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白日里,屋里却显得有些昏暗,纵然是因着还在冬日里,但今儿天气却是晴好,可这屋子里偏偏一点光都不见,暗沉沉的叫人骨子里都打颤,实在是寒气太重了些。
厚重的门帘褥子忽的掀开了些,吹的脸上惊起一身鸡皮疙瘩,晴雯打了个哆嗦正待出声喝止,却见一个面容和煦脸上带笑的三四十岁的女子快速地进了门,身后的小丫头随即机敏地将褥子门帘牢牢掩上。
堵住了晴雯欲出口的呵斥。
“卫嬷嬷。”见了来人,晴雯脸上的怒气变换成了笑脸,恭敬的行了个半礼。
这位卫嬷嬷虽也只是下人,但她的卖身契书却不在府中,又是姑娘跟前得脸的老嬷嬷,哪怕她是姑娘身边的一等大丫鬟,又是老夫人赐下的,对她也有几分忌惮。
“姑娘可好些了?”卫嬷嬷并不摆架子,端方一笑,随即拉着她到一旁角落的杌凳上坐了,压低了嗓音轻声询问。
那声音很是中正平和,听着便让人如沐春风。
尽管已经是共处了一年多,但晴雯还是忍不住为这卫嬷嬷的风采所慑服。便是老夫人身边得用的蔺嬷嬷,人老持重,也从未给过她这样的感觉。
回过神来,晴雯便道:“姑娘晌午只用了半碗饭几筷子青菜罢了,倒是药喝得比往日痛快些,也没哭没闹,还歇了一觉,只是……醒了便一直默不作声的坐着。”
好似傻了一般。
后半句话晴雯没说,但这情形已经持续了好些时日,大家心底其实都是清楚的。打从上个月从夫人屋里回来三小姐便发作天花,治好了就成了这副模样。
说她天生福薄吧,得了天花却生生保住了一条小命,许多健健康康的孩子都没逃过这一劫呢!可说她是个有福之人吧,又是天生的药罐子,一张口喝的便是苦药,养了这几年,也不见大好,只能一直将养着。
如今住在这湿气重的屋子里,想彻底除了病根,就更不容易了。
夫人打得好算盘,怕是要拖死这位侯府唯一的庶出小姐。去年老夫人将晴雯遣来她本不大高兴,如今心底却是暗暗同情起这位三小姐来。
她们姑娘也是个可怜人。
三小姐的姨娘是受惊早产,继而更是难产过身。而姑娘出生不足月,底子本就不好,再加上没有亲娘庇护,又不得生父怜爱,这三四年,过的并不多好。
本也是住在小姐们共住的院子里,上个月得了天花可说是九死一生,艰难熬过了这一茬,偏夫人说她是个“不详”之人又将她挪到这偏僻之所。对此,晴雯嗤之以鼻,说她不详,还不是想说她命硬?可当初要不是夫人,姨娘也未必会早产,且除了姨娘,也没见三小姐克死过谁,这回就连老夫人都说她福大命大了,偏夫人折腾出个“不详”来……
这些事,这侯府上上下下,心里都明白着呢!
可惜三小姐到底是年纪小不懂事,没能讨得祖母、父亲的欢心,以至于被嫡母发配到这样的院子里,却无人为她鸣一声不平。
卫嬷嬷点了点头,看了那呆坐在榻上身上裹得严实的小人儿一眼,眼底闪过一丝痛惜。“瞧着姑娘精神倒是还好,今儿可曾开口?”
晴雯面色沉沉的摇了摇头。
“这可怎么是好!”卫嬷嬷忧愁般蹙起了眉头,抹起泪珠:“姨娘将姑娘托付给我,我却没能照看好姑娘,姑娘如今迟迟不肯开口,我x后怎有颜面去见姨娘!”
她并非侯府奴婢,因此可用自称而不用称奴,这一点晴雯是艳羡的。
只是听了她的话,晴雯却只是垂下头,默不作声。
她知晓卫嬷嬷的意思,是想让她去老夫人跟前诉一诉姑娘的苦楚。只是她这一年里没少帮三小姐说过好话,但老夫人那里……却一直没什么表示。次数多了,她也就不敢多说了。
卫嬷嬷见她不接话,只叹了口气,识趣的不再多提。同是为人奴婢,她哪能不晓得晴雯的为难之处……三小姐不受老爷和老夫人待见,她却是知晓缘故的,也不好多怪晴雯。
“在做绣活?”卫嬷嬷颇懂做人,不提这茬,又见晴雯身旁摆着一些针线,便顺势转移了话题,拉了她的手,温声道:“委屈你了,本来都要嫁的人了,却跟了咱们姑娘……却是不如在老夫人身边出嫁更体面些。”
“是替姑娘纳的一件小袄,”晴雯脸上红了红,她的婚事早就定下了,只等十八岁便嫁出去。听了卫嬷嬷的惋惜,她却不以为意。老夫人将她送来三小姐身边之前就提过,这事儿是委屈她,但她出嫁之时,却能得到比别的大丫鬟更体面些的嫁妆,如此一来,倒也扯平了。也因此,她才能专心的伺候三小姐。“嬷嬷莫说什么委屈,服侍姑娘是奴婢的本分……且三小姐待下人体恤,奴婢是感激的。”
要说老夫人不疼惜三小姐,倒也不能完全这么说,不然也不会将身旁的得意人特意差遣过来伺候这么个庶出孙女,为的就是叫夫人忌惮三分,不要做的太过分了。
只是那位继夫人……晴雯心底暗自摇头。
真真是上不了台面。
卫嬷嬷听了也只是淡淡一笑,道:“我去同姑娘说说话,兴许她愿意说两句。”
她是不是真的心甘情愿,卫嬷嬷并不在意,只要不害三小姐,她也不是容不得丫鬟得宠的人。
晴雯便应了,起身将屋里的炭火拨了拨,带起一阵薄烟,呛的咳了两声。
月底送来的炭足够熬过这个冬天,却是劣等,对三小姐的身子不大好,却又不能不用。
“姑娘可好些了?”
“……”
“姑娘肚子饿么,可要用些点心?”
“……”
“……”如此问了几句,三小姐却是半点动静都没有。晴雯悄悄抬头看了一眼,又埋头去做绣活,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似的。
“姑娘,今儿天气好,不如嬷嬷抱着你去外头晒晒太阳吧?”卫嬷嬷道。
还是死一般的沉寂。
卫嬷嬷眼底便流出一点儿不舍来,心想着姑娘大病了一场,虽说好了,但终究还是伤了底子。
往日姑娘虽然也是安静的性子,可也没有这般寂寥无声。
正想着去小厨房看看,是不是能做一道补身的汤水来,忽然听身后传来了一个极为纤细的女童声音:“好!”
似是柔弱,却带着铮铮之音。
“姑娘说什么?”卫嬷嬷来不及细想,又惊又喜地回过身,想搭话引着她多说两句,却没防备对上一双黝黑透亮的眸子,哪里还有一丝呆气!
心底蓦然升起一丝寒意,到底只是一瞬间,不消片刻便烟消云散,女孩的眸子里依旧呆滞木然。卫嬷嬷俯身柔声问道:“姑娘可是想出外头去看看?”
点头。
“嬷嬷抱姑娘去可好?”
又点了点头。
晴雯这时也跟着站起了身,听了这话,忙挑了件厚实的大氅搭在手臂上,见卫嬷嬷已经抱起了三小姐,紧走两步赶上,用大氅将三小姐严严实实的遮住了道:“……虽说是好天气,风还大的很,挡挡风也好。”
卫嬷嬷便冲她笑着点了点头。
晴雯这丫头是个心地好的。
至少……对比另一个说身子不舒服赖在房里休息的来说,她是个尽心尽责的大丫鬟。
出门的那一刻两人并没有发现,一直显得有些呆呆傻傻的三小姐,那一双黝黑迷惘的眼眸里,忽的闪过丝丝锋芒。
如那划破天际的流星一般,叫人不敢直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