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壹傍晚时分离了太守府,自回南昌城中的宅邸。如今局势不好,北方的难民大量渡江涌入南方,此地因此也多了许多流民,治安就难免变得极差。是以刘壹、高晓此等重要人物出门往往都有随从持带刀械跟随。不过今日刘壹的妹婿,豫章门下督贼曹赵凌也跟随在他身边,倒是用不着随从护卫了。
所谓门下督贼曹有点像今日的省公安局长,所管的是一郡治安和保卫太守的事务。因此赵凌手上自然也会握有一股武力,虽然不如太守手上的郡兵权大,但也不可小觑。
赵凌字临云。此人身材雄壮,当年也曾参与讨平山越,脸上长长的一道刀疤便是那时留下来的。他在这豫章地面也小有名气,周围的湖海人士、山越、水匪都会卖他几分薄面,有他主持郡内治安,这些人在境内犯事也就会多加几分思量。因此刘壹对他颇为倚重,出入也常带他在身边,有什么好处也不会忘了他一份,慢慢地赵凌自己也就以刘壹的心月复自居起来。
此时刘壹在前面慢慢踱步,赵凌紧随在侧,他身长步大,这般走法就有些不耐烦起来,因此笑道:“功曹今日却是好兴致,有牛车不坐,竟要步行回府。想来是今日和高郡丞商议颇有所得,心里高兴?”
刘壹此人为人严肃,在太守府断然不容亲人以亲昵的叫法称呼自己,久而久之赵凌就形成了习惯,即使在家中也不以亲戚的称呼叫刘壹,而是直接叫他官职尊称。此刻刘壹听得赵凌的话,却是冷冷一笑,说道:“高晓这人最擅长的就是推月兑,肩上一点责任都扛不住,和他商量又能有个屁的进展!”
赵凌听得眉头微微一皱,说:“可是刚才我见高郡丞和功曹两人言谈甚欢,我还以为是郡丞终于有了决断呢。”
刘壹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又将和高晓的说话告诉了赵凌。赵凌沉吟道:“功曹这话说得极是,如今乱世,看的便是谁手上刀快兵多。那新任太守初来乍到,那里知道我们豫章水深水浅?若是他要寻咱们麻烦,倒也不难对付。”
刘壹听了这话,忽地停下了脚步,转头深深看了赵凌一眼,长叹道:“临云啊,我怕的就是连你也这么想!那太守或许不难对付,但你须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那太守难道真的就是你眼见的那点权势人马?咱们的根在豫章,实力也在豫章,可人家的根却在别处,靠山也在别处!你贸然一刀斩下,引出那后面的大老虎来,届时谁来对付?”
赵凌微微一怔,犹豫道:“难道功曹是说……?”
刘壹脸色凝重,缓缓说道:“袁术、刘繇——任何一个人,咱们惹得起么?要比刀快兵多,你自问你那几口连水匪都不敢挡的刀,比得过他们的五兵犀利?你那几个连水匪都不敢去捉的手下,胜得过这两人的数万军队?”
赵凌被问得哑口无言,模模自己的脑袋惭然道:“那自然是比不过的。这等说来那太守不管是那一方,咱们都是得罪不起了?那功曹为何却又如此对高郡丞说?而高郡丞又为何欣然赞同?”
刘壹看了看自己这位骁勇有余,才智不足的妹婿一眼,心头苦笑一声,只是淡淡说道:“我自然是有着自己的缘故。那高郡丞么,当然也是有他赞赏的理由。如今周围人多嘴杂,这个中详情,日后我再慢慢为你分说吧。”
赵凌对刘壹最是信服,闻言“哦”了一声,果然便不再问。在他心里只觉得这些官场上的弯弯绕绕实在麻烦,就算和那些湖海汉子打交道,和山越、水匪拼刀子,也不似这般折腾人——这却是刘壹肯看重他的原因。一个精明过头的人,总是喜欢一个忠诚而无心机的人充当心月复的。
不过刘壹此刻心里却是有些发愁。他虽然心有定计,但也不似今日在高晓面前表现得那般泰然自若。如今豫章无主,各方都虎视眈眈,刘壹纵然有着混官场的小聪明,到底没有政治家、军事家的大智慧,又如何看得出日后到底那方占优?是以他打定的主意便是以不变应万变,不管谁来,该配合的配合,该应付的应付,任你墙头变幻大王旗,我自伏低做小甘受欺——但若是动到那要命之处,那可就是逼虎伤人了。连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何况刘壹这堂堂一郡功曹?
是以他今日和高晓的一席话,虽然说得狠绝,但其实两人彼此心中有数,这都不过是试探彼此的底线。如果逼到了要命处,高晓愿意出郡兵,却也要刘壹遣赵凌配合——这才是二人今日计议的结果。但以高晓的和稀泥性格,他的要命底线和刘壹的却很可能大不一样,保不定必要的时候还会把事情往刘壹头上一推了事。这一点才是刘壹暗暗发愁的地方。他寻思着得尽快找个时间,让高晓这一直不肯交底的家伙把这次的底盘敲实了,大家真正达成一致,这才能有备无患。
或许择日不如撞日,便在今晚打铁趁热邀请高晓过府一叙比较好?刘壹正自沉思之际,前方街口忽然转出一人,遥遥便打招呼道:“前方的可是刘壹刘功曹与赵凌赵督贼曹?小人薛三这里见过两个大人了。”
刘壹听了这话,抬眼看去,却见那人一副下人打扮,只是周身收拾得干净整齐,而行礼也是毕恭毕敬,合乎礼节,一看就是个受过教养的大家奴仆。赵凌却抢上前去,一把将那人给扶起,然后嘻嘻哈哈地一拳擂在那人的胸口道:“原来是薛三你这小子,什么时候回来的南昌?也不知道来孝敬一下本大人,你小子可是越混越回去啦。”
那下人打扮的薛三苦笑道:“小人也就是最近随着家主人去了徐州一趟,这才刚回来不久。这不,一得空闲,家主人就交代一定要来拜会豫章主事的各位大人,还说今晚要摆酒宴,好好拜会各位大人,请各位大人切勿推辞呢。”
赵凌听了点了点头道:“唔,你家主人倒还算识趣。说起来咱也去你家府邸叨扰过好几次,受了不少好处,却不曾见到你家主人。今日既然能够一见,那自然也该前往一会的。”
刘壹立在一旁静听,对那薛三依稀也有些映像。他在脑中细细回想,忽地想起此人乃是城中一薛姓富商的得力奴仆,常常周旋于豫章大小官员家中,送礼请客,颇是讨喜。刘壹虽然收纳贿赂做得很是隐秘,但兜兜转转地也还是从此人手上受过两次好处,因此对他就有一些记忆。
而那位薛姓富商刘壹倒是留心探查过人家的根底。原来他却是上缭宗家之一,在当地颇有影响力。原本上缭宗民立堡修垒,自成一方小天地,家家安心务农,却很少和外界积极接触,但据说到了这一代薛家长男的手中,其作风却忽然大变,他一方面施粮赈灾,另一方面更向外扩展商务,据说越做越大,竟然过江越过徐州,又越过黄河到了河北一带。此时上缭薛家如日中天,在周围一带的影响力竟比官府还大,当地百姓遇事,往往不从官府而从薛家。就连那嚣张的鄱阳水匪,也都对其礼让三分。
但好景不长,薛家长男夫妇忽然暴毙,家业由其弟薛果继承。但薛果才能、性格都不如乃兄,据说非但停了周济百姓的义举,暗中还以帮助流民迁居为名,将其中许多人作为生口买卖。而他经商也是不善,如今薛家生意萎靡,只是勉力维持门面不倒而已。
但此刻刘壹想起薛果,心头便是忽然一动:这上缭薛家在豫章境内也是一大势力,有人有粮,如今却是利用得上。若是交好此人,那么自己手头不啻于藏了一支劲旅,便是与那手握州郡兵的郡丞高晓比较,也能分庭抗礼不落下风。
此时那薛三却恭恭敬敬地自怀中取出书写好的简牍式请帖,先递给刘壹,然后又递了一份给赵凌。刘壹低头看时,说的无非是感怀各位豫章官员对于薛家的照顾,平日里无以回报,今日经商回来南昌,便想要邀请大家聊表谢意之类的。那一笔字写得秀丽流畅,只是笔力微缺,就带着几分妩媚之意。刘壹细看落款,却是上缭薛果携妾应氏一同拜上,他不由得笑道:“看来这请柬当是这位应夫人所亲自书写的了?”
赵凌对书法不太了解,听了刘壹这么说,便也笑道:“既然是功曹这么说,那想必是不会有错的了。薛三你说是不是应夫人写的?”
薛三陪笑道:“刘功曹果然明见万里。这请柬果然便是我家应夫人亲笔所书,其中也是为了表示对各位大人的尊敬啊。”
刘壹便赞道:“好一笔字!这位应夫人必然是个知书识礼的人儿。”
薛三笑道:“刘功曹说的不错,我家应夫人非但知书识礼,而且绝色倾城,体态轻盈,又能歌善舞,实在是那天仙一般的人物呢。”
这话一说,非但赵凌听得两眼放光,连刘壹也是微微心动。似他这般有权势的人物,美丽女子不要说见,就连睡也不知道睡了多少了。这就好像人好吃的吃多了,口胃就会越来越刁,而刘壹这种人物对女人那也是一样。如今他对女子要求非但有貌,更得有才,最好还能知情识趣。只是这种女子又岂是寻常就能见到的?如今刘壹见这应夫人一笔好字,又听了薛三的夸奖,心中就起了想要看看的念头。
赵凌却不似刘壹那般要扮斯文高贵,拉着薛三笑道:“你说得那应夫人这般美妙,那能不能请她来陪爷喝杯酒?”
薛三听得苦笑道:“这个……家主人爱极我家夫人,想来是不成的吧?不过家主人届时会请夫人出来一舞,或许还会请夫人看得入眼的大人入内间听夫人弹琴,或许赵督贼曹也有机会?”
赵凌听得大失所望道:“你这小子莫来糊弄我,说什么夫人看得入眼?恐怕是官职你家主人看得入眼吧?有高郡丞或我家大人在,那里还能轮得到我这等人物!弹琴弹琴,我看他妈的根本就是谈情吧!”
刘壹听赵凌说得不成体统,口中便喝道:“临云莫要放肆!”但他心中却想多半便是赵凌说的如此。这等豪商往往以此为托,暗中推荐美人引诱官员,从中牟利,刘壹想来薛家多半也是想要如此做。
薛三连忙赔笑道:“刘功曹莫怪赵督贼曹,他是和小人玩笑惯了的。赵督贼曹也莫恼,我家主人此次前往徐州,颇买了几个好生口,其中一对姊妹花,长得那真是如花似玉,连小人这等木头脑袋看得也是心动神摇,保证赵督贼曹你一见就欢喜。”
赵凌听得大笑数声,作势虚踢道:“你这小子倒是越来越会说话了。不过爷喜欢。好,回去告诉你家主人和夫人,就是今晚我赵凌准时赴约。”
薛三连连应声,却不立即就走,而是等着刘壹的回答。刘壹沉思了一下,问道:“你家主人可有邀请高郡丞?”
薛三答道:“高郡丞我家主人自然是要邀请的,只是他贵人事忙,今夜却是不能赴约。我家主人也只能和他另约他日了。”
刘壹听说高晓另有要务,心想自己今夜想要邀他过府多半也是不成了。何况不管是诸葛玄还是朝廷太守,至今都还没有收到他们进入豫章地界的报告,这事情也不至于一晚就起变化。那应夫人若是果然美艳动人,那今晚高晓不来,自己倒不妨拔个头筹,先行享受一个痛快。他心中这么一盘算,便也点头道:“原来如此。那请回复你家主人,今夜壹必然准时赴约。”
薛三闻言大喜,便又毕恭毕敬地对二人行了个礼,这才告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