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已经不下了,吃过午饭,喝了汤,身子暖和些许,沐芝兰倒也不觉得冷。出了抄手游廊,沐芝兰就让连翘回去伺候沐思绮,迳自带着枝儿回去了。
见连翘走远了,枝儿才低声道:“太太屋里的香菱,小姐知道吧?她弟弟叫长生,跟二少爷的小厮来旺挺熟的。”
沐思绮当家,把后宅管理得很好。丫鬟、仆妇都比较谨慎,甚少敢公然议论主子的。不过人都是有点窥私癖,私下里在一起还是会交流一下的,言语间多委婉罢了。
枝儿比沐芝兰本人大三岁,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思维方式、生活习惯都与沐芝兰不大一样。起初来的时候,她这样拐着弯说话,沐芝兰还不大习惯,相处久了,模到了门道,也就习以为常了。
沐芝兰偏首看了枝儿一眼,示意她继续说下去。她也是有些奇怪,这叶二舅好端端怎么就恼上叶少卿了。他平素也就那么个样子,也没见叶二舅如此上纲上线的。他话说的虽然很在理,可仔细一想,反而有些蹊跷了。就好比平素跟你关系很好的人,对你的一些喜好并未有任何微词,忽然有一天拿着大理论来说教你,希望你改掉。你心里恐怕多少也是有些恼怒的吧。事情不一样,可理儿也就是这个理儿。
枝儿得了沐芝兰的允许,这才大胆起来,把打听来的一五一十地倒豆子似的给倒了出来。她道:“事儿是年前出的。露水集时,二少爷带着来旺去凑热闹,路上遇到乔老爷的儿子,就发生了口角。说是乔老爷的儿子先开的口,二少爷才回嘴骂过去的。两人还动了手,二少爷就带了来旺一个人,就吃了点亏。初六开市的时候,二少爷带人去市集上堵人,把乔老爷的儿子打了一顿的。本来大家都不知道的,昨天老爷遇到了乔老爷。乔老爷因这事儿给了老爷难堪,老爷自然就知道了,这才一大早就回府了。”
回府后,叶二舅也没说什么事儿,只遣人去唤叶少文和叶少卿兄弟两个到上房来。他话音刚落不久,陆三品就来访了,也就没来得及训斥两个孩子,就出了沐芝兰这档子事儿。
没想到这叶少卿还挺能忍的,露水集是去年年三十了,到了今年初六才伺机报复。没想到平日里狗窝里放不住剩馍的人,竟然能忍一年。
沐芝兰眼睛骨碌一转,还是觉得不大对劲儿。若是因为叶少卿在外面惹事生非恼了叶二舅,叶二舅却没以此事罚他。他那话说得重,可是内容却空洞得很,不过气倒是真的。
沐芝兰抿了抿唇,妙目一转,问枝儿道:“可知道二少爷为什么和那乔少爷起争执不?”
枝儿想了一下,才压低声音道:“隔墙有耳。”
那就是回去再说了。
沐芝兰瞥了她一眼,似笑非笑的,弄得枝儿很尴尬。
枝儿半垂着脑袋,顺手为沐芝兰裹了裹大氅,低声说道:“奴婢可不敢私下议论主子。”
电光石火间,沐芝兰恍悟出什么来。这里的主子应该指得是叶二舅吧。听说叶二舅有个那种朋友,也姓乔。难不成是因为两个人的关系,叶少卿才和乔少爷起得冲突。
沐芝兰还在神游,脚下已经踏入她所居住的兰苑的门口,听着枝儿道出姓陆的来头,也就进了屋。
原是她想错了,这个姓陆的并不是那个陆状元,而是去年上任的户部侍郎。虽然沐芝兰也看邸抄,但是不代表她什么消息都往脑袋里塞。像这户部侍郎陆贤,她就没什么印象。
守门的小丫鬟不在,时高时低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因为隔着帘子,又有一段路程,听不得清楚说什么。不过声音却很熟悉,是另外一个丫环叶儿的的。
把两个小丫鬟叫进去,门户都不顾了。难不成叶儿又充老大,在训人?
沐芝兰眉头微挑,觉得有些好笑。说起来这叶儿也不过比沐芝兰本尊大一岁,才入豆蔻,却比枝儿还老气横秋,说话办事都依着大人的样子来。起初,沐芝兰当她是同行呢,试探了几次,才发觉借尸还魂这事儿不见得那么凑巧,人人都能赶上。还因此有些悻悻然,失落了好一段时间。
陌生的空间,陌生的时间,孑然一身守着这么大一个秘密,真是难为了沐芝兰。那世她可不是这样的人呢。二十出头时也曾是个守不住秘密的小丫头,偶有心得就要与闺蜜分享一番。只是后来遇到些许事情,虽然不大,却足以让她明白,饭可以乱吃,但是话可不能乱说。此后,才谨言慎行起来。
枝儿心思细腻,见守门的丫鬟不在,又听到叶儿训人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传来,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她跟在沐芝兰右侧,略错后两、三步,抬首刚好看到沐芝兰抿着嘴角,似笑非笑,心中不免为叶儿担忧。
她咬咬唇,低声道:“姑娘,这叶儿越来越不像话了,且让奴婢进去瞧瞧。”
她先进去瞧瞧,万一有什么冲撞沐芝兰之处也可以提前有个防备。这位表姑娘自三年前被拐病了一场后,性子就沉闷很多,爱说不大说话。看上去挺温善的,可有些时候不经意间的笑,仿若洞察一切似的,让人不由得心中一紧。
虽说沐芝兰本尊年纪还小,可因有沐思绮叶家这么个厉害的主母从旁指导着,又多读了些书,之前行为做事都算不俗。如今被一个近三十岁的灵魂寄居,闷是闷了些,性子却更沉稳,反而愈发让人看不透了。她又没什么错的,为人处事都能占个理去,就算是孤女寄居于此,谁也不敢小觑了去。
之前也遇到过叶儿自作主张训小丫鬟的事情,沐芝兰当时没说什么,事后也没追究计较。枝儿知道这并不代表沐芝兰好糊弄。
确实如此,沐芝兰冷眼旁观,只有在必要的时候才会暗示一下,是因为想看看身边这几个人的性情如何。
沐芝兰斜睨了枝儿一眼,对她的想法洞若观火,淡笑着朝她摇了摇头,示意她不必进去通禀,自己自有主张。
枝儿心中忐忑,脚底不免踌躇,慢了一步才轻巧地跟上沐芝兰,打算见机行事。
枝儿年岁大些,这三年做事勤勉,一如既往,除了更懂事之外,反而没什么特别值得诟病的。女乃妈忠厚端方,为人少了一份伶俐,却胜在真诚,确是忠仆不二人选。不过叶儿嘛,平日里活泼伶俐,敢说敢做,说不上轻狂不轻狂,毕竟年纪小,只是脾气有些大。
每每遇到这样的情况,沐芝兰都忍不住想起晴雯的下场。只有怜惜你的人才会纵容你,出了事情替你揽着。想着叶二舅教育叶少文时候的恨铁不成钢,不管是因何故,他都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安顺康健吧。
作如此想,沐芝兰决定想仔细听听,看看情况,等一下少不得替叶儿好好断断官司。有理按有理的来,没理按没理的来,无规矩不成方圆。既然自己不能改变现实社会的规则,那就不要纵容身边的人月兑离现实规则。
合群才能融入,融入才有安全感。
这一点,沐芝兰深有体会。
到了门口,沐芝兰心思一敛,悄声静立,把屋内的话听得分明。
“……听清楚了吧?这叫故剑情深,旧梳意重。”
这是叶儿的声音,三分兴奋,五分得意,还有两分不屑。
“叶儿姐姐,这是真的吗?”。其中一个叫青儿的守门丫鬟怯生生地问道。
“这还能有假,外面已经传开了。难道你不相信我?你觉得我会骗你吗?你有什么可骗的,没见识。”叶儿的兴奋变成了不满,不屑有了六分,恢复了往日的骄纵。
“奴婢,奴婢没有不信。”青儿似乎哭了,哭腔很明显。
“叶儿姐姐,我们不是不信,是还没听够,你再给我们讲讲好不好?”这个丫鬟叫红儿,平日不大说话,今个儿倒是机灵。说完还不怕叶儿不信一般,又加重口气道,“真的!真没听够啊。我……我请你吃桂花糕,是姑娘赏的。”
“谁吃你的口水。不就桂花糕嘛,有什么了不起的。”叶儿口气蛮横。
沐芝兰与枝儿互看一眼,很快错开。枝儿看得分明,她眼角溢满笑意,却未达眼底。
室内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少时才又传出叶儿的声音。她道:“看在你们真想听,又没见识的份上,我就勉为其难给你们说道说道。记住了,只此一次,再也不跟你们说了。”
沐芝兰脚跟一转,倚墙而立,神色不明地望着院内的冬景——白雪化水已成冰,碧树枯枝未逢春——空旷而寂寞。
枝儿垂首静立在她身侧,偷觑着她变幻莫测的脸,身躯微僵,怯意已生,却不能作为。
室内的叶儿却一无所知,得意洋洋地讲着她的见闻:“连姑娘都不知道呢,是今天早上才贴在宫门口的。皇帝让人画了一把木剑和一把梳子的画像,贴在宫门口。知道为什么?因为这是皇上和皇后的定情之物。知道什么是定情之物吗?哎,你们年纪小,还不知道……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