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李曦看到丽娘,心中也有些不安:她怎会在这里?是公子叫她来的?公子莫不是对她起了疑?虽然她跟那位狄公子说话的样子看着的确是十分碍眼,可由始至终他都清楚,他们是清白的,中间没有任何逾矩。
公子叫她来此,究竟是何用意?
也不怪李曦琢磨不透柴靖远的意思,这会儿除了柴靖远自己,大概就只有杜墨会稍微懂他一些了。
李曦是站在寻常男人的角度来看待这件事情的,一来他并不知道丽娘和柴靖远的夫妻关系是假的,二来他也不知道狄青到底是什么人,对柴靖远来说有多重要。
在他看来,公子今日这番相邀,必然是鸿门宴一场,狄青跟她虽然清白,但公子未必相信,今日相邀,肯定是要给狄青难堪的,搞不好还会连带着旁敲侧击地提醒她为**子的本分。
若真是如此,她只怕要难过了。
李曦心里头有些不痛快起来,他自然不会怪丽娘,却只怪狄青,怪他总是时不时地冒出来,破坏眼前难得的宁静。
这般一想,他的脸色便再难维持原本的熙和与宁静,倒是越来越阴沉起来。
“少女乃女乃。”李曦有些担忧地唤了一句。
丽娘回过神来,见他脸色不愉,微微一怔后问:“怎么?”
“……没有,公子还等着呢。”他原本很想说:倘若公子说了不中听的话,请你别放在心上。
但是想了想,又觉得自己没有立场去说这些,于是索性把话闷在心里,没说出来。
只是他这幅欲言又止的模样,反倒让丽娘原本就悬在半空的心提得更高了,之前还只是怀疑柴靖远叫她来的动机,此时却已是确定了他的不怀好意。
有的时候,误会便是这么一点点儿积存下来的,若干的小误会拼凑在一起,形成了一个一时说不清楚的大误会。
李曦并不知道他的这一迟疑让丽娘对柴靖远产生了误会,只是闷着一张脸,转身对狄青道:“狄公子,里边请。”
柴靖远的书房建于外院一角,与春院仅一墙之隔,却禁卫森严,平日里无论他本人在不在,总是有他的亲信小厮守在此处,等闲不能入内。
书房外建着一人高的围墙,围墙上立着铁柱和铁丝,铁丝上爬满了带刺的蔷薇与构骨,莫说是人,便是一只壁虎想要爬进去,只怕也得被刺得遍体鳞伤。
李曦领着狄青和丽娘进了书房院子,两只凶猛狼犬乍见生人,顾不得脖子上套着的铁链,人立而起,朝这边扑来,却因链子一头绑在廊柱上,够不到门口,只得龇牙咧嘴,好一通狂吠,声势唬人得紧。
汴京城的达官贵人中也有养狗的,只是多以温顺小只犬为主,即便是养大狗的,也不外乎就是猎犬罢了,如这种形貌都与狼类似的,倒真的少见。
守门的小厮呵斥了一句,两只狼犬立时安静下来,李曦这才推开房门,示意狄青和丽娘进去,他自己和许姑姑却守在门口,并未入内。
柴靖远已经等在书房小厅里了,见到狄青进来,忙起身相迎,神色虽然依旧淡淡,但眼中却带着三分欢喜,“狄公子,久仰了。”
这句话从旁的人嘴里说出来,自然只是一句客套话,但是从柴靖远嘴里说出来,却绝对是出自真心。
在柴靖远还小的时候,在狄青尚未出世的时候,他对狄青的大名便已经算是如雷贯耳了。
可以说,除了他的娘亲,他便是这世上最早知道狄青存在的人,甚至比狄青的父母更早知道。
不过,这话说出去也没人会信。
所以,柴靖远说久仰,那就真的是久仰了。
狄青平素不喜与人应酬,身在军营,也没机会应酬,所以对于柴靖远那句类似客套的话,他竟不知该如何应答,只朝他抱拳道:“小公爷客气了。”
柴靖远对于狄青的反应倒是理解,闻言抬手道:“狄公子无需拘礼,请坐。”
狄青也不客气,更没有寻常百姓见了王侯将相时的那种战战兢兢,倒是很坦然地抖了抖衣袍,四平八稳地坐了下去。
狄青这一坐,倒是把先前被他挡着的丽娘给露了出来,柴靖远抬眼看见她,指了指另一处位置:“你也坐。”
丽娘却不是狄青,人叫坐就坐,眼前明显是两个男人要谈事情,她坐下算什么?
见桌上摆着小砂炉,炉上烧着热水,旁边又有各式茶具,丽娘便知柴靖远是要以茶会客,于是索性走到小砂炉旁,低声道:“我替你们煮茶,你们聊就是。”
柴靖远见她自己寻了事做,心里倒是放心了些。
他也有些担心她不自在。
其实,他叫她来这里,绝不是丽娘心里想的那样,要敲打她什么,也不是李曦想的他察觉到了什么。
他让她作陪,纯粹是因为他自己不擅长与陌生人交际。
若是旁的人,他自然不需刻意相交,都是别人来将就他,他何曾将就过人?
只是眼前之人不同寻常,这是他娘亲的“偶像”,更是娘亲挂在嘴边的“北宋十大名将”之一,跟他成为朋友,乃是娘亲生前遗愿之一。
而且,这人对他想要达成的目标,也是很重要的一环。
他必须跟狄青成为朋友。
只是,他跟这人并不太熟,但丽娘跟他却比较熟,她在,也许气氛就不会那么闷了。
此时的柴靖远并没有把丽娘当成他的妻子,倒将她当成了合作伙伴,所以让合作伙伴来做这种事情,并没有任何不妥。
他却忘了,名义上,她是他的妻。
柴靖远心里琢磨着怎么与狄青相交,狄青的心却放在丽娘的身上,眼神止不住地朝那边瞟,至于丽娘,好在手里摆弄着茶具,不然必会尴尬而死。
心神不属的三人凑在一起,一时寂静。
末了还是柴靖远打破了平静,找到话题跟狄青聊起军营的生活来,狄青心虽放在丽娘那里,但到底是坦荡惯了的人,又是真心热爱军旅生活,于是三言两语后便打开了话匣子,跟柴靖远聊了起来。
男人与男人之间,总是很容易找到共同话题,而且也很容易建立起友谊来,最初的别扭过后,两人倒是越聊越投契,像是多年未见的好友一般。
“……我大哥哪里会容他嚣张,当时就拿石头敲破了那家伙的头,那家伙见了血,吓得屁滚尿流、哭爹喊娘,后来再不敢在乡里横行了,不过,那家伙背后倒是真的有人,过了几天就来了官差,要抓我大哥去坐牢,我大哥这样做都是因我,我怎好叫他去坐牢,便跟官差说打人的是我,不是我哥,后来,我就被充军了,不过,我是真喜欢军营,若是有仗可打,那就更好了。”
狄青说起往事来,倒像是说书似的,莫说是柴靖远听得入迷,便是一直有些心神不宁的丽娘也听得入了神。
“打仗,狄公子喜欢打仗?”柴靖远问。
狄青点头:“当然喜欢,好男儿自当保家卫国,即便马革裹尸,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柴靖远目光深幽,许久后才叹了口气道:“一将功成万骨枯,打起仗来,苦的始终是百姓。”
狄青却不改初衷,摇头道:“小公爷此言差矣,百姓一向都是苦的,遇到贪官污吏会苦,遇到天灾人祸会苦,遇到豪强欺压也会苦,又不是单单因打仗才苦的,再说,战乱一开,如果没人应战,只怕百姓会更苦吧?其实只要领军将士能顾念百姓分毫,即便打仗,百姓也不见得有多苦。”
狄青并没读过什么书,但他说的话却是有些道理,柴靖远竟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了,片刻后才点头道:“狄公子所言甚是,只盼将来狄公子带兵时,也要记得百姓之苦才是。”
“这是自然。”狄青重重地点头应了一句,随后才惊觉此言有些托大了,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我只是皇家仪仗队的骑兵,马前小卒而已,带兵什么的,太遥远了。”
柴靖远但笑不语,此时丽娘也煮好了茶,斟在茶杯里,先端了一杯给狄青,然后才是柴靖远的。
狄青不擅饮茶,更不喜饮茶,只是这茶是丽娘煮的,对他来说意义就有些不一样了,他有些惶恐地端着茶杯,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不会糟蹋了她的一番心意,才不算唐突。
想了一阵,却是端起茶杯一饮而尽,一路滚烫入月复,一如他此刻滚烫的心情。
然,丽娘的目光始终落在小砂炉与茶具之间,不曾抬头看他一眼,便是斟茶时,也是垂着眼眸,他看不见她的眼睛,更无从猜测她是怎么想的。
他先前与柴靖远聊得投契,一时竟忘了她在旁边,如今记起,又见她看也不看自己,便猜她是不是烦了自己,毕竟人家新婚燕尔,自己却赖在这里不走,多少总是有些讨人嫌的吧。
那杯茶带来的滚烫已经褪去,只余下满嘴的苦。
狄青暗暗地叹了口气,起身抱拳道:“今日蒙小公爷相邀,狄青不甚荣幸,只是营中杂事繁多,如今已到了时辰,狄青这便告退,打扰了。”
丽娘听闻他要走,而柴靖远一直没说什么难听的话出来,这才松了口气,抬头看了狄青一眼。
狄青的心思一直放在丽娘身上,她抬眸,他自然移目相对。
他的眼里透出太多思绪,只一眼,丽娘便不敢再看他,匆匆复又低头。
柴靖远看了看狄青,又看了看丽娘,心里琢磨着若是撮合这二人成为夫妻,能有多大的可能性,又会有什么样的影响,产生什么样的结局?
在他的心里,丽娘跟他只是合伙人的关系,所以他还能很坦然地想到这些。
不过,也只是他自以为坦然罢了,因为很快他就坦然不起来了。
又差三章了,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