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伯灵又失望了。[]
在苏翎与赵毅成的脸上,冯伯灵没有看到预期的反应,二人的眼神明白无误地透着“怀疑”二字。就连一直客客气气还念着旧情的苏翎,这时也没给冯伯灵半点面子,那神色似乎在说:怎么可能?
这新任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辽东经略,其中任何一个官职都足以让冯伯灵这个千总站得远远的遥望。再则,这大明朝武职与文官之间,早就不能用品级等同。就算同品级的俸禄拿得差不多,这武官也不能与文官相提并论,何况冯伯灵这个不入流的千总,真要见面,冯伯灵真还只有一旁站队的份儿,那还轮得到说话?适才所说,六月二十二日才任命新任辽东经略,这个消息苏翎等人尚未得报,但这一个多月并未传来熊廷弼到任的消息,可见人尚未入辽,怎么冯伯灵倒先得了差事?
这些疑问大约冯伯灵也约略猜到了,不待苏翎、赵毅成询问,便主动给予解释。
“开原失陷的消息是六月二十一日传至京城,六月二十二日皇上便下旨锁拿杨镐,任命熊廷弼熊大人经略辽东。熊大人因京城事务未妥,是以先派人由天津搭乘运往辽东的粮船抵达旅顺口,再到镇江堡寻到我这里。”冯伯灵说的十分精确,倒是不能不信。但,这却不能完全释疑。
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辽东经略熊廷弼为何要寻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海防千总?兵部衙门里未必会在如山的案卷中寻得到一个叫冯伯灵的人。
不过,很快冯伯灵便有了说法。
“那是万历三十六年的时候,熊大人任巡按御史,奉命巡按辽东,我那时还是个管队旗甲,奉命随熊大人巡视辽东各地。”
“三十六年?”苏翎问了句。不过那时苏翎还未至辽东,这情形便不知道了。
“对,熊大人是万历三十九年离开辽东的,那时你才来。”冯伯灵说道。
苏翎与赵毅成未在插言,静听冯伯灵说下去。
“我记得好像熊大人是为李成梁迁移宽甸百姓一事来的辽东。”冯伯灵对此事不太清楚,“熊大人在辽东各地巡视时,我一直带队随同,记得有一次下着大雪,我们就在山里宿营,还与熊大人一起烤了只兔子。[]好像那晚熊大人还作了首诗,我想想”
这冯伯灵绞尽脑汁地回忆着,试图抓住他根本就不太明白的诗句。这未免让苏翎与赵毅成有些好笑,武官去谈什么诗词,那都是文官的做派。苏翎往日露出那么一两句,就引得众人诧异,更别说这五大三粗的冯伯灵了。
“冯大哥,这个不急,以后慢慢说便好。”苏翎说道,“那熊大人一直都记得你?却又为何寻你?”
这才是关键。
“这个”冯伯灵竟然显出几分尴尬之意,“那熊大人虽然平日脾气暴躁,都我们倒还和气,大约是看在我戍守边墙多年的份上,这很多事,都向我询问。”
这倒是可以理解。那冯伯灵随后接着说道:“后来,我想我这海防千总也做得久了,想挪个位置,可这辽东都司里又没人,便试着给熊大人写了封信,想问问熊大人能否给指点一二。”
这封信写下来,那颜面可不是一般的厚了。不过冯伯灵不是文官,倒也不在乎,况且文官的脸面,也未必都是薄的。当然,冯伯灵未能得到指点,否则便不在这里了。
“熊大人一口便回绝了。不过,倒是回信时询问一些关于辽东的事情。我便再去信告知,便这般,大约每年一封吧,这信便没断过。”
这便可以理解了。看来这熊廷弼对辽东可是一直关注的,或许是为了当初他曾尽力筹划的事?
苏翎暂时将这些放在一边,问道:“那这次,冯大哥奉令一事,与我这里有何相关?”
冯伯灵叹了口气,说道:“这熊大人派人来,一是让我将最近辽东的事情都讲一讲,似乎熊大人并不相信辽阳城那般人的说法。这其二,便是让我以他的名义,先行收拢散兵、败兵、逃兵,并说可以既往不咎,只要能继续入营,过去的一概不问。”
苏翎问道:“冯大哥的意思,是让我走这条路?”
冯伯灵点点头,却没说话。显然这个想法,在刚才已经做了回答。
“不论如何,还是要多些冯大哥的好意,只是既然已经走成这样,我们是不会再回头的。”
冯伯灵只得点点头,不再相劝。
但苏翎却没有结束交谈的意思。
“冯大哥,你觉得这熊大人来辽东,能收拾好这些么?”苏翎问道。
冯伯灵摇摇头,说:“这我可说不好。不过这熊大人身有武艺,还能左右开弓,若不是他有那个御史的名头,倒有几分像武人。”
赵毅成忍不住插话,说:“文官还有什么武艺?再好的身手,还能比得过刘??”
这当然不能如此比较,赵毅成说了一句便就住口。
苏翎想了想,问冯伯灵,“熊廷弼巡按辽东时,是如何做的?”
冯伯灵回答很快,“这些,在那次夜宿雪地时,熊大人倒说了几句,我也只知道这么多。”
“说说看。”
“有屯田积粮,整修边墙堡寨,对努尔哈赤要严防于边墙下,还有就是分化女真各个部族。”冯伯灵大约只能说出这么多。
苏翎仔细思索着这几条,按理说,这些都还算是针对辽东实情做的举措,应该是比较有效的,但这并不能在辽东一事上治本。
“冯大哥,不论这熊大人会采取什么手段治理辽事,我看还是多做准备的好。”苏翎慢慢说道。
冯伯灵半信半疑,问道:“你觉得熊大人也不能挽回辽事?”
“不是这个意思。”苏翎摇摇头说到,“熊廷弼如何做,我也猜不出。只是按照适才说的熊大人的策略,仍然只是一个守字。这么多年,辽东哪一年没在守?又守得住几时?”冯伯灵不说话了,对面这位年纪虽轻,却比他要考虑的更细致。
这次交谈,便这么嘎然而止。双方都有收获,尽管冯伯灵没有实现他的一番“好意”,却在临走时,收下了苏翎的一千两银子,并且,苏翎的话,终将对冯伯灵产生无法估计的影响。
冯伯灵离开宽甸堡后,苏翎便立即让赵毅成派人去收集有关熊廷弼的消息,不仅派人前往辽阳,还派人去向东路军的军官们打听。
最终整理出的消息,让苏翎对熊廷弼有了更深的了解。这位还未抵达辽东的辽东经略,将在未来几年里面对一个已经悄悄崛起的群体,但此时,熊廷弼还在山海关之外的驿道上急奔,对苏翎,对千山堡,一无所知。
赵毅成看着满纸的熊廷弼生平轶事,曾询问过苏翎,这辽东的边事,是否有更好的处置方法。
苏翎的回答多少令赵毅成有些启发,他说,熊廷弼之策大致是没错的,但这无法消除边墙外的威胁,守得一年,守得十年,还能守得住百年?那努尔哈赤在女真部族来说,便属于百年罕见的人物,就算是守到努尔哈赤老死,未必不能再出一个努尔哈赤?这事从根本上来说,不是一个熊廷弼能解决的。整个大明朝不变,辽东便永无可战之兵。辽东出兵,动辄百万粮饷,那努尔哈赤却仅需要足够的粮食便可一战,除非一战解决所有祸根,否则大明朝迟早会被拖垮。
赵毅成便问,组建一支奇兵,直捣赫图阿拉,不是一战而定?
苏翎略作迟疑,没有否定赵毅成的想法,只是说,那要看是谁的兵。
这个构想最后便在千山学堂武官学院里出现,并成为每一期整训武官的必答问题,只是苏翎从不宣布哪一个才是最好的,让所有武官们自己寻找可胜之机,或是,必败之处。
送走冯伯灵,苏翎又在宽甸堡内处理繁忙且似乎永远都处理不完的各项事务,尽管做了大致分工,苏翎主要掌管与军事相关的重要事项,其余的,都交给胡显成与陈芷云。但万事初立,人手始终不够,宽甸五堡的百姓即便已经在短短数月之内有所转变,但仍然不足以形成类似千山堡的环境。对此苏翎也很无奈,战事可一断而下,对于这些琐碎到极致的事情,却是急不得的。
八月初,胡显成匆匆自千山堡赶来,一件令苏翎措手不及且从未想过的事情,从胡显成略有些干裂的唇间吐露出来。
万历四十七年夏,辽东大旱,蝗灾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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