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过后,果然不远处出现了一支不大的仪仗队,十几名官员全套的西式礼服缓缓下轿或下马,恭敬的等候在岸边,一个通译眯着小眼儿上船禀报:中国闽浙总督何如璋率领福建省城官员和福建舰队军官来访,并送上大批水果、米酒、肉食。
故作镇定的利士比远远看着木偶般刻板的一大串官员上了中国的小舢板,颤悠悠驶向旗舰。周围军舰上的海军士兵则像看耍猴似的对着一行中国人指指点点,脸上满是嘲讽之色。利士比有些不满的传令奏乐并列队迎接。
等一众中国人上了伏尔答号,英姿飒帅身穿全套簇新将军制服挎着长柄指挥刀的利士比发觉面前四十多岁的中国总督眉目疏朗,文质彬彬举止很有风度,只是脸色泛白,好像并不适应泛舟海上,另一位蓝色军服的中国将军花白的头发精神倒是矍铄。
“您好,鄙人闽浙总督何如璋,这位是福建舰队司令官杨琦珍将军。贵军泛海而来既是贵客,我等招待不周,送上些许食物敬请笑纳。”
微笑的总督冲利士比伸出了右手。
利士比这才惊讶的发觉中国官员对于西式礼节的熟练程度完全不是传说中的那样,赶忙握住何如璋那只又湿又凉的手说了些言不由衷的客套话。
通过通译,中法两国军政官员在“热情友好”的环境下进行了平和的商谈,当然避开了两国政府的龌龊。
“请问,贵国舰队何时离开?我国皇帝陛下传旨问起此事,要我等妥善安排诸位的食宿,呵呵真是简慢了,鄙人还想请诸位去福州城观光游览几日呢。”何如璋一脸诚挚。
“哦,远东舰队本就为躲避风雨进港休息,已经麻烦贵国了,明天、至多明天下午我们就离开马尾,只是司令官阁体不适不能接待总督大人,请您不要见怪。”
利士比总归比托马斯“厚道”的多,没好意思当面讽刺何如璋,再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中国人毕竟送来了十几筐食物。
“哪里!本官本就为招待贵使而来,既然身体不适,以后有机会再见也好。时候不早了,明日本官必定前来为贵使送行。告辞!”微笑着站起身的何如璋与众位官员与利士比握手话别。
利士比从这些中国人的脸上没有发现任何紧张的神色,他自己倒先紧张起来,想到明天面前的众人可能要成为枉死鬼或是阶下囚,心有不忍的他掏出一枚精致的打火机送给眼前的“傻瓜”总督。
战争是不能避免的,但人总是比动物多了些理智。
利士比一直站在船头冲一直微笑的何如璋敬礼直到和蔼可亲的总督上了八人大轿。
“叫杨将军!”落下轿帘,何如璋脸色阴沉盯着手里的打火机头也不抬吩咐。
一掀帘子进了大轿,两人并排坐了。何如璋满脸狞笑直让杨琦珍有些发毛:“回去立即给大本营发电,一切顺利!杨将军,明天就看你的了!”
“瞧着吧,够他们喝一壶!”
整个马江沿岸陷入了不安的不眠之夜。第二天又是个大晴天,一江碧水折射出粼粼波光,柔波细浪,正泠泠荡漾,美国幸运号收到一封法国舰队绝密通知:敦请贵舰务必于上午10点离开马尾,过后一切责任由贵方负责。下面是华丽的花体字法语:法兰西远东舰队司令官托马斯男爵中将敬上。
“舰长,法国人要动手了,我们是不是?”年轻的海军中尉布鲁克斯紧张的问。
“传令立即起锚!你马上上岸派人通知我国驻福州总领事,想办法把消息透漏给中国人。要快!”罗伯逊上校沉默片刻。
“这、这不符合国际惯例啊,再说法国人跟我们……”
罗伯逊略显焦躁的起身拍了拍中尉的肩膀:“惯例?按照惯例美利坚现在还是英国佬的殖民地呢!记住,国家利益高于一切!现在我们帮助中国人对我们有益无害,嗯,我担心中国人来不及了,小伙子!愿上帝保佑他们。”
布鲁克斯在海军日志上匆匆记下几笔,跑步离开,罗伯逊带着些许惆怅看看记录,发现中尉忘记表明日期,便提笔写下:1885年3月20号上午8点50分。
巨大的历史惯性让时空之轮终于来到它被推迟的时刻,任何人对此无能为力。
上午10点过后,除了中国战舰、商船和岸上繁盛的人群,所有西洋战舰商船一股脑拉响汽笛撤出了马尾,最大胆的英国战舰乔治号驶出马尾依仗大英帝国的“圣武神威”停泊于南台江仿佛贵客般出席欣赏这幕远东第一次海战活剧。
舰长施密特上校用单筒望远镜仔细打量着双方根本不对等的战略姿态,用嘲讽的笑容悲天悯人的对左右军官大声嚷嚷:“生存还是毁灭?还是让愚蠢的黄猴子们下地狱吧,这比在伦敦大剧院看假模假式的《火烧罗马》更为壮观!瞧着,中国人自己就是尼禄!可怜的傻子,他们的军舰难道都是些玩具?!什么时候才能学会现代战争……”
时间一分一秒指向了中午11点,该走的都走了。托马斯男爵密切注视着岸上和不远处中国舰队,中国百姓们丝毫没觉察到所有法国舰队的大炮全部卸下了炮衣,一口口指向了他们和福建舰队。
福建舰队所有战舰更是安静的出奇,海军士兵们三三两两毫无秩序的上了岸去军营吃饭了,整个场景正像他想象的那样,死亡之神就要张开庞大的羽翼,覆盖这一切。
“怎么不见福希将军?”托马斯疑惑的问利士比。
“哦,今晨福希阁体有些不适,可能吃坏了肚子,医生正在帮他检查身体,司令官阁下,现在是否……”
望远镜里,利士比忽然觉得有些诡异,可一时之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托马斯发觉他心不在焉便继续问着福希的病情,海军生病倒是常事,可这位总部来的“钦差大人”可千万别在自己船上出了事,到时候别说自己一个中将,就是上将也必然会被陆海军总部扣上一顶“怠慢上级”的大帽子,反正总部的小鞋多得是!
“利士比,传令所有战舰10分钟内做好战斗准备,你……”
托马斯看利士比越瞪越大的蓝眼珠子烦躁的呵斥话语还未出口,利士比像撞了鬼一般吼道:“见鬼!女人!”
“你在说什么?!少将!”
“阁下,快看!岸上没有任何老弱妇孺!全部是青年人,我们上当了!”
托马斯一惊,赶忙用望远镜顺利士比手指方向观瞧,果然不差,岸边、岸上所有的“百姓”仿佛接到命令一般扔掉了手里、身上的所有物品,第一时间纷纷离开,霎时间跑的无影无踪。
“见他妈的鬼!开火!狠狠的开火!”男爵猛地回身吩咐道,暴怒之中的爵爷忘记了吩咐向各舰发布准备战斗的信号和宣战信号,在以后的谈判中,坐实了法国人“偷袭”这一重大罪名。
就在岸上瞬间变得死寂同时,三颗信号弹跃然升空,在天蓝色空中炸开!
法国近20艘艘大小舰队像接到主人吩咐的恶狼般纷纷扯下了披着的羊皮露出了穷凶极恶的嘴脸,狠狠咬向对面的敌人。
铺天盖地的炮弹挂着凛冽的风声呼啸着冲出炮口扑向傻愣愣停在水里的福建舰队,硝烟弥漫开来迅速遮蔽了明媚的阳光,轰隆!轰隆!的响声奏响了战争乐曲,巨大的轰鸣声、爆炸声在笼罩了中国舰队,不出所料,倾盆大雨般猛烈的炮弹准确无误的击中了中国舰队的每一艘军舰,早在三天前便调查清楚的泊位让法国的舰载炮像是长了眼,霎时间整个江面浓烟、烈火、撕心裂肺的吼叫直冲九霄,震天动地!
毫无还手之力的中国人终于尝到了苦果,利士比轻轻摇头不忍再看眼前毫不费劲的屠戮,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的福建舰队没有一艘军舰进行还击,都像傻子般呆立在原地,可怜的是所有的水兵一哄而散,连舰队指挥官也在远处的岸上大喊大叫哭天抢地的咒骂声、惨叫声他也听得清清楚楚,只是身边的托马斯爵爷兴奋到了极点,让他感觉失望。
“对!小伙子们,对准他们的旗舰,放!炮弹有的是!干得好!”
打了吗啡似的叫喊声真让他受不了,可自己还得受着。
超出所有人想象的屠杀抑或是胜利更大的振奋了远东舰队官兵,浓重呛人的硝烟火药气氛中,福建舰队各战舰被轰断的船体、四溅纷飞满是铁锈的笨重大炮和四溢的鲜血,乱成一锅粥的海岸警备队、血肉模糊来不及逃往的士兵更激发了嗜血的战争魔兽,近距离的水雷也像水中的银色大蟒寻找着自己的可口的猎物。
巴雅号上239毫米的重炮一轮齐射便把“扬武号”送入了地狱,炸飞的甲板甚至飞出了近千米。拉加利桑尼亚号与胜利、凯旋号三艘战舰前后移动,轻松自如的船头对敌,用239毫米主炮和鱼雷不停招呼着万年青、湄云、福星、伏波、安澜、镇海,犹如在诺曼底海岸进行常规训练般所有法国官兵发觉利用这种空前强大的炮火对付中国人简直是在用大炮打苍蝇!
且不说中国人没有还手,就是还手,十几艘小型蚊子船也在第一轮打击中带着无奈沉入了冰冷的海水,早已空无一人的两岸岸防炮台被阿塔朗特、特鲁安、菲勒斯号上193毫米的重炮第一时间炸得一片狼藉面目全非,没有一个炮台上的岸防炮开火,倒像是法国人对着空洞的炮台进行巡礼般热闹。
整个马江死亡了。
不到四十分钟,法国人眼中的扬武、万年青、湄云、福星、伏波、安澜、镇海、飞云、振安、常胜号等战舰被冰冷的海水吞没,十几艘小型鱼雷艇还在拼死奋勇冲杀却也于事无补,炮火连天之下,连托马斯中将也失去了观看的兴趣,撇撇嘴点燃香烟问利士比:“怎么福希将军还没出来?医生怎么说?”
一面传达命令一面指挥参谋们记录战况的少将道:“不太好,随军医生说可能是食物中毒,还有,近30名士兵也被发现身体不适,阁下,我想我们还是完成任务后早些撤退,肮脏的中国实在不适合我们呆。”
“这么多!”托马斯闪过一丝疑虑,怎么可能?船上的士兵在越南也没有得过热带病,海军部采购的大批治疗疟疾的药物连用都没有用过,怎么一天工夫就会有这么些人得病?
不过这点儿疑虑被重大的胜利代替,苟延残喘的福建舰队和两岸的炮台全部被消灭,这可是从普法战争以来法兰西取得的最伟大胜利,虽然,对付的是一个低级民族。这也足够共和国政客们沾沾自喜了。
山峦起伏满目青翠的近海各山峰已经变成烈焰滚滚硝烟浓浓,远近大小的被削平的炮台只剩残垣断壁尚在哭泣。
托马斯心无旁骛哼着《英雄进行曲》注视着惨烈的江面上还在挣扎的最后一艘中国战舰,只有1400吨级的轻型巡洋舰建威号依然用不足130毫米的火炮进行着最后的示威,四周的“战友”已经死去,只有他为福建舰队——这支近代中国第一支舰队(早于北洋、南洋)的荣誉进行着战斗,没有任何支援。
像斯巴达最后的战士,已经中弹的剑客。托马斯喃喃自语,依稀看得见建威号上的官兵仍在有条不紊的搬运炮弹,面对强敌左冲右突,“愚蠢的傻瓜!”
耸耸肩,爵爷果断的下了评语优雅细长的手指指向建威:“干掉他!”
巴雅、阿塔朗特、特鲁安、菲勒斯四艘战舰的主炮瞄准了建威,利士比竟然有些感同身受的用望远镜见证着中国人最后的抗争。
空气中陡然覆盖了浓重的血腥味,天空中忽然洒落下几丝细雨。摇摇欲沉的建威号桅杆上忽的缓缓升起一面杏黄绫面硕大的四爪黄龙旗,被鲜血浸染的旗帜高高伴着海风悲怆的吟唱着什么,如一头愤怒的雄狮冲向了伏尔达号。
被惊呆的远东舰队实在不明白这群“白痴”的中国人怎么到了此刻还有如此勇气,各舰官兵从方才巨大的兴奋中跌若下来,被惨烈气氛感染的士兵们纷纷对着可敬的中国人致敬。
“开火!该死的中国傻瓜,他们不知道挂白旗吗?!”气急败坏的托马斯挥舞着拳头“快冲过来了!上帝!利士比,你在干什么?!”
利士比闭了眼。
主力战舰所有的火炮响起,震耳欲聋的巨大轰鸣声,灼热汹涌的光芒一时逼迫太阳也缩了头。硝烟散尽,建威号消失不存,只有那面旗帜沉浮在江水中血红一片
一个小时不到,福建舰队全军覆没。
“阁下,您不认为法国人太过分了吗?我认为应该多抓些俘虏不错。”南台江侧后,一艘飘扬着瑞典国旗的商船上,道貌岸然的小松宫彰仁亲王打趣着满脸严肃的川村纯义伯爵。
“殿下,战争中任何对于敌人的仁慈就是对我军的残忍,这是我们应当谨记的一点。你说呢,伊东佑亨中佐?”
不自然的笑笑,伊东佑亨与东乡平八郎对视一眼却答非所问:“中国人一向诡计多端,我们没理由跟法国人在此欣赏活剧,阁下,我想我们该走了,大幕还未落下。”
年轻的闲院宫则紧皱眉头思索着什么,虽然出身陆军,这位亲王对海陆军总体战可是相当感兴趣。不过,今天法国人的胜利让他感到没那么简单,最起码,他比法国人了解中国人。
伊东佑亨当然不知道,他的建议救了日本的三位亲王和海军精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