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障碍不少,但他们最终还是见面了,这自然是曾晓杰找上门的。
“你心气始长,脉瘦气弱,为心之疾病。”
“何以见得?”老中医语气低弱,神情漠然。
“从望、闻、切中所得。”
“愿闻其详。”
“心之荣华显露在面部。它的功用充实于血脉,位居膈上,其脏为阳,故为阳中太阳。以时令而言,与夏气相应。”曾晓杰知道自己此时的境状似有班门弄斧之嫌,但考虑到,欲取得老中医的信任,非得和盘亮出自己的家底不可。因此不怕见笑,继续道:“如心与血脉虚弱,则反映为面色萎黄而无光泽,你现在的面色就是如此。如果发展下去,到心气衰竭,则血脉的运行就不能通畅,而面色就会转为灰黯的病色。”
“哦,是这样吗?”老中医颇含疑问。
“是的。”曾晓杰肯定地点了点头,“还有你的舌质淡红无色,也证明你有血虚心气不足的现象。”
“是否作个比较。”老中医似乎感兴趣了。
“一般说来,无病之舌,即常人的舌苔,舌地当淡红,舌苔当微白,且红必亦润内亮,白必胎微不厚,或略厚有花。但皆干湿得中,不滑不燥。你说话语音低微,说明内蕴虚症;呼吸微弱,主要是虚赢不足,就论你的叹息,也因情怀抑郁,气滞不伸,胸中苦闷而发。因此,经常的悲郁忧思,也是触发你心疾的根源之一。”
“你说得如此肯定,恐怕太过分了吧!”老中医的神情警惕起来。
“我深信,我没说错,这你心里比我清楚。”
经曾晓杰一言点穿,老中医脸上有点尴尬,“唔,似有道理。”稍顿,“那么,我脉象怎样?”他的神色一下变得异常严肃。
“脉象虚弱。因为元气虚弱的人,在阳明经的人迎、太阴经的脉口都会呈现虚弱的脉象,正常无病之人的脉口和人迎脉象,是与四时气候变化相适应的。如春夏阳盛时,阳脉应之,人迎当盛;秋冬阴盛时,则阴脉应之,而脉口稍大。人体的阴阳盛衰同四时的阴阳消长相应,经脉上下往来,既不结涩不足,又不疾动有余。于是脏腑、肢体、形内、血气、表里、寒温必然相称。”
说到这里,曾晓杰用询问的眼神扫视了老中医一下,从那老中医因锁眉而使眉间隆起的三条肉柱中可以看出,他正在认真思考,曾晓杰的话语一停,他以颇为惊讶的目光抬起头,四道眼光在两人间的空间相接,曾晓杰从中得到了鼓励,继续说:“正常的心脉、像颗颗珠子连续不断地流过,如抚mo琅玕美玉般地滑润。但你的脉象,我切诊时觉得,来时喘喘促促,连串急数之中,带有微曲之象,这是心的病脉。如果发展下去,脉象前曲后直,如模到带钩一般,而无和缓之意,那后果就难想象了。”
“那该怎样疗理?小伙子。”老中医的口气已不似刚才那般冷漠、严厉了。
“这阴阳俱不足的情况,若用针补,阳气就会使属阴的五脏之气更衰竭;若泻其阴气,则会使属阳的六腑之气更趋虚弱。因此,只可用甘草来调和,不可给予大补大泻的药物,因衰弱过甚,火能伤阴,故也不可用灸法。倘若不了解情况而误用泻法,便会使五脏功能遭到败坏。”
“看来你对《黄帝内经》颇有研究?”
“不敢当,我只是根据《灵枢》中‘始终篇’与《素问》中‘平人气象论’,结合一些医理常识来诊断,对与不对,还需你老指点。”
“按此说法,有点却之不恭。你可知道,自古称医道为仁术,医者不仅要具备不计得失,不避寒暑,为解除他人的疾苦而奋不顾身的精神,而且还需有精湛的医术、迅捷的判断。你的诊断,虽说正确,但在疗理方面,有些保守拘泥,陷于常规而不灵活,难道我的病就真的不能用针补泻吗?”
“是的,我以为,以针补泻不可能会有疗效。当然,也许是我才疏学浅,还望你老……”
“非也。”老中医打断了曾晓杰颇为自信的回答。“你现有的学问已不浅,大概临床经验还欠丰富。我想,你对阴阳五行说不会不知吧?”他瞄了瞄凝神细听的曾晓杰,接着启发到:“像你学针灸的,怎会不接触杨继洲所著的《针灸大成》呢?”
“阅过,但不甚解。《素问》中‘金匮真言’和‘阴阳应象大论’两篇,对四时五行阐述得很详细。”
“那么,根据《素问》中的这两篇,同杨继洲注解的‘标出赋’结合起来,你可能会有所悟,你是否还记的‘既论脏腑虚实,须向经寻’之言?”
曾晓杰在老中医的逐步启发下,深思默想了一会,突然醒悟道:“嗯,有了,有了!”此时,他的神情是既佩服又羞愧。佩服的是老中医精湛的医术、莫测的学问;羞愧的是自己虽读了几年医书,便有些夜郎自大,想想老中医,再对照自己,诚可谓坎井之蛙、浅薄异常。
《针灸大成》内述道:“欲知脏腑之虚实,必先诊其脉之盛衰,既知脉之盛衰,又不辨其经脉之上下。脏者,心、肝、脾、肺、肾也。腑者,胆、胃、大小肠、三焦、膀胱也。如脉之衰弱者,其气多虚,为挛为麻也。脉之盛大者,其血多实,为肿为痛也。然脏腑居位乎内,而经脉播行乎外,虚则补其母也,实则泻其子也。……”据子能令母实,母能令子虚的五行相生之理,曾晓杰对其下面的论述也就豁然明瞭,“若心病,虚则补肝木也,实则泻脾土也。至于本经之中,而亦有子母焉。假如心之虚者,取本经少冲以补之,少冲者,井木也,木能生火也。实则取神门以泻之,神门者,俞土也,火能生土也。”
老中医见曾晓杰已明白,就指导他用《针灸大成》中“神应经”补泻法进行试疗。
治疗过程中,老中医系统地向曾晓杰讲解着五行说的应用规律,将它们之间的制化关系、相生相剋、相乘相侮,以及归类推演法则,一并详细剖析,使曾晓杰得益匪浅。
“听口音,你不是本地人?”老中医有意无意地与曾晓杰叙起家常。
“我是路过此地。”
“以你现有的学问,如能在临床实践方面继续深造,夺得硕士学位是完全可能的。”老中医见年轻的曾晓杰有如此造诣,心中委实感到惊诧,“你是哪所中医学院学习的?尊师何人?”
“在这方面,我是自学的。”
“自学?”老中医有点傻眼了。
“是的,自学。但曾有一位启蒙老师,他是我过去一位同窗的父亲,医学院教授。当时,他在给我父亲治病时,也针对我的体弱讲述过一些护理常识。据此,我才萌发了学医的初始动机。那场大革命初期,他受到了冲击,被押送远方。我的那位同学,把他父亲留下的医学古籍,花了一年多的日子,用手抄写后,分别寄给我,对我的帮助很大。至于他的父亲,咳,至今杳无音讯。”
“我为你同学的父亲感到惋惜。是呀,在这动乱的年月里,有学问者,谁能幸免逃月兑呢?拿我来说,我的经历与你同学父亲的遭遇就很相似。但过去的毕竟已经过去,主要的是在经受磨难之后,是否放弃了他曾孜孜不倦的追求。祖国医学宝库中的奇花异葩,是否在他心灵中枯萎。好了,再谈下去也是徒劳,最终不过发一通牢骚而已,还是说说你以后的打算。若不妨,在此多呆几天,我俩聊聊怎样?”
曾晓杰陌路中遇到这位高明的导师,自然很想留下来。但一想到监狱长女儿的神情便觉得还是尽快离开为好。
“非常抱歉。其实在前几天,我就准备走的,只因为有些事没有办妥,故权宜了几天。现在这里的事已经了结,我还得赶到明山去,望你老包涵。我决定明天一早就起程,待我明山的事情办完,一定再来拜望你老人家。”
“年青人应该有自己的主张,我不想阻拦你的正事。你去明山,拜托你顺便找个人如何?”
“你老在明山有熟人?”曾晓杰感到挺意外,“我一定尽力而为。”
“嗯,”老中医沉思了一会,抬头望着曾晓杰,道:“既然这样,对你说说也无妨,我就是在明山被专政到这里来的。十年了,始终未能了却我心中的夙愿。原先应该有希望被我治好的病,就因为这场疾风骤雨般的运动而耽搁。我多次想与明山联系,却不知为何始终未能得到回音,现在只好请你帮忙了。”
“你老不用客气,我会为你去办的。”
“大恩不言谢,这样你到明山后,还是先去找我的儿子吧,地址我写给你。”边说着,边掏笔写起地址来。“找到我儿子后,跟他打听一下他同学的父亲,现在病情到底怎样,如果没好,希望你能替我给他医治,以了结我悬了十年的心愿。我儿子跟我学过医,我想,他会协助你的。”
曾晓杰看到老中医笔下那熟悉的地址,双目中闪出奇异的光芒,探问道:“你儿子叫……”
“沉沉。”老中医心不在焉地答道,纸上出现了沈家姓氏。
“沈沉!”
“是的。”老中医惊讶地停住笔,“你怎么知道?”
“沈伯伯,我就是晓杰呀!”
沈沉的父亲万没想到站在他面前的竟是十年前视若亲子的晓杰。当他知道了曾晓杰一家的大致情况后,这才像巨石从心头上搬走似的。曾晓杰见沈伯伯这十年始终挂念着自己的父亲,内心异常感动。
突然的相遇,又得匆匆分离,曾晓杰决定当天就离开这里去明山。虽然他已知道沈沉的母亲也在这里的女监房里,但考虑到如果前去探望便很难月兑身,故没敢去看她。
曾晓杰怀里揣着沈伯伯悉心研究《素问》中“遗篇刺法论”心得,依依不舍地告别了沈伯伯。他心里非常清楚,自己的责任重大,自己怀里揣着的这叠要求交给沈沉的沈伯伯手稿,是对祖国医学宝库中一个空白的填补,是祖国医学宝库中的瑰宝之一。
琪珉低着头,默默地送曾晓杰离开村子,曾晓杰心里非常明白她此时的情怀。因此,也只好保持缄默。这样,俩人一路无言,并肩缓行。
出来二道村,琪珉从怀内掏出一个小布包,用发抖的双手把它送到曾晓杰怀中,声调异样地说:“给你,这是你的。”深深地瞥了他一眼,转身掩脸而走。
这突如其来的特殊举动,使曾晓杰不知如何应付,他下意识地打开布包,原来是封信。曾晓杰回身望去,只见琪珉在与他相距五十公尺开外处,依偎在一颗老树干旁。进退两难之际,曾晓杰抽出信,见信中挟着两张十元票面的钱,急忙展开信纸,“曾哥,”那满怀情意的题头,使曾晓杰心头为之一震,心跳频率陡然加快。
“不管你喜欢与否,我还是这样称呼。曾哥,因为在我心中已没有人能取代你这个位置。为这个纯洁的称呼,我曾反复思索了几夜。
“我虽然希望在我的人生旅途中,能有你这样的哥哥陪着我,但这仅仅是我的希望而已。我知道,我已无法与你匹配。当然,并不是真正不能成偶。你我的接触,日子虽不长,但彼此心灵的纽带是相连接的。要不是我难言的隐衷,我早就向你剖白心迹了。也许是因为女子的羞怯,我终于没能表达出来。
“我不想对你隐瞒什么,但事实上我已隐瞒了。在眼下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鱼梗刺喉不吐不快的情势下,若再犹豫,我会终生遗憾的。哥哥,是你救了我的命,给了我第二次的精神生活。你使我懂得了,不管今后的境遇如何逆忓,都应保持战胜它的信念。
“社会的复杂性,使不少人沦为殉葬品。不幸,我也没例外。我现在剖露的,正是你在给我诊疗时所产生的疑窦。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父亲为使自己的女儿今后的生活更好些、前程更灿烂些,便找了个县干部的儿子、县宣传部干事为自己的乘龙快婿。当然,或许也就给他以后的求荣铺下了阳光道。自私,常常使人忘记自身的真正价值。他没有顾及女儿的心愿与对方的人品,一味硬性撮合,以至产生骇人听闻的结果。
“请原谅我隐名埋姓,因为我骇怕提及这个不吉祥的名字,是这可怕的、魔鬼般的姓名,造就了我悲剧性的命运。
“与这个道貌岸然的人几次接触,便了解到他那卑鄙的灵魂。无奈,父亲却被其外表的倜傥所迷惑。为了不使父亲失望,只得逢场作戏。
“那是在我大病初愈的一个狂风寒天,因父亲所托一事,来到他家。当晚饭前准备告辞时,却被暴雨所阻。同时,难却其父母的盛情相邀,只好留下,与他们共进晚餐。我当时的身体,并不适应喝酒,但在他们的规劝下,只能多少喝一点。然而,酒虽然喝得不多,可一阵头晕,使我昏然欲睡。
“当我酒醒,眼前的景状使我羞愧难睹。少女的贞洁,竟被饿狼叼去,兽爪下的绵羊,已无法抗拒肆意的蹂躏……
“暴风骤雨下,支撑着赶了十几里路,狂奔回家。躯体被践踏,人格遭侮辱,自尊心彻底被击垮,精神线完全崩溃。劫难,劫难呀!虚弱的体质,不堪回首,不敢想象!
“从此卧床不起,同时为了不使父亲过分操心,只好隐瞒事实真相。双重的负担下,生命的支柱便完全瘫痪。
“在面临死亡之时,你来了。那样的突然,如陨落的流星,使我起死回生……
“也许是我命中注定,迫得我在你面前不能表露自己的心迹。感谢我们的祖先创造了纸和笔,使我得到了间接的表白。
“我知道你是一个有作为的人,你的离去当然由你自己的道理。因此,不想有你过多的时间而为我操心,我会很好地照顾自己的。信中的二十元并非是我对你的报酬,因为你对我的恩情是不能用金钱来估量的,它只是作为我一个小妹对哥哥的一点敬意。我相信,两袖清风的你在旅途中会用得着它。如果你觉得这是对你的亵du的话,你可以把它扔了或毁掉!
“无论你的想法如何,你在我心灵中的地位是始终不变的。希望你在往后的空隙时,能想到我这个不幸的小妹……”
结尾部分的字迹已异常模糊,这是泪水与墨水的混和,浅蓝色化成一片。不,这不是结尾,是**,是情感的升华!是呀,在琪珉的心中,怎么会希望就此结束呢?
曾晓杰冰堤般的防线渐渐融解。恨不得马上去惩罚那个摧残琪珉身心的禽兽。他回转身,刚欲朝她走去,突然踌躇起来,琪珉的倩影仿佛换成了霍冰清的身影。
琪珉、霍冰清,两个姑娘的影子在曾晓杰脑中互绞着。无可奈何之下,曾晓杰长长地沉叹了一声。
“我会记住这一切的!妹妹。”这发自曾晓杰心灵深处的誓言,伴随着龙吟般的高啸,直冲凌云!
曾晓杰强压着内心的**,离开了琪珉、离开了沈沉父母、离开了崧峤村,跨上了开往明山的列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