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雪再一次降临。
从遥远的北方铺天盖地刮来一阵寒澈骨髓的冷风,大雪便纷纷扬扬覆盖了辽东所有的山脉、平原,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大明朝辽东都司辖内便换了容颜。一度剑拔弩张的气氛似乎也被这白雪皑皑的冬景所凝结,大队人马的行动被终止,小股游骑的袭扰也变得零星不定,辽东都司与努尔哈赤之间的边界开始固定下来,双方似乎都在节省着气力,不再进行徒劳的行动。
辽阳一带关于大明朝调集兵马的消息越传越多,越传越神,甚至连朝鲜出兵的鸟铳手数目,都由八千上升到两万。从辽阳的经略行辕不时会传出从各边镇、各府县调集兵马的时间、数目,那些书办、小吏甚至满不在乎地将调集兵马的领兵将官的名字,在辽阳城里的各处酒楼茶肆四下散播。十八万的总数是确切的,有些书吏连熊廷弼奏折中的语句都能像模像样地学上几句。
这些都已不再是机密,辽阳城中的密探很容易便将消息传了出去。努尔哈赤自然不费什么力气便就知晓,尽管万历四十七年这一年中努尔哈赤带领八旗铁骑不断创下辉煌战绩,对于十八万这个数目,却是依旧心惊。那开原、铁岭一下,缴获虽多,却也让努尔哈赤初次尝到了什么叫欲罢不能的滋味。贺世贤在虎皮驿一带虎视眈眈,兵马虽是不多,但对这个不将努尔哈赤放在眼里的明军武将,却很难说其不会那一天突然发兵,收复开原。这让努尔哈赤不得不在开原一带驻兵防守,同时,对蒙古那些部族的左右摇摆,努尔哈赤也是心存顾忌。这开原、铁岭两地虽说在冬季没什么用处,但来年开春,这两地大片的土地,那数不尽的农田、草场却是整个建州都不能比拟的,要将这样地地方丢弃,可是如论如何也舍不得的。努尔哈赤也曾带兵数度逼近虎皮驿,或是沈阳,但熊廷弼布下的三地联防,却让其不敢全力进攻,兵马少了不仅攻不下沈阳,还会在高高的城墙下白白折损人马,而全力进攻,却还得担心西面的蒙古人会不会趁虚而入。尽管蒙古数部已经归顺,但努尔哈赤对这种反复成性却不敢完全信任,最糟糕的结果是,努尔哈赤与熊廷弼拼得两败俱伤,而这战果,却让蒙古人得了去。好不容易扩张的八旗兵也需要时间来调整,随着被强行编入八旗的降兵越来越多,这内部的隐患也不得不花费精力去整理。再加上熊廷弼在辽阳城里的一番举措,且辽阳人刘国缙召集的两万多人已经聚齐,都让努尔哈赤不能再如年初那般放手一搏。这摊子越大,顾忌也就越多。是以这场冬雪的来临,让努尔哈赤也缓了口气,老老实实地在停下了脚步。
而辽阳城里的熊廷弼,仍然一步步地实施其固守待援的方案,一面继续加固城墙,一面不断地派人往京城催促援辽人马加快步伐。而一地往来朝鲜的特使也不断地大张旗鼓行进,同时继续支持刘国缙的招集行动,并奏请提升刘国缙官职,在这辽东,除了几员还算能打仗的武官,能算得上帮手的,实在不多。一番雷厉风行之下,总算是与努尔哈赤僵持下来,不论是放出的风声,还是实际召集的兵马,这第一步算是稳定下来,而冬雪更是加快了这稳固的到来。
双方在沈阳前线一带对峙着近十万人马,这一僵持,倒是谁也没功夫关注这宽甸一带的苏翎。努尔哈赤是认为不值得,只要沈阳、辽阳这辽东最为富庶的地方一下,辽东一带那是唾手可得。不论是大明朝占据宽甸、镇江堡,还是苏翎的那些莫名其妙出现的骑兵驻扎,都要不了多久,便可收入囊中。只是现在去攻打,可确实没什么好处。对于一直在山区谋生的女真人,对同样是群山叠嶂的宽甸一地,可说不上什么特别的兴趣。而熊廷弼,不知是依旧瞧不上这伙子逃军,还是隐忍不发,毕竟努尔哈赤才是大患,至于那个叫什么苏翎的,即便大败数阵,京城里朝堂之上视努尔哈赤也不过是个建奴,这苏翎更算不上什么忧患。收拾了努尔哈赤,再多的小钉子,也不过是旦夕之间便可消灭。若是熊廷弼有所担心,那唯一的便是金州一带的海运。从天津至海州,从山东登州至旅顺,辽东赖以生存的粮饷可多从这两条线上补给,山海关的驿道倒是也在集运,但这时间,可是要花上更多。但这或占据了宽甸五堡的人,却并未作出更多的举动,镇江堡一线的驿道依旧畅通无阻,从朝鲜紧急调运的粮草也未见任何阻挠,既然如此,就先放一放也罢。在熊廷弼这已级别的官员,这点取舍,还是做得到的。
这些不管是忽视,还是视而不见,都让苏翎的千山堡安静地度过这个冬天。千山堡辖内的百姓正在做进一步节省粮食的打算,一些类似板栗一类的山货不再作为商品出售,而狩猎的范围更是遍布群山沟壑,只是今年的猎物,已有少于去年的迹象,毕竟这山虽深,也架不住这般大规模的狩猎活动。没人打扰的千山堡骑兵们,却不甘寂寞,一路沿着镇江堡往辽东月复地继续深入,暗地里做着杀富济贫的动作,另一路则在坎川岭与万遮岭这两个与努尔哈赤分界处活动,还是照老规矩,小股人马吃掉,大股的则避开。无人区的范围在进一步的扩大,而冬季的来临让这些消息扩散得十分缓慢,甚至有些根本不为人所知。
或许唯一令千山堡觉得麻烦的,是缓慢增多的外来逃荒人员。万历四十七年的灾荒,开始显露后果,但此时还不算太多,真正的饥荒,要到开春才知到底会有多严重。
辽东的冬季,对百姓来说,并无什么可做的事情。恶劣的严寒使得多数时候,人们都是待在家中。而苏翎等人也明显不如以往那般忙碌,这围着火炉的时间,是唯一常见的情形。
这日苏翎与赵毅成瞧着外面大雪不断,无法出行,且最近的禀报都是些顺心的事儿,便起了酒兴,取来一罐果酒,就着一盆炒熟的栗子,打发入夜前的这段时光。
暗红的炉火将苏翎的脸映出一片红光,赵毅成瞧了瞧苏翎的衣袖,笑着说道:“大哥,这是陈家大小姐做的?”
苏翎闻言,看了看袖口露出的一小截新衣,便伸手理顺袖口,说道:“是的。昨日才换上。”
赵毅成眼中显出几分羡慕,说道:“大哥,还要再等?”
“嗯,再等等吧。”苏翎看着火光出神,略停一会儿,才说道:“明年,局势不会再如这般轻松罢了,今日不谈这个。”
苏翎将目光看向赵毅成,问道:“怎么?你就一直没看上那家的姑娘?”
赵毅成笑着摇摇头,却不说话。
“上次那几个女子,你就不会快上一步?”苏翎说道,“这下可都嫁人了。”
“大哥,我得有时间快才行啊。”赵毅成有些委屈地说道。这会儿的情形,倒与当初夜不收的闲暇时光相似。
“也是。”苏翎摇摇头,说:“你今年二十五了吧,明年若是再遇不上合适的,我让陈芷云给你想办法。”
“那好,”赵毅成笑着说道,“就这么说定了。”
“怎么,你很急么?”苏翎打趣道,“听说胡显成都快做爹了?”
“好像是,上次来也忘记问了。”赵毅成回答道。
“你可是哨探的头儿,这样的事便没留意?”
“大哥,”赵毅成咧着嘴笑着,“这种事儿也要留意?再说,胡显成可是将他老婆藏得严实,门都不出。”
苏翎笑而不语,他们这些兄弟中,胡显成还是第一个要做爹的人,这种事儿,无疑对每一个男人都是一种新体验。
“可惜啊,千山堡再没人弹琴了。不少人都觉得遗憾呢。”赵毅成似乎也觉得可惜,神色已经表露无遗。
“不是还有个戏班么?”苏翎不解地问。
“大哥,你是没看过戏么?”赵毅成睁大着眼睛问,似乎苏翎的这个问题才是奇怪的,“那几个女子岂能是戏班能比的?”
苏翎想了想,才算明白。这满脑子的盘算,可就没去设想那戏班的表演与那些姿色颇佳的身影之间的差距。说起来也算是千山堡那些百姓的运气,若不是那些女人阴差阳错地来到千山堡,真想目睹那样的技艺,那些女真人,汉人百姓们,怕是想都不敢想。这似乎让苏翎联想起什么,一时间竟没有说话。
赵毅成瞧了瞧苏翎,知道他正在想事情,便不再说话,自顾剥着板栗,边吃边饮。
这板栗下酒,可是没办法的事,左近也只有这个最方便,但毕竟不太顺口,赵毅成随口说了句:“若是秦瞎子在就好了。”
话刚说完,就听窗外传来一声,“谁说我呢?”
一股寒风吹进,苏翎不禁打了个寒颤,抬头一看,果然便是秦瞎子。
“真是说不得,正想你的野味呢。”赵毅成给秦瞎子挪了地方,让其坐下。
“大哥。”秦瞎子叫了声,伸手接过苏翎递过来的一碗酒,一口喝尽。
苏翎看着秦瞎子,眼露笑意。这些兄弟中,秦瞎子这几年一直在军营里,与其他十几个兄弟一起,构成千山堡骑兵最坚实的部分。
秦瞎子抹了把嘴,说道:“野味自然是有,给祝浩拿到后面收拾去了。”
“那就好,这板栗填肚子行,下酒可不是个味儿。”赵毅成念叨秦瞎子,是有原因的。这位对打猎有特殊嗜好的兄弟,只要出外,就从未空过手。
秦瞎子一边将手伸在火上取暖,一边说道:“这些日子尽在坎川岭那边了,这雪可真会冻死人的。”
“可还顺利?”苏翎一听这话,便问道。
秦瞎子点点头,说:“大哥放心,没把握我们就不会出手。这几次一个人都未少。”
苏翎算是放了心,伸手又给秦瞎子将酒斟满。
“大哥,这次我来,没什么紧急的事,就是给你带来一个人。你们肯定想不到是谁.”秦瞎子端着碗,却并不立即喝下,而是卖起关子来。
苏翎虽说好奇,却不怎么担心这说的事情会是如何紧急。秦瞎子可不是分不清轻重的人,自打他进来没有急着禀报,这事情便没什么重要的。
“哦?是谁?”赵毅成问道。苏翎也望向秦瞎子,等待回答。
“这个嘛”秦瞎子故意拖了下,随即向外叫道:“来,将那人带进来。”
房门再次被寒气扑开,两名骑兵将一个人推了进来。那人进到屋内,便立即跪在地上,磕头不止。
“抬起头来。”秦瞎子恶狠狠地说道。
那人不再磕头,哆哆嗦嗦地将头抬起来,却不敢看任何人,眼睛斜斜看着地下。
此人约莫五六十岁,花白的头发、胡子,满身污浊,脸色极其难看,看着像是许久没吃过饱饭的样子。
苏翎与赵毅成一时间都未认出此人是谁,两人都将狐疑的目光投向秦瞎子。
秦瞎子咧嘴一笑,说道:“我猜你们便是这般。还是我这眼力好,一见就知道是谁。”
苏翎与赵毅成再次细细打量那人,却仍是不得要领。
见此,秦瞎子不得不做出解释,“大哥,我们第一次见陈家二小姐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