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城南的南信酒家内,最早的一桌客人已经在二楼临窗的包厢品茗。
几缕袅袅的茶烟顺着紫砂茶壶壶嘴中倒出来的茶汤升腾出来,茶烟后是一张年少男子笑容清新的俊脸。那人正是李云深,他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的街道和房檐。这时候外面的行人还不多,过不了多久,随着登基大典结束,将新皇登基大事昭告天下的官员从宫中出城巡回,可以预见到时候就是街道上挤满了围观人群的热闹景象。
“主人,”对面的中年男子打扮不俗、举止干练,正是这南信酒家的老板慕容冈,他往李云深的杯中倒满香茗后,试探着问道:“小人斗胆问一句,公主为何没有死,主人还让她回皇宫了?”
李云深笑容不改,似乎心情不错,他将目光移到慕容冈的脸上,停留了一会儿才饶有兴味地慢悠悠道:“她死了,我的布局就要破灭了。”
慕容冈露出跟平常老成持重的作风相悖的诧异神情,“可是,这不正是布局中的一部分吗?”。
“一个已经失败了的布局中的一部分。”李云深端起茶杯,吹了吹茶烟,看着茶杯的双眼中依然充满兴味,与其说是在承认自己的失败,不如说更像是在宣告发现了项更有价值的成果,“眼下的布局,是全新的。”
这时,一个年轻的伙计敲门进来,跪呈上一盘甜点。只见一个精致的小铜盘中央,堆放了十几颗比鹌鹑蛋还大一圈的红枣。每颗红枣的大小相当,经过腌制后呈半透明的枣肉里透着讨人喜爱的碳红色,外面还裹了一层薄薄的蜜浆,色泽晶莹诱人。
伙计毕恭毕敬地介绍道:“三少爷,这是小店的新菜品,是主人特地吩咐厨房准备给三少爷评鉴的。它是选取极品红枣做成蜜饯,再将枣核取出,重新替以新鲜山梨肉,吃起来不光省去吐核的麻烦,还能让红枣蜜饯甜而不腻,蜜枣的蜜甜中又带着山梨肉的清甜。这道甜点叫‘偷芯儿蜜枣’,请三少爷提点。”
“主人,请。”慕容冈也邀请李云深动筷。
李云深用筷子夹起一颗红枣,颇感兴趣地观赏着,却不急于放进嘴里,嘴角的笑容充满了玩味。
“偷芯儿?活了这些年才知道,偷天换日已不算稀奇,世间还真有偷心换魄之事。”
从朝天门的门楼上下来的时候,为公殿外早已经有文武官员列队恭迎。在以崇尚水德的大周朝,君臣所穿的多是五色中象征水的黑色,如今那朝贺的队伍远远看去就是黑压压的一片,跟左瑛以前帮会里习惯穿黑西装的弟兄还真有点像,只是排场比那时候大多了。
果然朝廷就是最大的黑社会,古今一辙,殊无异致。左瑛不由暗暗发笑。
“平身。”尽管个头不高,声音也不洪亮,但是左瑛自然而然地就显露出一派并不是这个小萝莉身躯所能禁锢得住的气势。
群臣谢恩起身,左瑛的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了站在最前面的太师贺兰楚的脸上。
贺兰楚那深邃而冰冷的双眸也正用丝毫没有为臣之谦卑的眼神注视着左瑛,犀利中带着一种与陌生人初次见面的品鉴意味和对方几乎不够级数入他法眼的高傲。
从来不怯于跟任何强大的对手对视的左瑛,每当看见这双眼眸,内心总是控制不住地掠过一丝连她自己也不愿承认的震慑,就好像不得不提防着内心的强大会被这两束冰冷的目光刺穿。
左瑛润泽桃红的嘴唇勾出一个同样不是这个十五岁小萝莉的脸蛋所可能生发出来的诡谲微笑。当然,这笑跟“脸上笑嘻嘻,不是好东西”是有本质区别的,这叫做“遇事先赔笑,免得眼泪掉”。
“请陛下入殿登基!”
随着礼官的朗声一呼,左瑛抛开贺兰楚的目光,转身健步向大殿深处的皇帝宝座走去。
宝座金光灿烂、珠石辉映、挟风镇虎、盘龙绕云,极尽富丽华贵。一道数尺宽的织锦地毯,从宝座下的金阶上一直铺到左瑛的脚下。
踏着绣满水墨山河的织锦地毯,一步步朝宝座走进,志不在此的左瑛自然没有大多数历代登基帝皇的心情澎湃,对于她来说,这个宝座只是她得以朝对手和总爱跟她作对的命运宣战的必要高地。
虽然她在价值观上不在乎这个宝座,但是她知道有人珍之如命;虽然她刚来到这里不过几天就走到了这宝座前,坐在了宝座上,但是她知道,某人走了小半辈子也没走到,还在差一小步就到的时候被她绊倒,四下无人的时候,可能要捶胸嚎啕——而这个人正是在这几天内已经接连几次向她下杀手的那个人——她的心里还是非常惬意的。
那些个看我不顺眼的人,能给你添堵,我很欣慰。
夕阳西下,夜色渐浓。长安城中那因为新皇登基而营造出的普天同庆的气氛已经渐渐散去,又恢复到炊烟袅袅、万家灯火的宁静景象。
建安宫北阙一座高墙大院的府第内偏厅之中,正灯火通明、侍婢罗列,正是会见宾客的景象。
坐在主人位上的是一身丹纱便服的贺兰楚,车骑将军夏侯元正在一侧的席位上陪坐,而坐在宾客席上的,是一个皮肤棕褐、峨官披发,身穿突厥人的圆领左衽服饰的中年男子。
突厥男子脸上堆笑,高举酒卮,用一口流利的汉语朝贺兰楚道:“小人多次求请,终于得太师在百忙之中抽隙一见,小人实在是荣幸至极、感激不尽。这一杯,小人敬太师和张大人。”
突厥男子说完,引颈将卮中的酒喝光,夏侯元也奉陪干杯,而贺兰楚神情淡漠甚至有点不屑,只是轻呷一口,便将酒卮放下。左右婢女即刻上前,将各人的酒卮添满。
夏侯元一捋刚须上沾到的酒道:“最近朝中多事,柯吐玉大使从入宫吊丧至今天朝贺新皇登基,已在长安逗留数天,太师一直因为公务缠身,未能得便相见,还请大使勿怪。只是不知大使多次求见,所为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