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在外面小丫鬟说“下雪了”时,沐芝兰正靠在炕上的大引枕上看邸抄。这是开年第一份邸抄,主要以皇帝的新春祝福为主,另外一件值得关注的事情,就是“兴女户”。
她因受邻居家瓦斯爆炸殃及,身死魂归此处已经三年了。这里与她生活了近三十年的地方不同,政治经济都不够发达,还处于封建士大夫时代。这里国号为周,天家姓刘,如今是宣宗元和三年。她自元和初年来此,偶见邸抄,便养成了看邸抄的习惯。
大丫环枝儿坐在一旁打络子,也不忘仔细她这边的动静,以便应时伺候。见她放下手中邸抄,枝儿忙奉上热茶和桂花糕道:“姑娘看了这半天了,别累到眼睛,歇息片刻,吃点茶果点心。”
沐芝兰接过她递上来的茶水,示意她将邸抄收起来。她看的这份是叶家专门派人去宫门外摘抄回来的,看完后,还要完好地还回藏书阁。
邸抄是官方报,主要是皇帝谕旨、臣僚奏议以及有关官员任免调迁等。其由中书省辖下的通政署收集抄录,由驿站传于四方,张贴宫门外、城门外、衙门外,公诸传抄。因受造纸术和印刷术的限制,要想看邸抄,必须去张贴处摘抄,有钱也很难买到成品。
沐芝兰想着女户的事情,啜了一口茶,问道:“叶儿和妈妈几时回来?”
叶儿是沐芝兰另外一丫环,她姐姐出嫁昨天出嫁,向沐芝兰告假回家帮忙去了。沐芝兰的女乃妈与叶儿姐姐的婆母私交不错,被请去当全福妈妈。枝儿虽说与叶儿姐姐私交也不错,可屋里不能少人伺候,只得留守了。
枝儿仔细收起邸抄,笑道:“说是辰时回来。姑娘且放心,就算叶儿不知道轻重,妈妈也是个懂礼知节的,不会误了时辰。”
沐芝兰放下手中的茶盅,捏了一块桂花糕,笑道:“我就那么一问,两天没见到人,怪想得慌的。你说明年你嫁出去了,可怎么办?还不把人想死了去。”
枝儿比沐芝兰年长三岁,七月份行过及笄礼后,被她老子娘配给了门房叶管事的二小子。枝儿长相在这府中算不上出众,胜在性子沉稳,行事圆润周到,进退甚是得宜。
知道沐芝兰打趣自己,枝儿并不接话,转移话题道:“以后姑娘看什么的时候,注意一下眼睛,仔细累到了,成了东府二少爷那样的,可就麻烦了。”
东府二少爷是沐芝兰大舅家二表哥叶少华,读书太过勤勉,得了近视,看人都眯细着眼。听说,初二他去外家,与几个表姐妹打招呼时,眯着眼看人家,被人说轻浅孟浪了,很是丢脸。
沐芝兰不以为然地“哦”了一声,又吃了两块糕,接过枝儿递上来的绢巾,刚擦上,就听到外面小丫鬟报道:“姑娘,红莲姐姐来了。”
须臾,帘子被撩开,一个身穿桃红色比甲的少女,笑吟吟地进来,屈膝给沐芝兰行礼道:“给表姑娘请安。”
“来炕上坐。”沐芝兰嘴角翘了翘,淡笑着问道:“外面挺冷的吧?”
“可不,冷得很。”红莲哈着热气,顺势坐在炕边,笑着将此行的目的道了出来,“太太请表姑娘过去。”
她口中的太太既是沐芝兰的舅母也是沐芝兰的姑母。叶、沐两家如此联姻,并非是换亲。换亲只有乡下那些穷得成不起亲的人家,才会做的事情。叶、沐两家这样的书香门第自然是不会如此作为的,之所以这般,是有缘由的。
“现在?”枝儿斟了两杯茶,先后递给沐芝兰和红莲。听闻红莲说太太请沐芝兰过去,颇有些讶然。这雪下了快一个时辰了,太太不会不知道的。怎会挑这么冷的天,请沐芝兰过去?
“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沐芝兰心里也觉得莫名,因为天气冷,怕自个冻着了,连每天晨昏定醒的请安都免了。这时候唤自己过去,想必是极要紧的事情了。
“太太没说,只让奴婢来请表姑娘过去。太太跟往日没什么不同,还遣人去外院请两位少爷到上房。”红莲啜了口茶,思量少顷,又轻声道,“老爷有个朋友来了。”最后又加了两个字“好像”。
闻言,沐芝兰眉头微微一挑,没再继续追问,起身下炕。枝儿是个机警的,忙吩咐守在外面的小丫鬟打热水进来,要伺候沐芝兰洗漱穿衣服。
半盏茶的功夫,沐芝兰就收拾停当了,接过红莲递上来的手炉,吩咐枝儿把屋里剩下几块糕点分给守门的小丫鬟吃。待枝儿恩威并重地赏了小丫鬟们,三人才往上房而去。
红莲个子最高撑着伞,为三人遮去风雨。枝儿仔细着脚下,不时提点着沐芝兰,免得她摔倒或者绊倒了。
连着下了近一个时辰的雪,地面已经铺了一层白皑皑的寒霜。院子中的花木全都笼罩上了一层薄薄得积雪,风吹过,歇在香椿树梢上的雪绒花簌簌落下,露出光秃秃的枝桠,看得人发冷。
平日里,她觉得自己住的兰苑距离上房还挺近的。今天只觉相隔千万里一般,走了好些步都没到。沐芝兰怕冷,只觉得吹来得风都带着冰刀,要割掉她的鼻头去。鼻水成冰,吸进心肺的都是凉气,她忍不住打了几个颤,暗骂了句,这该死的鬼天气。
沐芝兰的外祖父母已经去了,两个舅舅也分了家。因为姑母也是二舅母,所以沐芝兰一直跟着二舅一家生活。姑母是叶二舅的填房,一直无所出,视沐芝兰和她的两个表兄为己出,颇有贤名。沐芝兰真是佩服姑母的心态好,居然能跟叶二舅这样的人相敬如宾,安好度日。
说起来,叶二舅也并不是什么个斯文败类,只是有些个毛病,酷爱男风。听红莲的话中话,只怕叶二舅的这个朋友,与他是那种关系了。沐芝兰对此有些郁闷,每次叶二舅带这样的朋友回来,非得他们面前晃悠一圈不可。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就算不体谅姑母的心情,也该顾虑一下两个儿子的感受吧。
听说上一任舅母就是被叶二舅的一这样的朋友给气死的。当然这仅仅是听说,是真是假,沐芝兰不得而知。不过,她真是对叶二舅的这种做法不敢苟同。
胡思乱想着,就上了通向上房的抄手游廊。红莲收了油布伞,枝儿仔细拍了拍沐芝兰的大氅,免得积雪化成水,让沐芝兰受冻。不几步就到了上房门口,守门的两个小丫鬟很机灵,忙迎了上来。一个接了红莲手中的伞,一个打帘子通报:“太太,表姑娘来了。”
帘子一晃,绿云那种圆月脸出现在众人面前,引着三人进来,给沐芝兰行礼,并不多言,迳自伺候沐芝兰月兑掉大氅,换新棉鞋。而后她引着枝儿去仆妇丫鬟回事暂作休息的外间烤火。红莲领着沐芝兰去了姑母日常居坐宴息的东间,回了话便悄声退了出去。
东间除了叶家几个大小主子,叶二舅的那个朋友也在。沐芝兰不敢明目张胆地盯着人家看,飞快扫一眼,有个大致印象,便优雅地向众人见礼,请安。
叶二舅作为这一府之尊,首先发话道:“兰儿,来见过你陆叔父。”
沐芝兰再次飞快地扫了男人一眼,半垂着扇形睫羽,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向男人见礼,道:“小女子,见过陆伯父,给陆叔父请安。”
自沐芝兰进来,男人就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见她态度恭谦,进退有礼,面色稍缓,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他道:“都是自家人,不必客气。”
一番见礼后,沐芝兰坐到姑母的下首,半垂着脑袋,盯着脚尖静听叶二舅与男人寒暄。两人开口谈的就是当下时政要闻,并未涉及故往交情之渊源。
这姓陆的男人,不知道叫什么,官居三品,听谈话好像是个将军。如此年轻的三品大员,除了能力卓绝之外,更重要的是后台足够硬。
沐芝兰睫毛上挑,偷觑他几眼,思忖道,叶家这种由商户漂白转成的书香门第,怎么会认识这种人?自己来此三年,也不曾见叶家往此等人家送礼。
叶二舅也算得上是个极为会钻营的人,认识这样的人,不会不去套近乎的。叶二舅二十出头中了举人后,捐了从六品员外郎,便没再继续仕途,而是专心经营自家的产业。就这三年时间,叶家的产业翻了一倍。
沐芝兰正考虑着姓陆是叶二舅新欢的可能性,听姓陆的提到父亲的名讳,不由得竖耳倾听,看他如何言论。
姓陆的颇为唏嘘地道:“斯年如斯,没想到我与恩师一别,竟然是这般光景。”
沐芝兰现在身份不宜开口接话,而且她也不知道如何开口,只见姑母擦着眼角,眼泪涟涟地道:“家兄福薄。”
这两人一番交谈,沐芝兰才理清楚。这姓陆的并非跟叶家有什么关故,而是跟沐芝兰的父亲渊源匪浅。
事情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