的关关满脸欢喜的疾步出来。

不等唐离说话,就觉身前香风一袭,随后就有一个温软的身子紧紧抱住了自己,而脸颊上传来的湿热,不用说,也是关关的杰作。

不管前世后世,唐离还真没遭遇过这一出,本能反应下,自然脸上就起了一层红晕,而他这小姑娘般害羞的表情更让关关嘿嘿一乐,脸儿一扭,作势就要向左脸颊也香上一个。

伸手轻轻一推,却模到了女儿家胸前的绵软所在,顿时让唐离再不敢乱动手脚,一时竟有些呆滞。

“好你个阿离,原来也不老成!还敢占姐姐的便宜!”,放开了唐离,似笑非笑关关眼中水波一荡,春葱似的手指就柔柔点在了唐离眉心处。

三月来,见多了客人被关关迷的神魂颠倒的模样,似这等打情骂俏的风流阵仗,唐离自知不是对手,无奈之下,学足了那些儒衫客人的模样,面做苦色,微微拱手一礼道:“好我的姐姐,饶了小生则个!”。

不合这话已经说的太多,连檐角竹架上的那支真腊红嘴鹦鹉也已学的乱熟,唐离刚一说完,它就用古怪的声调开腔跟道:“姐姐,饶了小生则个,饶了小生则个”

这一句话出,三人一齐笑出声来,关关没想到往日小大人儿一样的唐离还有这样一面,掩嘴笑了两声后,一指鹦鹉说了句;“阿英讨打”,才先领着转身回房去了。

身后,“阿英讨打,阿英讨打”的声音响了半天,才停歇下来。

………………………………

“什么,阿离你要走?”,原本依坐在锦垫上,笑意晏晏的关关忽然听唐离说要辞工,顿时一惊坐起道。

“家母身子不好,我天天回去的太晚也不好,所以想辞了这份晚工”,口中说着话,唐离想到的还是昨天阎苏生说的那番话,其实就他本心来说,这倒是一份好差事,既轻松,又热闹,就跟后世在酒吧打工一样,虽然累,倒也符合少年人的心性。再说,他在花零居与关关宾主关系处的不错,最重要的是,工钱拿的也多。

无奈形势逼人,倘若是官宦士子们抚琴弄萧,那自然是人物风流,但象他这样的贫寒子弟以此为生,时间长了就难免被人以乐工视之,唐代乐工身份地位太低,多是隶身贱籍的。当然若依着唐离的经历性子,什么贱籍不贱籍倒也不在乎,但这事传到母亲耳中,只怕本就病体支离的她更受不了,到时候真出了什么不忍言之事,唐离还真是悔之莫急了,所以今天就一并辞了工。

注目唐离良久,见他的眸子中清澈而坚定,呆了半晌的关关也知此事已成定局,遂黯然苦笑道:“阿离你既然要侍奉母亲,姐姐也不能强拦着你,只可惜以后再也找不到这样的好萧了”,说话声中,她已起身向梳妆台前走去。

一只青丝布囊,一张烫金名刺。“阿离,昨晚若是没有你,姐姐的牌子也该被人摘了,无以为谢,这只青丝囊你收着就是。这张名刺是昨晚一位豪客特意嘱我转交你的,说你若有一日去了长安,务必要去他府上一见。”,原本心情大好的关关被唐离的请辞惹的意兴姗姗,话语中也就多了几分离愁别绪。

唐离本不是俗人,自然也就做不出当面拆开青丝囊的事情来,至于那张名刺,他更是兴趣缺缺,不做半分推辞将两物纳入袖中,麻衣少年就要起身请辞。

见唐离要走,关关身子一动就要站起,但终未起身,却又黯然坐下,微微沙哑着嗓音道:“你走,你走吧!”,平日迎来送往,她本是见惯了分分合合,但今日眼见这个相处三月的少年要走,他的心中却莫名生出几分依依难舍愁绪来。是缘于对昨天事情的感激,还是因为怀念与这个少年相处时的单纯,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看她这副模样,唐离心中也是莫名的一酸,来此四年,不说家人,还就是那阎苏生与眼前的关关对自己最好,每日晚间二人萧歌相和,这种无声的交流更为难得。

心底一声长叹,本欲离去的唐离蓦然转过身来,走到趺坐的关关身前,在她诧异的眼神中,捧起如花娇颜,俯去就在那光洁的额头上轻轻一吻。

“此情无关风月,姐姐多多保重!”,悄声说完这一句,唐离再不流连,转身出房下楼而去。

“此情无关风月”,关关喃喃念诵着这句话语,眼眸中腾起一层雾气的同时,娇美的容颜上却绽出一抹最明朗的笑容,良久,良久,才听她开口叫道:阿杭,拿酒来……

…………………………

佛教自东汉传入中原,经三国两晋六朝,至隋唐间而成极盛。尤其是经则天武后大兴佛教以来,天下各道除官修大寺四座以外,其他兰若野庙更是多不胜数。而民间百姓也喜在天气晴好之日携家悠游寺庙,既为礼佛,也为发散身心。

这一个春日,天气晴好,山南东道金州第一丛林——伽楞寺中更是香客如织。

“夫人你看,那边杏花开的好漂亮。”,半个月的时间,去了奴婢身份的蝈蝈在唐离家不用担心打骂呵斥,日子虽然清苦倒也舒心,不知不觉间少女心性显露越多,只看她此时远指前方杏花林的模样,脸上满满都是小女儿的娇憨。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果然是好杏花。”,看着蝈蝈手指处隐泛起一片白光的杏花林,久已不出门的唐夫人坐在四轮诸葛车上,苍白的脸沐浴着春日的阳光,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正推车前行的唐离闻言微微一笑,心下却是在发愁,“钱”哪!上那去弄点钱才是正经。虽说当日章家送还了一些聘物,但那都是不当吃的死物件儿。他丢了两份差事到如今已经有半个月了,全凭着阎苏生留的五百文,及关关给的三百文谢礼过活。虽说如今大唐承平盛世,物价的确低,但老这样坐吃山空也不是办法。多了一个人吃饭,还有阿娘的药钱,光这辆诸葛车就花了三百五十文,算算手头上的余钱,唐离觉的自己必须要找个赚钱的门路才行。

一路随着熙熙攘攘的香客们向内走去,堪堪走到第二进,就见一个硕大的空场上围满了人,不时有叫好声传来,不等老妇人说话,蝈蝈已是第一个走了过去。

唐离虽然来此四年,但平日为生活所累,再说他也不怎么信佛,所以虽然同处一城,伽楞寺却不曾来过,此时推着车过去,却看到了极其古怪的一幕。

只见人群中心处的高台上,有一张铺着锦缎的香案,上面放置着钟、罄等器物,此时香案后边,正有一个面如弥勒的胖大和尚正用平和的声音讲说道:“那鹰见佛祖阻止它前去捕兔,乃恨声道:‘慈悲为怀,你惜那兔子的命,却不知我若失了这兔子,自己不免饿死,莫非我的命佛祖就不顾惜了’。我佛闻言,乃开言一笑道:‘天降万物,众生平等,这只兔子重九斤,你放了他,我自还你九斤肉就是’,随后,就见我佛自怀中掏出一把戒刀,于臂间割肉饲鹰!”,话说到这里,就见那胖大和尚右手击罄,左手单掌立于胸前,念佛不绝。

罄音了了声中,下边的听众也都如那和尚一般,满脸虔诚闭目诵佛,一时间“大慈大悲……”的颂佛之声四壁轰响,就连坐在诸葛车上的唐夫人也是双手合十,念诵不绝。

“阿离,你也上去随个缘喜”,九声罄音之后,唐离就听阿娘说道,不明其意的他向高台上看去,才见那胖大和尚不知何时竟是在香案上放了个大香炉,那些念完经文的香客听众不拘多少,却几乎是人人都上前向香炉中投钱,等唐离排队凑上前时,一个广口的香炉中,黄澄澄的通宝已经堆满了一半儿不止,看那数目,怕不有两千文之多。

手缩了又缩,唐离投下一文钱后,转身就走到蝈蝈身边,急促问道:“这是什么?”。

“少爷没来过伽楞寺?”,见唐离点头,蝈蝈满是不可思议的看了他一眼后,才解释道:“这是‘俗讲’,每逢香客多的日子,寺里的佛爷们就会立香案,不过讲的却不是佛法,而是些佛经中的故事,有讲佛祖慈悲的,有讲佛祖法力神通的,大人小孩儿都喜欢听。”

“俗讲!”,心下将这个词嘀咕了好几遍,唐离突然想起以前看书时见过的一则材料,说的就是唐朝的僧人们为了吸引更多信徒,尤其是不识字的信徒,就让一些口齿伶俐的僧人开香案,将佛经中的故事用通俗易懂的语言讲给来佛寺中游玩的人听,如此既弘扬了佛法,又另辟了收入,实在是一举两得。又因为这种讲解佛经的方法与正式登坛讲经不同,所以被称为‘俗讲’。这种俗讲后来继续发展,最终月兑离佛教,成为了一个专门的行当——说书。

“说书”,这两个字一涌上脑际,再想想刚才香炉中堆满的钱财,正为到那里挣钱发愁的唐离顿时觉的眼前一亮。遂俯去问道:“阿娘觉的僧人们这俗讲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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