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禄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顿时痴了、怔了。其实潜意识里他早已这样想过,恍然憧憬,帕子上娟秀的汉字一个个跳动着像是记忆的钥匙打开他那久已封闭记忆的闸门,这温婉缠绵礼貌羞涩的诗句是迟来的表白,是晚到的问候与那时花开的美好相思。久久不能忘怀的不止是他,还有她。
秀丽的她、俏皮的她、活泼的她、直率的她、甩着长袖在家里演牡丹亭的她,细柳的腰肢、晶莹的双眸、鲜红的唇瓣飞旋着、飘荡着。那时节他还是个没长大的毛头小子,小的连胡子都没长,偷偷过了那道小门,没人注意他墙角偷看,桃花树下那副堪比图画的美丽情景,怀着欣赏,暗暗叫好,怜爱有加。最初的惊艳、倾情化作一声尴尬的“兰儿姐”和她使劲扭着他耳朵或是鼻子,把他拽进厨房不断塞进他嘴里的山里红、豌豆黄、江米条和大红枣。
丝丝疼痛夹杂着异常甜蜜的温馨和宠溺让“兰儿姐”变成他们的秘密。每天看着日头升起,舞刀弄枪后的最爱就是那一颗颗梦中的甜蜜。
美好的感觉像是春天的微风,夏天的细雨不停温润着少年的心,那种温馨、那种自然、那种回忆、那种留念就一直弥漫在了他生命中,无法挥散、无法消失。
时常做梦,他喜欢那样的梦,在梦里她为他擦汗,她为他洗衣,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一切都可以慢慢解释,一切都可以融化在温暖的旭日骄阳里。他可以牵着她的手,再羞涩的叫一声“兰儿姐”,他可以让被浪费的时光重回昔日的狂喜与感动。滚烫的心里可以溢满着幸福,只因她就在面前,对他微笑,一如当年。
喜欢那样的梦,知道她为他做荷包扎破了手指,她为学他骑马的样儿扭伤脚腕,护城河边他扶她上了骏马,在芳草鲜美落英缤纷里望天长笑。
只为那句“兰儿姐”。
最美的在心不在远处。脑中心中的悔恨和执着的想念立刻将他的心刺穿,淋漓的鲜血。
他们曾经执手相看泪眼,她无语凝噎。他太渺小,根本没能力与她偕老。
也许那天的转身而去只留下一个美丽远去的背影。完美的弧线诉说昨日的依恋,难以忘怀的美丽忧伤定格在那场奢华的婚礼中间。
如当时的初见,惊艳。慕然回首,曾经沧海,只是换了人间。
再见已是天上人间,叩头时的拘谨和无奈阻隔了两人的牵挂,像是宝座前那道明黄纱帘。“兰儿姐”早已不似当年。
他只能默默开花、默默结果、默默想念、默默的凄苦一个又一个流年。
热河回京时惊悚紧张不安,全靠他昼夜不离尽心护从,那时的“兰儿姐”怎么会不怀念恍如隔世的青春少年。
冬风送爽,心扉开放。荣禄刹那间苍老了十岁,多少尘封的往事蜂拥而出,水银泻地。直至此刻,他才真真切切的明了人生如此,浮生如斯。
那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必是冥冥中注定的天意。梨花带雨的泪容和她婉转的唱词儿歌喉,已经三十年了。三十年,时间久得能沧海桑田,能让日月星辰在银河里翻江倒海忘掉彼此的熟悉和对方的牵手变得青烟一般飘渺无际。
五内剧焚。
荣禄始终没忘了这是天子所居的养心殿,稍有差错就是大不敬,可他忍不住,忍不住手里的牵挂留恋。
那块碧绿晶莹的玉佩上有个小小的“禄”字,就是他昔日的杰作。他真想吞下两件东西,让他们静静的在自己月复中死去。绣帕被血泪打湿,荣禄弯腰坐着。不敢也不愿抬头,两手拿着帕子紧紧捂着脸。
除了唐汉明所有人都傻了,不敢说话甚至不敢喘气。意犹未尽的唐汉明由着呆子般的王商换了祭服,背着手不言声来回走动。
唐汉明满意的看着荣禄的表情,他不是不知道这件事传出去的利害关系,荣禄毕竟是个满人,假如自己大举改革国政,重新制定国策首要的是保证军权和京师的安全,除了荣禄,在自己嫡系里他实在想不出第二个人能把几十万八旗禁旅掌控手中,今后要发生的那场波澜壮阔的计划里,荣禄同样是不可或缺的得力人才。唐汉明倒是想一鼓作气废除全部八旗,然而可行性几乎为零!单单像愤青一样的大喊杀尽鞑虏,恢复中华谁也会说,三岁的孩子照样可以。然而在北京超过六十万以上的满蒙八旗军民和二十多万八旗禁旅都杀掉?!他们会乖乖的伸着脖子让自己杀?!况且京师一旦有变必然会波及东蒙古诸王和西蒙古诸旗甚至关外的满蒙贵族一齐闹事反叛!更可怕的是加上新疆的亲王台吉,中国一大半的疆土又会陷入水深火热之中。还没等全面改革,国家已经陷入无尽的混乱灾难。这是一个成熟的政治家最不想也是最害怕看到的。
“攘外必先安内”先贤之言是眼下的良策,且不说他这位皇帝本身就是满人,汉人的文武大臣、督抚们在感情上就跟他淡了一层,真要是祸起萧墙,帮不帮忙都不一定!再者维新改革除了经济基础还必得有安定的大环境,外部势力可以周旋,一旦内部有变,内外祸乱一起发作,别说他只是个穿越百年的凡夫俗子,就是大罗金仙下凡也会束手无策!
今天把慈禧太后留下的定情物顺水推舟的送给荣禄,一是看看到底他们有没有私情,二是把荣禄的致命把柄抓在手里并警告荣禄今后一心一意为自己忠心效力,别三心二意的跟着那些满蒙王公跑,假他如真生了异心,哼哼“私通内宫”“臣戏君妻”“犯上欺君”就能要了荣禄九族的性命让他永世不得翻身!不但如此,就连死了的慈禧太后也得背上万世骂名。三是给荣禄一个面子安慰臣下,这些东西就是荣禄一把火烧了,可毕竟有了口实,这样做不仅显得天子宽厚还让荣禄对自己感恩戴德。当真一石三鸟的好计策。
荣禄再聪明此时也想不到皇帝的真意,等到他深深的体会到小皇帝厉害的时候那是后话了,曾纪泽在皇帝气定神闲和荣禄失心疯一般两种不同的表情上倒是咂模出了少许实情,他没敢看更没敢问,不自觉的充当了皇帝导演的一个角色。
唐汉明走出养心殿时觉得自己是狠辣了些,为了江山社稷中华万方,在浓雾重重看不清前路的环境里,他不得不做一个符合《韩非子》上所说的那种帝王,恩威并施刑赏合用,使任何一个臣子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让臣下又敬又怕又爱又离不开。历史上所有成就大业的帝王无不如此,儒家的仁义道德在这种时代使用无异于与虎谋皮,何来以后的辉煌?连马基雅维利这个西方的权术大师都说过:强大的君主必须具备老虎的威势与狐狸的狡猾才能保持好自己永恒的权力宝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