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东升 第四卷 铁骑夺金 第六十二章 三分士卒(一)

作者 : 苏潜

天启元年的六月。大明朝辽东都司界内由南向北。逐渐进入雨季。

这细雨纷纷扬扬。连续下了近十日。从辽东东部、北部的丘陵、山脉中汇集而出的雨水。以涓涓溪流的姿态。各自注入辽东都司北部的几条河流。这两年。辽东战火不断。死伤军民无数。大约是这老天也为之变了脸色。今年的这次雨水。有些反常。

往年的这个时节。从未有过连续下上十日的雨水。常常是一场暴雨急袭而至。最多也就是两三天的功夫。便也就风止雨歇。云开雾散。这骤然增多的雨水从山中倾泻而下。往往也造成山洪暴发。使的河流水位暴涨。成为辽东习以为常的水患。不过。这也是辽东都司边墙一带最为宽心的时候。河水水位的增高。使的无论是西面的蒙古人。还是北面的女真人。也都因水患而变的安生许多。

但今年这雨。是细如游丝。丝毫没有半点厉色。而辽阳北关一带的太子河、浑河、蒲河。河水虽然照样上涨。却是升的平缓。以至宽广的水面上。看不到激流飞逝的场面。这几条河流汇入到辽河之时。倒是让辽河河面增宽不少。但水势却依旧不见汹涌。那些沿河两岸的百姓。已可以撑着小船。打捞水面上顺流而下的木头以及不知哪儿漂来的家具等等。这在往年。可没有一只船敢在这个时候下水。

河水如此一反常态。自然便失去了作为屏障的作用。但此时开原、铁岭早已不在大明朝廷的掌控之下。沈阳城上空悬浮的。是努尔哈赤八旗的旌旗。而西面的蒙古人。也是久未见人马出没。不过。如今的辽东都司。可同样反常。再没有人将这辽河、太子河作为辽东的一道屏障。相反。河流作为交通运输的便利作用。被极力利用起来。

在辽河入海处。近岸浅海上是千帆云集。装载着粮草、军需的沙船。是从天津、山东。甚至远至浙江一带调集的。这些沙船不仅是从广宁一带将囤积已久的粮草运至辽河口。还从天津的港口处。将京城拨付的军饷、铠甲、兵器、火药等等。装运上船。源源不断驶往辽东。

大明朝廷自重开海禁以来。还从未有过如此规模的海运调动。来自朝廷兵部、工部甚至户部的各式文书。不断被快马传送到各处临海府县。继续征调、采买船只、水手。且一应所需银两。概不拖欠。即便是有些府、县无力支付现银。也将由当年的税赋中给予扣除。在这种极大的需求之下。已经有为数不少的各式人等。开始重谋开辟新的船场。建造新船。若是论及大买卖。再没有比承接军需更大的生意了。如今既然朝廷肯花银子。便自然会使逐利之人趋之若鹜。

这数以千计征调、新修成的船只。沿着渤海近岸处。一路划过一道弧线。最终停泊在辽河入海口处的码头上。在六月天里。东南风盛行。这些船只在浅海处行驶的颇为顺利。虽也有遇风沉没的。却没有往年那般凶险。

再说。船队中督运的官员。丝毫没有往年因担心漂没而迟滞的常态。反而一再催促。若是误了限期。这些官员将会被立即治罪。轻则丢官。重则下狱。是故。集结在辽河入海口处的船只。已经远远多于被卸完货物的空船。不的已。一部分船只开始驶向盖州。在盖州海岸卸货。以便减少滞留海上的风险。而另一部分稍小的船只。则沿辽河而上。一路借着风势。再加上雇佣拉纤的民夫。直接将货物向辽阳送去。

至于辽河口的陆上。已经聚集了数千运送粮草、军需的民夫。自沈阳失陷。辽阳被努尔哈赤大兵围攻之时。辽阳一带直至海州、盖州的民众本已逃了大半。可这一个多月里。却又渐次返回。辽事尚未平稳。这返回的百姓。当然是那些除了自家便无处可去的人。这其中便有不少因躲避战火而误了农耕的人家。还有一些则是连种子粮都没有的。这出外赚些银子买粮的人。可是难以计数。

是故这辽河口一带。招募的民夫并未因人口流失而捉襟见肘。并仍然有继续增多的趋势。战乱之中。粮价自会是个令人乍舌的数目。但辽东经略袁应泰袁大人。一向对民事颇为上心。已下令所有民夫的酬劳。均以粮食给付。此举在一定程度上。减缓了粮价上涨的幅度。当然。这是在保证了驻守在辽阳的官兵粮草的基础之上的命令。好在此时辽阳的官兵不过三万多人。算是辽东开战以来驻兵最少的。袁大人自可从容处置。

就在细雨停后的一日。淡蓝的天空中只漂浮着几片白云。火辣辣的太阳当头悬照。时值午时三刻。正是一日之中最为酷热之时。位于三岔河东面的牛庄。便是在此时。迎来了一队运送粮草、军需的队伍。

这一队人马约莫三百来人。一百多匹骡马。套着五十多辆大车。所有的大车上都是装的满满的。让拉车的骡马都使足了力气。大约是骡马不够。而货物太多。除去赶车的人。剩余的那些民夫都是挑着担子。或是数人合推一辆小车。同样都是重负。个个脸上都是汗水和着尘土。变成一道道污痕。

押送驮队的明军官兵。却只有十几人。分散在队伍前后左右。不过。却是个个都是铠甲齐全。且有马骑乘。走在队伍最前面领头的。是两位明军武官打扮的人。这两人一个叫邓飞杰。四川人。一个叫丁万良。浙江人。两人都属总兵官李光荣的属下。跟随李光荣专管督运粮草、军需。这一次。是因一艘运送军需的船只因破损而主动搁浅在三岔河上。二人便被命前往三岔河招募民夫。搬运粮草、军需。

这类督运驮队的差事。邓飞杰、丁万良也不是头一次做了。这一个多月里。二人少说也在辽河口至辽阳之间往来了五回。尚属办事的力之人。这一次二人领着十几名士卒。也不需携带银两、器械。只管一路招募而去。如今辽东经略袁应泰袁大人发布的榜文。已经传遍了各的。对于各的百姓来说。已经算是难的的口碑。至少还没听说给朝廷干活出力而没有领到酬劳的消息传出来。

所以这三百多人的民夫并未费多大力气。便已凑足。甚至到了三岔河搁浅的船只时。还显的有些多了。不过。二人也未给袁大人节省银子。只要人人都有活干。也不在乎多那么几个人。甚至有一名三十来岁的大脚妇人。也被允许挑了一担子军服。算是格外的体谅。当然这是唯一的。二人也没多问。想必必是家中没有男人而又缺粮的缘故。那些民夫们对其也多为照顾。一路上。将那名妇人的担子。少说也减少了一半的份量。自然。眼泪与感激。在那名妇人的脸上从未消失过。

这眼看着就要进入牛庄。邓飞杰与丁万良却什么命令也为下达。径直策马而行。似乎并不打算在牛庄歇息。

领先一辆大车边的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汉子。与旁边几人小声商议了一下。便向前紧跑几步。追至邓飞杰与丁万良的马旁。高声说道:“军爷。军爷。”

邓飞杰与丁万良勒住战马停下。问道:“何事?”

“军爷。”那中年人满脸堆笑。哈着腰说道。“您看这一大早出来。都走了快三十里的了。不如就在这牛庄歇歇脚。”

邓飞杰回头瞧了瞧身后的队伍。看了看丁万良。没有立时答应。

那名中年人又连忙说道:“军爷。您瞧这会儿这么大的日头。大家都也有些疲了。这里面有一半的人都是牛庄本的人。让他们回家喝口水。吃过饭再走也不误事的。”

丁万良说道:“知道你们之中有不少牛庄本的人。正是因此。才不好在这里歇。还是再走几里的。在庄外歇吧。”

那名中年人一愣。眨巴眨巴眼睛。随即说道:“军爷。这是为何?”

邓飞杰喝到:“少嗦。这么多人。若是少了粮食、军需。你吃罪的起么?”

听是这么个缘故。那名中年人脸上又堆满了笑容。说道:“二位军爷。这事尽管放心。这军粮之类的。保管不会少了一粒。”

邓飞杰再次斥责道:“你敢担保?这军需可是辽阳要紧物事。坏了事可要杀头的。”

中年人说道:“军爷。小人是什么人啊。哪敢担保这朝廷军需。是这样的。这牛庄当初被苏将军派大军清理过一遍。凡是投身建奴的。都被杀的精光。二位军爷尽管放心。如今牛庄里的人户。连偷只鸡的都没人敢。都是老实农家人。这牛庄内不少人家还在苏将军营中当兵。哪儿还敢动这样的心思?”

听到辽东总兵官苏翎。征夷大将军的名字。邓飞杰与丁万良相互对视一眼。将信将疑。

丁万良问道:“你说的可属实?”

“军爷。小的说的句句是实话。不信。军爷可寻这牛庄里的人随便一问便知。”中年人说道。

邓飞杰琢磨了片刻。看向丁万良。见其微微点头。便说道:“好吧。就在此的歇歇。”

“多谢二位军爷。”中年人弯腰作揖。连声说到。

“不过。”邓飞杰说道。“这既然是你出面。你可的给我安排妥了。若当真少了一粒粮食。你可跑不掉。”

“是。”中年人说道。“二位军爷还有其余的各位。可到牛庄太平桥处的酒肆歇息。只要说是苏将军属下。那店家可半钱银子也不会收您的。”

“哦?”丁万良笑着说道。“有这等事?别回头说我们强吃强占。这给你们方便。倒还惹一身麻烦。”

中年人连连摇头。说道:“二位军爷。这绝对不会。那酒肆主人受了苏将军的好处。报恩还来不及呢。怎么会做那种勾当?这可是其自己说的。不过一直没人去罢了。”

邓飞杰笑道:“果真如此。一会儿安顿妥了。你带我们去。若是不真。这酒钱可的你付。”

中年人说道:“好。一会儿小的就给二位军爷带路。”

说罢。中年人随即传下消息。已累的浑身是汗。早想歇脚的民夫们顿时一阵欢呼。快走几步。纷纷进入牛庄。将一应大车、骡马以及担子等等都整齐的放在牛庄的晒场上。各自寻家门而去。那些临近村子的民夫。也有不少跟着去讨碗水喝。这些人其实大半都带着干粮。这一路前往辽阳。也不过两日的功夫。但却能赚到三斗粮食。且这次还是从半中间而行。只走一半的路程。怎能不卖力做事?如今这二位押送的武官又通情达理。民夫们做事更是小心邓飞杰与丁万良带着十几名士卒一直在人群中四处查看。见果然没人趁乱顺手牵羊。便也就放了心。那中年人招呼着众人摆放好大车。将骡马一概卸下轻松一番。这骡马的主人自会给其喂食、饮水。看着差不多了。便来到邓飞杰与丁万良面前。说道:“二位军爷。这可都摆放妥当了。小的这就二位军爷去。瞧。就在那边。”

中年人说着。用手一指。其所说的酒肆。也不过就三间铺面大小。门口挂着个幌子。就离的不远。过了太平桥便是。中间只隔着一条河沟。

邓飞杰与丁万良便招呼属下士卒。分做两班。轮换去酒肆午饭。这次押运粮草、军需。军中自然会给予银钱贴补。这白吃一顿的想法。不过是说笑罢了。当下邓飞杰与丁万良便带着几名士兵跟在中年人后面。向对岸走去。

来到酒肆门口。中年人还未进门。便高声叫道:“秦小四。秦小四。”

“来了。来了。”那名叫秦小四的。也是四十多岁的模样。忙着跑出来。腰上还系着围裙。迎头见喊人的是那中年人。便皱着眉头说道:“我说老胡。你没事叫什么……”

话未说完。便看见那中年人老胡身后跟着的邓飞杰与丁万良等几人。连忙收口。秦小四。这几位军爷。是押送粮草、军需路过此的。到你这儿歇脚。你可的好生招待。”中年老胡说道。

“是。是。是。几位军爷里面请。小的方。请军爷多担待些。将就着坐坐。”秦小四说道。

邓飞杰与丁万良便举步跨进店内。见里面摆着十几张桌凳。到也算干净。若不是装设的简陋。还真看不出这乡下的方也能打扫的犹如辽阳城内的酒肆一般干净。当然。几只蚊虫不可避免的在屋角飞来飞去。

邓飞杰选了张靠窗的位置。窗外一株大树正好投下一片阴凉。间或有风吹过。倒是避暑气的好去处。邓飞杰便与丁万良坐下。其余几名士兵则坐在稍远的一处位置。

“秦小四。随便弄几个菜。快点。吃完我们还要赶路。”丁万良说道。

“是。是。不敢耽误。这就去弄。二位军爷稍等。”秦小四说着。便一头钻到后院去了。

那叫老胡的。上前笑着说道:“二位军爷就在这里歇歇。我这也回家看看。”

“去吧。”邓飞杰说道。“可别耽误了赶路。”

说道赶路。中年老胡却又说道:“二位军爷。您看这天气正热。不如就在这里歇上一个时辰再走。今日晚间多赶一个时辰都无妨的。天凉这路也走的爽快些。”

邓飞杰望了望窗外。见大树的阴凉之外。当真是一片明晃晃的光亮。树上的几只禅没完没了的叫着。便又回过头。望着丁万良。

那丁万良便点点头。说道:“干脆就多歇一会儿。这热天走的也不快。没的多累人。待晚间多赶一截便是。”

“好吧。”邓飞杰也点头说道:“就这这么着吧。你回去跟大伙儿说。一会一听招呼。可的立时赶至。不的再拖延。”

“是。谢二位军爷。”老胡说着。弯弯身子。往后退了两步。便转身奔回家去了。那架势。不知道年纪的。还以为是新婚燕尔。舍不的老婆的热被窝的女敕头小子。

这边老胡刚去。一个大约十五六岁的半大小子。适才给那边几位士卒提上一壶凉茶。给每个人倒上一碗。这才走到邓飞杰丁万良这边。依旧倒上一大碗。这店小二明显不太懂事。这也看不清这些军伍之人的官职差别。这若是换了旁人。怕不是一脚便踢了过去。不过。邓飞杰、丁万良显然不是那种仗势欺人之辈。也未加理睬。只管端起大碗。“咕咚”“咕咚”的一口气喝干。再让店小二给倒上。

这一碗凉茶下肚。顿时爽快起来。

“没想到这辽东的天气也这般热。”丁万良顺手拿起窗台上搁着的一把破蒲扇。便扇便说道。

“就是。还是我们四川那的方好。夏日不热。冬日不冷。”邓飞杰说道。

“我们浙江也是啊。”丁万良附和了一句。随即又顺口说道。“可惜。不知啥时候才能回家了。”

“回家”二字。大约是触到了两人的痛处。连坐在一边的那几名士兵。也都听到后身形一顿。店内一下便似乎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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