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辽阳的急令,冯伯灵在与苏翎、赵毅成密议了两个时辰之后,才连夜奔赴辽阳。
这次进入辽阳城门,守门的恰好仍然是那个倒霉的把总。但这次,冯伯灵队伍中打的是镇江游击的旌旗,这让那位把总连问都没问一声,还连忙喝令士兵们站队肃立,冯伯灵则大摇大摆地在其面前经过,将游击将军的威风是发挥得淋漓尽致。
不过,冯伯灵进了辽阳城,适才的威风顿时矮了半截。
只见城内每隔不远,便整齐地列队站立着一群家丁、亲兵,按服饰与号牌、旗帜来看,这些人不是总兵便是哪个兵备道的亲随,要么便是参将一级的亲兵护卫,这哪一个都比冯伯灵高出不少。冯伯灵顿时又变成了低着头做人的模样,好在这个是已经惯了的,做起来十分自然。从那些随从前经过时,已经变得不那么引人注目。
赶到新任辽东经略袁应泰的行辕,还好,冯伯灵来的不算迟,在门外侯着的时候,陆续还有不少武官到来。冯伯灵偷眼瞧去,看来这次袁大人召集的武官,自己算是最低的一个了。想想,大概是因镇江堡一带也唯有自己是仅存消息的武官,其余的不是在萨尔浒中阵亡、失踪,便是在赵毅成的伏击中消失。这官方往来的,只出现过冯伯灵的名字,何况,这冯伯灵还是新近唯一被升职的镇江游击,袁应泰想不知道也难。
不久,袁大人的亲随出来召唤众人入内,这让一直忐忑不安的冯伯灵稍稍松了口气。站在一群比自己职位高出很多的武官旁边,虽说这并不归其统领,此时也不必参见行礼,可这滋味也并不好受。
新任辽东经略袁应泰袁大人的做派,可与前任熊廷弼熊大人完全两样,看着虽面无表情,不可琢磨,可比熊廷弼熊大人那张黑脸要好看得多。场面上的气氛为之一松,看来不少人都与冯伯灵一般作想。
当然,这等会议,冯伯灵只能站在最末尾的位置上倾听,连偷眼瞧瞧都很少。
袁大人话并不多,冯伯灵听到的,先是将天启皇帝的圣旨念了一遍,算是为袁大人自己正名,随后便是一番袁大人自己的说辞。紧接着,照例是要显一番威风的,按一般的说法,是“戮贪将何光先,汰大将李光荣以下十余人”。这例行惯例,众人都已心知肚明,只盼这天降大祸不降临在自己头上便可。冯伯灵自是放心,论战守功过,他还轮不上,论贪财,他可从未越过养家糊口的界限。
这熊廷弼上任初来,杀人、降职一番立威,袁大人新至,自然也免不了。等这之后,袁大人才略略对在座的鼓励一番,随后的意思,十分简洁明了。正如袁应泰上奏所说,调兵遣将,明年春天将发动进攻,先要收复抚顺,再擒努尔哈赤这个酋首。
按袁大人话里的意思,皇上似乎十分赏识袁应泰这般壮志,所以,对其所奏,一律批复照准。这可与熊廷弼熊大人要升几个得力助手的官儿完全两样。随后所述,几乎在座的都有升职的份儿,除了冯伯灵,当然,他也是刚刚升职,虽然并不是袁大人的助力。
辽东经略袁应泰袁大人随后宣布的兵力部署,几乎将熊大人原有的部署都做了一番调整。
总体上,是调用已经出关和还没有出关的十八万军卒分驻辽东各城。监军道高军出、邢慎言,总兵官贺世贤、李秉诚、陈策,都被宣布升职晋级,然后是尤世功、朱万良、童仲揆也被升为总兵官调用。这样下来,袁大人麾下便有大将八员。这些武官每人各管带步兵、骑兵合计一万人马,集中到抚顺一侧,这是与进攻抚顺的目标相对应的。然后,以清河监军道牛维曜,总兵官侯世禄,并调梁仲善、姜弼四人,行总兵事,每人仍然是各率步骑官兵一万,在清河堡一带驻守。另以一万兵驻守沈阳,一万兵驻守蒲河,七千兵驻守奉集堡,并准备再调集一、两万人作为机动兵力,以备临时调用。
与冯伯灵有关系的,是袁大人命金州、复州道的胡嘉模、副总兵官刘光祚以总兵官的名义行事,统率步兵九千,骑兵四千,水兵七千,合计两万兵驻守宽甸、叆阳。在这命令之下,胡嘉模、刘光祚带领的是山东来的青州兵,步兵九千,骑兵四千。而这水军七千,则全由冯伯灵管带,另令镇江游击冯伯灵带本部人马一万步兵驻防镇江堡、宽甸一带,相机策应瑷阳。这虽然要听命于胡嘉模、刘光柞,但在镇江堡,却仍然是冯伯灵一人独掌。
看来熊大人临走之时,将这辽东的兵力部署做了一些小小的改动。冯伯灵的名下,特意注明的是招募的辽人新兵。袁应泰袁大人对这辽人似乎也带有某些偏见,虽然这在会议上并未显露,可将青州兵与冯伯灵的辽人新兵分开部署,真说不清是重视还是忽视。但不论是谁做经略,这宽甸一路,都是防守态势,重点依旧摆在辽阳、沈阳一带。
按努尔哈赤一贯的袭扰路线,这瑷阳一带可比宽甸还要前出,处于建奴的兵锋之下。既然袁大人欲采用攻势,这战力稍强的青州兵便自然会摆在前面。但好歹袁大人没有对镇江游击新募的一万新兵产生疑问,按这样的部署,至少冯伯灵不再为粮饷以及甲杖器械发愁了。
这真是世事变幻,不可琢磨。会议尚未结束,冯伯灵已经在琢磨是不是将征集粮草的人员改为招募新兵上去,怎么说也得凑够一万之数吧。至于水兵,冯伯灵更是驾轻就熟,不论是山东调集的,还是天津过来的,他都有办法将其化为私有。当初镇江水师的人马,不就是没用多久便都换上了冯伯灵自己的人。这掌控一支人马,还得有自己的亲信控制的好。
大明朝武官与文官,对于军队可是两样看法。文官们在于如何不使武官用兵自重,这兵与将可是完全分开的,这使得不管哪一个武官调任,都得面对一群新兵,而兵们也习惯于此。至于武官,管带一直队伍可不像文官想得那般轻松,这无奈之下,家丁便逐渐成为武官们必备的下属,这样无论到哪里,都可以随时将自己的人安插在队伍中,使上传下达变得畅通。
冯伯灵正尤自琢磨,这会议便结束了,冯伯灵便按顺序退了出去。
此次会议,冯伯灵自然不能参加随后的一番密议,他只是来听令而已。冯伯灵在外徘徊了许久,一直到袁大人与几个高级武官们商议完毕,众人纷纷离去,这才绕到偏门,给了把门的几两银子,联络起袁大人的亲随来。
新任辽东经略袁应泰袁大人,虽然也有些清名,但毕竟是个官儿,这大明官场上的常例银子,那是没有不收的。当然,这属于心照不宣,那些文官们不论如何相互攻伐,都不会拿这个当事儿来说,这与出门乘轿、骑马一样,是个习惯。
苏翎为冯伯灵准备的,是几支上好的山参,与十粒一般大小闪着光泽的东珠,这份礼,就算不知在京城是什么价钱,可也足够见一见袁大人了。不过,冯伯灵心里没底,这次紧急商议出来的办法,可都是由冯伯灵站在前面,这送礼见人冯伯灵不是没有过,但那都是屈指可数的数目,况且这么个级别的官儿,冯伯灵可从未见过。但苏翎与赵毅成却说把握很大,劝其不要心虚,只管去做。
果然,就在冯伯灵心中忐忑不安地等待良久之后,有人出来传话,袁大人将在后院接见镇江游击将军冯伯灵。
袁应泰袁大人的气派果然不同,冯伯灵一路跟着来人来到后院,这人未至,却先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冯伯灵一凛,不免想到一些香艳之色。但冯伯灵随即正色,辽东战事紧急,袁大人再如何年轻力壮,也不会带着什么人到军营的。难道是有人也是想刻意讨好而送来的?
进到屋内,冯伯灵只扫了一眼,见一边的桌上摆着付精美的茶具,袁大人正坐在一旁,一只手好整以暇地轻抚着茶杯,一双眼向冯伯灵瞟了过来。冯伯灵连忙埋首,不敢抬头,视线中只有袁应泰袁大人的衣衫下摆,看来袁大人已除了官服,换了便装。这么说,袁大人对那份礼还是较为满意的,这般装束见人,岂不是当作了自己人?
冯伯灵稍稍一顿,随即便行了大礼。这游击将军一职与辽东经略比起来,这可不是一两级的差别,这礼也算合适。袁大人慢了半拍,才说了声:“不必多礼。”不过,冯伯灵已经伏去。
待冯伯灵起身,袁大人才淡淡地问道:“你来找我,是有何要事禀报?”
袁大人的声音轻柔,但很清晰,带着几分世家出身才有的味道。
“禀告袁大人,小的是为镇江一带的兵马钱粮一事而来。”冯伯灵欠身说道。
“哦?”袁大人声音依旧不变,“你且说来听听。”
“是。”冯伯灵小声清了清嗓子,说道:“小的现管带镇江堡振武营的一万新兵,还有镇江水师原班人马以及新募集的二千五百人。”
“新兵?也是在辽东募集的?”袁大人问道。
“是。”
“确有一万之数?”
冯伯灵心中一惊,不敢怠慢,连忙说道:“确有一万,只是铠甲、器械只有五千之数,粮饷不足,是故前来禀告大人,请与拨付。”
“据”袁大人缓了缓,让冯伯灵又是一身冷汗,却听见袁大人似乎轻轻哼了一声,说,“那刘国缙募集的新兵逃了大半,让朝廷空费粮饷,唯有你处的新兵,不少反多。看来,你也算有点本事。”
“不敢,小的只是尽力带兵而已。”冯伯灵说道。
“嗯,若是辽东的武官都能做到本部兵马不逃,这辽事未必会是今天这个地步。”
冯伯灵仍然将头低着,没有搭话。
“你是刚升任的镇江游击?”
“是。”
“原职是?”
“镇江水师千总。”
“嗯,按现在的情景,是有些低了。”袁大人的话算是说道冯伯灵心里去了。
“也罢,你只管好生练兵,粮饷不会少你的。甲杖、器械,缺额多少尽管开列出来。”
“谢大人。”冯伯灵心里算是松了一口气。这个谢字,可是由衷的。
不过,按理到此也该退出去了,冯伯灵却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还有什么事?”袁大人有些好奇,语气略略有所变化。这位低级武官显然不擅长在官场上的交际,话不多,也无肉麻的奉承话,但那份礼却是所值不菲。这让习惯于文官圈子里氛围的袁大人有了兴趣,这地位高者,是能够轻松地观察自己的下属的。
冯伯灵在心里又琢磨了一阵子,才开口说道:“袁大人,小的还有件事欲禀报大人,还请大人勿怪才是。”
“哦?”袁大人转过身子,一直侧对着冯伯灵的脸也变成了正对。“何事?”
“大人今日部署兵马,可都是为的攻打建奴?”
“嗯?”袁大人似乎有些不高兴,这不是废话么?今日才再会上说过。“那又如何?”
“请袁大人勿怪,小的说完,大人便明白了。”
“说吧。”袁大人不知平日里是不是有这份耐心,还是因为那份礼的缘故?让这个低级武官在辽东经略面前谈战略部署。
“大人部署的兵马,都是向抚顺一带集中,可想大人定是以此为主攻。不知大人为何不从宽甸一带攻打建奴后路?这样一来,建奴必然首尾不能两顾,大人必建奇功。”
似乎是最后一句话对了袁大人的心思,这远胜过职位低下所带来的问题。
“看来,你也是知兵的。”袁大人淡淡一笑,接着说道:“攻其后路,自然是个好法子,可无兵无将,谈何容易?”话里尽是不以为然,冯伯灵这个小官如何懂得这运筹帷幄的大势?
冯伯灵略停一刻,说道:“这个正与小的所说有关。”
冯伯灵大着胆子,抬头望了望袁大人,见其并未有何不悦,便接着说道:
“大人可听说过宽甸堡的苏翎?”
“苏翎?”袁大人眉头稍稍一动,在记忆里回想着。“是不是传闻中的那个逃军?”
“正是。”见说道正题上,冯伯灵不再犹豫,一口气说下去。“此人在宽甸至浑江一带,聚集了大部的逃军、逃民,足有数千之众。大人若是能将其收入麾下,可令其携本部人马,攻打建奴后翼,以使大人的部署进展更为有利。”
不待袁大人说话,冯伯灵继续说到:“这些人常年在山中谋生,且大部分人都曾在辽东卫所当兵,这马上马下的,都相当彪悍,传闻当初努尔哈赤曾派八旗中的两旗进袭苏翎所部,但大败而回。袁大人若能收为己用,必然会令其感恩戴德,奋勇杀敌,以报收录大人之恩。这胜了,可助力与大人,败了,也与大人的部署无损。何况,只要苏翎率领本部人马攻打建奴,不论生死,都对大人有利。”
袁大人本想讥笑几句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武官,但听到后面,却收了那份心思,转而细细思索起来。
这朝廷上对袁应泰袁大人可是寄予厚望,袁大人自己上的那道明春收复抚顺的奏章,说实话,并非有十足的把握。上任之前,对熊廷弼在辽东的部署,袁大人还是略知一二的,对辽东主兵的情形也有所了解。虽然对熊廷弼主守不尽然赞同,可说道进攻,这难处可不仅仅是骑虎难下。此时这个初次谋面的冯伯灵送上这么一股兵马,难道真是就该袁应泰建此一功?想想前些年闲居在家的日子,袁大人的心中不禁涌出一股热潮。
“这个苏翎,真的能与八旗兵对阵?”
“是的。”冯伯灵连忙点头,听这口气,是与预计的一样。
袁大人有一刻没有说话,自顾在心中盘算着。
“这个苏翎到底是什么来历?”
终于问道这个了,早已有所准备的冯伯灵回答起来,可是流利无比。
“此人原本是苏州府人,投军后被调至辽东,一直在边墙一带戍守,后因其勇武过人,屡立战功,有个百户的世袭武职封赏,后被调至镇江堡振武营内,管带夜不收,在边墙外巡哨游弋,劫杀建奴游骑。”
有个百户世袭的武职,在小兵中间倒也少见。大多因功受赏的,都原本便是个低级武官,大多数士兵都是领些被克扣过的赏银罢了。袁大人在任职兵部武选司郎中时,便在任期内裁汰打发了数百个假冒世职的人。
“那其又是为何逃走?”袁大人问道。
“大人可知道开原、抚顺的佟家?”
“略有所闻。”这辽东轶事,可必然会有人对辽东经略做一番交代,不然,养那些亲随做什么用?
“那佟家人在辽东颇具势力,佟家的一个远亲曾在宽甸一带霸占良田,驱赶村民,不仅如此,那人还追出边墙,试图斩草除根。在宽甸边墙一带恰巧被苏翎带着属下夜不收遇到,便拔刀杀了那人。自此便的得罪了佟家,那时佟养正还任着镇江参将一职。是故苏翎带着夜不收远走边墙之外。”
“佟养正?是抚顺降了建奴的那个佟养正?”袁大人追问道。
“正是。”冯伯灵答道。
袁大人想了想,说道:“这么说来,这逃离军营,也是事出有因。”
“正是。大人,若非佟养正身居要职,一手遮天,苏翎等人又怎敢逃离?”冯伯灵是趁热打铁,这个见机还是用的恰到好处。
“嗯。”袁大人似乎有些心动,说道,“他可愿意归附?”
“愿意。”
“你又是因何得知?”
“不敢欺瞒大人。小的当初在开原一带,苏翎便是小的管队中的一名骑兵,曾在一起值守过两年边墙。”
袁大人没有说话,一双眼看着冯伯灵,见其丝毫神色未变,便双眼一垂,陷入深思之中。
“熊廷弼在任时,为何不说?”这个问题还真出来了。
“袁大人,想必熊廷弼熊大人的脾气,也是知晓的。再说,熊大人一味的守势,苏翎等人也不会有用。”
这话听起来还算合情合理。
“他能聚集多少人攻打赫图阿拉?”袁大人一语惊人。
“这个”冯伯灵不好回答,来时这个问题也设想过,说多说少都各有损益,最后只好让冯伯灵见机行事,可如今该如何说起?
“所有可战之人都算上的话,可以上万之众。”憋了一刻,冯伯灵最终只好试一试。
“一万之上,还是之下?”袁大人紧紧问道。
“一万之上。”冯伯灵似乎又要出汗了。
“当真可与建奴的八旗一战?”
“当真。”冯伯灵斩钉截铁地说道,“据小的所知,苏翎所部人马与八旗对战过两次,还擒获建奴五大臣之一费英东。”
“费英东,你这话可属实?”袁大人站起身来,这个消息可不是一般的惊人。
“句句属实。”冯伯灵毫不犹豫。
袁大人显然已经情绪激动,在屋中来回走动,适才的闲适情绪完全不见。
这辽事自糜烂一来,只闻建奴斩将夺城,可丝毫没见明军杀死一名稍稍有名的建奴头目。若真是费用东在手,这份大功可是一瞬间,袁应泰袁大人丝毫没有再去怀疑苏翎为何不去投奔熊廷弼,反而为此感到幸运。难道真是上天有眼,让袁应泰一出马便拥有了如此震动人心的好消息?
袁大人最终将步子停下来,他瞧了瞧冯伯灵,一字一顿地说道。
“这事我在想想,还有旁人知道么?”
“没有。”冯伯灵心里已经有了底。
“切勿声张,过两日,便有回话给你。”
“是。”
袁大人走到冯伯灵身边,语气再次轻缓起来。
“你的事,我会交代下去。至于费英东”
冯伯灵支着耳朵,生怕漏了一个字。
“你去跟那个苏翎说,先将人送来,若真是费英东,我便保他个”
冯伯灵最终没有听到下文,这语气,自然是应了,但给苏翎个什么武职?却是悬在半空。
“你去吧。先办好这事,少不了你的前程。”
袁应泰的声音,在袅袅的余香中将冯伯灵送进辽阳城满城的灯火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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