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均上牛车时,应惜儿却已经在上面等待多时。原来诸葛均想要将一应事宜再次和应惜儿合计一下,便叫人将她秘密接到自己的牛车中一起入城。
虽然诸葛均年幼,而且如今事急从权,但应惜儿却还是带了一个贴身丫鬟随着,以免将来有人说她暗室欺心。诸葛均毕竟是个穿越的,那里省得这些古时候女儿家小心翼翼的心事?心中只觉得多了个人不好议事,便仔细看了那丫鬟两眼,见她眉目倒也秀气,年龄却和自己相仿,不过十二三岁,身量还未长成,看来倒是一副谨慎伶俐的模样,便又把嘴里赶人的话给吞了回去。
应惜儿见他上车后也不说话,只把眼睛盯着那丫鬟,把人家小姑娘都给看得低下头去了。她心思灵动,略一思索便知道了诸葛均的想法,便笑道:“我家紫绮是个乖巧懂事的人儿,三公子莫要吓着她了。”
诸葛均也觉得自己未免戒心太重,又看得太过露骨,心头也有些不好意思。便收回了目光,口中却道:“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湘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这名字取得真好,却不知道应秘书是否还有一个丫鬟名叫湘绮?”
应惜儿和那紫绮都听得一愣。此时应惜儿罢舞不久,却没有来得及更换衣物打扮,一身装束倒依稀和诸葛均口中所言有点相似,都是倭堕髻、明月珠,她一听此言,再看对面的小子眼中带有笑意,忽地回想起那日船上他紧紧握住自己的手,口中叫着自己的名字,脸上没来由地一热,忽地怀疑诸葛均是在调笑自己。
紫绮看看诸葛均,再看看应惜儿,忽然笑道:“三公子这几句诗儿吟得倒真是应情应景,我家夫人的模样寥寥几句便都描绘得活灵活现,实在是厉害。”说着她又抿嘴轻轻一笑道:“只是夫人家中却没有一个叫做湘绮的丫鬟就是了。”
诸葛均听得一愣,他这几句乃是《汉乐府·陌上桑》。乃是我国中学语文选入课本的诗词之一,诸葛均小时候学习用功,老师也加倍关照,逼得他把课本文字背诵如流,是以此刻听得“紫绮”二字,便立刻想到了这首古诗词,因而随口说了出来,不想紫绮竟然似乎全然没有听过,竟然把这当做自己创作的东西。
应惜儿听得微微皱眉,轻声责备道:“紫绮,莫要胡言乱语!”又转头对诸葛均道:“三公子莫要见怪,紫绮你也是见你吟得好诗,因此便出言称赞。”
好诗,真是好湿!诸葛均听得一头汗湿:若说紫绮是年纪轻。又是丫鬟读书少没有听过,可应惜儿可是读书不少,又解音律,怎么没有听过这首大名鼎鼎的汉乐府?难道自己一不小心又提前抄袭了名句?这可真是没道理啊,汉乐府怎么会汉末人都不知道呢?
他却不知道汉乐府那可未必就一定是汉朝创作的,比如这首《陌上桑》就有人提出见解说很可能是建安魏晋时期的创作,此刻离历史上建安年间都还有好几年呢,那里就可能被创作出来了?不过诸葛均回头一想,还好,这首乐府的作者根本就是佚名,基本上不管抄袭不抄袭都不会影响人家的地位或者声望,就算提前问世也是无妨,便笑道:“紫绮你却是误会了,均这诗词乃是说的一个故事,内里有一个姑娘,便如同你和你家夫人一般美丽聪慧,这几句就是形容那位姑娘的。”
紫绮听得心头有些不信,便回道:“紫绮那里敢与夫人一般并论?三公子你莫要折杀奴婢了。不过那可巧了,原来您那故事里的姑娘却也和今日夫人一般打扮?”
应惜儿听紫绮话里不以为意,担心这事情越描越黑,让诸葛均下不来台,便插口说道:“三公子这诗句极好,故事妾身也甚感兴趣,不过今日之事未毕,我们还是先从长计议为好。——三公子今日与那刘壹一会,觉得此人如何?”
紫绮听了这话,便乖巧地住了口。诸葛均见应惜儿说起今日之事,便打叠精神说道:“果然便如应秘书你所说,此人虽然贪贿,但是见机极快,又能忍辱求存,实在是一头狡猾的老狐狸。”
应惜儿微笑道:“豫章一郡,太守以下两两半分,一半姓高,一半姓刘。这却是先府君周术留下的牵制平衡之法,这样谁也占不得上风,那么太守就可以左右逢源,不受威胁。但高晓性格既贪且懦,见事全无担当,较易对付;刘壹为人奸滑多变,遇变最易转舵,就难控制。是以周术又提拔高晓之弟高整为君兵曹椽史,让他掌握一郡兵权,制衡刘壹的官场势力。由此可见刘壹之难以对付。”
诸葛均点头道:“高晓易取,刘壹难制,这是应秘书当时剖分的局势,自入南昌这几天均默默观察,确实也是如此。只是此二人掌权日久,更生出莫大野心,竟然打算联合起来要挟太守,若他二人联合,必生祸端。是以均闻得此讯,却也就等不得应秘书回乡招来人马,而是决意冒险取城,违背了应秘书的意见,倒是请你千万不要见怪。”
原来诸葛均入了豫章,有心暗查郡中情况,便不摆明车马,而是借着薛家的名义一路潜行,穿城过县。他眼见夏日天旱,虽然忧心但却还有几分算计:历史记录里江东这几年虽然兵灾不断,但是却没有天灾,想来不久之后必然有雨,免去这场灾祸。
但这因天旱而起来的种种状况,可就让诸葛均触目惊心了:流民四散、大户屯聚、官吏为奸,豫章之失治竟然已经到了这种地步,这般下去,只怕有个什么天灾**,全郡立马就得土崩瓦解,那豫章太守岂能安坐?难怪历史上这短短数年时间,豫章太守换了又换,竟然无人可以安枕,直到孙策大军攻来,其中缘由恐怕和眼前所见月兑不了关系。
于是到了南昌,他更不立即拿出印信和刘详进城,而是隐藏于薛家在南昌城外置办的别业观看郡治的情况。薛家在薛果之兄在世之日好生兴旺,而豫章是薛家根本,自然更是大力发展势力的地盘。南昌乃是豫章郡治,又如何会落下了?因此薛家在南昌城外便有好大一座庄园,又有几处较小的别业,僮仆宾客总共也有两三百人之多。
诸葛均一面心惊汉末大户豪强的势力,另一面就借着薛家经商务农开辟的路子探索南昌城的浑水,更悄然收买几个下级官吏通风报讯。虽然如此做难免拖延时日,但诸葛均更知道急事须当缓办的道理,所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眼见豫章一郡如此难为,郡治南昌必然更是变本加厉,贸然入城,只怕非但无济于事,还得为人所制。
于是郡丞高晓、郡功曹刘壹的行为便都落入了诸葛均的眼线。那日高晓和刘壹的计议虽然只有数句,却也被诸葛均收买的小吏给悄然听去,立即报告给了薛家。
闻得此言,刘详便出言建议入城擒拿高晓、刘壹,首脑一去,余众自安;应惜儿却力主持重,请诸葛均遣她回上缭,借得宗族中的男丁作为兵士,然后潜行来取南昌城。诸葛均两个意见都不同意。
刘详的意见太过大胆,毕竟诸葛均手上人少,即使算上薛家如今的僮仆也不到两百人可以作战,而南昌城中郡兵听说就有二千余人,周围县城还各自散布一些兵士,若是事情不成,只怕诸葛均等人立马就会被包了饺子;何况高晓、刘壹虽然是首脑,但从这段时间的探查来看,豫章官吏大户盘根错节,绝不是拿下两人就可保平安,非得先把那些奸吏调开控制,同时立刻把郡兵握在手中才能确保南昌不生大变。
而应惜儿的意见虽然稳妥,但诸葛均更担心一来一回迟则生变。太史慈护送朱皓见刘繇借兵,这发兵来取南昌不过是早晚之事,迟一天掌控南昌就多一天的危险。何况他心中还有一个隐而不宣的念头:应惜儿是否能信赖,实在难说。而且上缭宗民势力不小,若让他们发兵如南昌,届时说不定还会太阿倒持,授人与柄。
最后这个顾虑自然不可能说出口,不过前面的担忧却让刘详、顾惜儿都为之点头。其实顾惜儿倒不是没有考虑到这些,只不过她虽然有着商人的赌性,却更有商人那种谨慎保本的心理,实在不太愿意把身家性命孤注一掷去博南昌城,在她看来,即使诸葛均放弃南昌,退保上缭一带,也未必就没有卷土重来的机会。不过诸葛均如何愿意去投靠底细深浅不知道的上缭宗民?于是一番计议,最后就演变成先借宴会抓捕豫章主事官吏,然后借诸葛玄的名义偷入南昌城夺取郡兵军权的计划。
只是高晓有事不能赴宴,高整掌控郡兵不愿前来,却让计划又生变故。应惜儿见机,有根据自己手上对豫章官吏情报分析各人个性,于是找出了赵凌这么一号容易控制偏又占据要害的人物,乘他和刘壹分开时以美色引诱成擒——当时本来即使赵凌自家不泼湿衣物,女仆也自会装作失手将他全身弄湿。
其后便在豫章一众官吏饮宴正酣的时候,赵凌却已经被威逼利诱得屈服了,甚至连他和刘壹之间不可告人的勾当也都说出了不少。于是诸葛均就使邓大、薛清漪以及刘详手下的精锐兵士率领百余薛家僮仆押着赵凌前去骗开松阳门;又使应惜儿倾城一舞,勾得刘壹这之徒上钩来见自己——这一点却是诸葛均想的分化之计的开始。不使刘壹和豫章其他官吏同甘共苦,而是分置两处,然后再展现态度的差别,引动他人的狐疑。
其实这是后世影片里用得烂了的桥段,不过诸葛均本着“老梗就是好梗”的思维,照方抓药无误。想不到果然甚有成效,竟然真的让豫章官吏们怀疑起刘壹来。
这时应惜儿听得诸葛均对自己致歉,那里就敢承受,连忙说道:“其实之前的事务也是妾身思虑不周,这南昌乃豫章一郡的月复心,历任太守号令皆出于此地,若是弃了却也甚为可惜。还是三公子见得明白,以计取之虽然难免冒险,但是南昌一定,便可倚仗此地发布太守号令,更有坚城可守,进退之间大见余地。”
其实这时候她已经隐隐猜到诸葛均心中对自己和薛家并不完全放心。毕竟诸葛家兵少势寡,又是外地人入主异地,其间岂能没有猜测疑心?应惜儿猜度人心,对此非但不失望,反倒隐隐觉得诸葛均城府至此,远非小儿可比,倒也不枉费他那“天授”之名。这般年纪这般心机,倒是值得辅佐一番,来日想必此子成就非浅,自己说不定也能以巾帼而传名州郡。
是以应惜儿非但心中不怒,此刻言语更见谦和谨慎,又不提薛家援助之事,以免诸葛均又在心中防范。诸葛均展眉看了她一眼,见这美人儿小心的模样,却也猜到几分她心中所思,便笑道:“南昌虽下,豫章未平。今后的一应事务,却就要劳烦应秘书和上缭宗民的协助呢。”
应惜儿听诸葛均如此说,便知道他如今是在委婉地表示经过此事后对自己和上缭宗民的信任,更提出日后进一步合作的可能,心中便有些欢喜起来。她心中轻松,便笑道:“妾身一任三公子的吩咐便是。”
“一任吩咐啊……那均可真是承应秘书的情了……”诸葛均听了这话,不由得斜斜觑了眼前这美人儿一眼,见她笑颜一展间堕马髻微动,耳下明珠轻摇,依稀便是古人笔下那位引得路人都围观的采桑罗敷之写照,只是那罗敷坚拒使君同载,应惜儿口中的话却是任我吩咐,那待遇可就差远了。一时间诸葛均心中把应美人的话大肆曲解,自家在心里YY起来要如何对这百依百顺的美人为所欲为起来。
应惜儿见诸葛均忽然住口不言,脸上就露出一丝诡笑。她仔细一回想,登时觉得脸上有些发烫,刚才这句话那里该是一介女子对男子说的?也是诸葛均外表总归是个十二三岁的孩童,应惜儿虽然一直告诫自己对方不亚于成年男子,但是某些方面始终没有那么提防,一时间便着了道儿。此时她不由得轻啐一口,说道:“三公子您莫要想左了,妾身可不是说的那种意思!”
“哦?”诸葛均一听就来劲了,其实男人往往都是这样:“应秘书,那种意思却是那个意思呢?均年幼识浅,不太明白啊?”
应惜儿一见眼前小子说话的时候眉开眼笑口花花,便似周身骨头都轻了三两,那里能不知道他的花花肠子?当先脸色一冷,说道:“三公子却莫把妾身看得轻贱了!您虽然年幼,也当知男女有别,礼教之防不可不持!”
诸葛均却起身一礼道:“应秘书教训得极是!”但坐下后他又无辜地道:“可是均不记得刚才有说过什么失礼的话啊?难道是‘承情’二字用得错了?但此情乃恩情也,断断不是男女之情,应秘书你读书多,应该也知道的。”
应惜儿听得气结。但是若要抓诸葛均的把柄那还真是抓不出来,人家端坐在那里,顶多偶尔偷瞟自己两眼,说话也没有逾越分寸,你还真不好出口指责他,便只是冷哼一声道:“三公子自重。”
诸葛均微微一笑,忽然间找回了当年伙同一众男同学调戏女同学的感觉。不过他也知道这种事情最紧要就是点到为止,否则你口头豆腐吃得太滑太顺口,一不小心过分了人家可是要发飙的,因顾左右而言他道:“却不知道如今牛车到了何处?我们可也走了一段时间了。”便探头出车外去看,却见眼前一座古老城门,牛车缓缓自下方行过,前方道路两旁好一片樟树林,月色下愈发显得枝干粗壮,古朴雄奇。
他便笑道:“看来我们是入城了。此处便是松阳门吧?想不到不见松树,倒是有好一片其他树木,也不知道是什么树?”一边说着一边又缩回车里。
应惜儿笑道:“这树乃是樟树,据说古早就已经栽植在此,乃是我豫章郡得名的由来。后来还曾有人企图砍伐,当时太守司马量还派人护树呢。”
诸葛均奇道:“司马量?这名字似乎有些耳熟。”
应惜儿道:“此人却是如今朝廷京兆尹司马防的祖父。可能三公子因此有些映像?”
司马防?那诸葛均就有记忆了。这位虽然名头不甚响亮,可人家有个名头响亮的儿子啊:司马懿。这位日后可是诸葛均如今便宜哥哥的劲敌,中国人没听过的恐怕没几个吧?因此连带着他老爸司马防诸葛均前世也给记住了。
只是想不到这豫章非但有诸葛亮的叔父担任过太守,由此转折了诸葛亮的一生;而且也还有着司马懿的曾祖父担任过太守,还留下过一些故事。敢情这诸葛家和司马家居然还在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地方有过交集啊?
诸葛均一时间百感交集,仿佛数千年的历史尘埃一时竟落于眼前,遮天蔽日。是天意?还是偶然?如今穿越至汉末的诸葛均也把这个豫章郡选作了自己起步的根基,那么在前头等着我的,却又是什么?是否还是那历史记录的一代权谋宗师,有“狼顾“传说、“天挺之姿”美誉的司马仲达司马懿?这一次笑到最后的历史胜利者,又会是谁?
无人回答诸葛均心中的疑问。惟有牛车和路面摩擦带来的吱嘎作响声,碾破了汉末南昌城的平静,载着诸葛均经过松阳门,行过那参天耸立的古樟树群,一路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