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30年9月10日,周日。
在明珠市西郊和南郊,是一大片移民中转安置区,超过7000等待远渡印度洋的大明难民就住在这些临时搭建的大棚屋或帐篷里,而这些数字,每个月还在点滴增加着。为方便管理,地的官员将难民们按照每50人选出1名代表的方式,每日从市政府配给站领取米面衣物,并定期有医疗检疫人员过来排查病患。
在几十米外的一道纤薄木栏和警戒岗楼之后,就是明珠市划定的正式城区,只是目前还是一片仅仅规整好的空地。而现有的正式居民区,不过是靠近港口一带、一年多来由居民自行搭建出的简陋社区,也未必比难民们居住的地方高档多少。但就算如此,同样来自大明的人们,还是泾渭分明地分为了两个群体,除了被临时雇用而能拿到一些微薄收入外,等待船运的人们基上是被严格约束在中转安置区的。
但现在,这种移民管理制度隔阂似乎被一波新来的人给“打破”了。一连好几天,在驻军的保护下,东方实业公司的十几个招工点同时在移民中转安置区边缘排开阵仗,大肆拉人。
为了配合现场招工,除了东方实业公司的招工头,每张长桌后还坐着一位负责敲章盖印处理“外籍劳务签证”的政府工作人员,被选中的难民直接就在现场办理手续,然后允许进入身后的城区。
“建筑队招工了,搬工300人……木匠、石匠、泥瓦匠都要!另招学徒工100人,年龄至少20岁以下!”
“招纺织工200人,限女人,年龄最低16岁!”
“建材水泥场招人。不怕脏不怕累的来!只要300人,先来先得!”
一块块条幅下,一个个来自土合作企业的员工是扯开了嗓子,又比又画,甚至干脆从地找来了部分“口音更纯”的居民,帮着吆喝。一道道划定的区域里,上千吃过临时劳工报酬甜头的大明难民纷纷排着队,在长桌前进行招工登记面试。
“市长阁下,难道东联集团打算一口气把所有人都圈走?上帝啊。这不符合规矩!”一位负责地移民事务的欧裔办事员,眼看着东联集团的人一片片圈走应该运往大西洋土的移民,不由得目瞪口呆。
“这倒不会,不过我敢肯定,他们会从中间挑走所有能做事的。”看着几位办理劳务签证手续盖章盖到手抽筋的工作人员。乔治市长耸着肩,倒是一脸的无所谓,“国会和内阁已经通过远东鼓励法案,将远东经营独家授权给他们了。商人们有能力养活这些人是好事,我们的包袱总算放下了。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尽量提供行政上的帮助。难道你不希望明珠岛成为一颗真正的东方明珠吗?”
国内这些年从底层提拔了不少地方官员,但毕竟不是人人都同时擅长行政和经济。老实分有化是目前选拔第一代基层官员的最主要指标。身为海外领地方官,他们除了按照内阁指示执行市政管理,对如何发展明珠岛其实还是一头雾水。听市长这么一解释,下面的官员就释然了。
不过在这个招工过程中。还是发生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小插曲。
市长乔治十分“善意”地给初来乍到的东方实业公司管理者提了醒:即便是当地的正式居民,明珠市的薪酬水平也比北美土要低很多,所以在招工薪资方面可以大大降低标准。
这也难怪,别说地居民自己耕种的农田。英格兰或葡萄牙商人从暹罗运来的稻米,最贵的时候也不过折合每公斤2美分。几乎是国内大米价格的十五分之一,小麦价格的五分之一。一匹马六甲或广州运来的棉布,也才折合70美分,对于现阶段吃饱、喝足、穿暖就是王道的明珠岛滞留难民来说,每月2美元的收入简直就是天堂,再奢侈的生活也不敢去想象了。(注:受老式纺织机宽幅限制,17世纪的布匹普遍宽度只有华美国产布匹的五分之一,所以华美标准1匹等于其他5匹
得到这个提醒的赵明川是哭笑不得,回想曾经在大明的生活状况和在百慕大双湾市这些年的生活,再次对这种“奇妙”的世界区域民生差异有了新的体会。不过赵明川在思考之后,还是拒绝了市长乔治的“好意”,还是将劳务报酬提高了一倍多。
之前每人每月2美元的临时劳务报酬,都被人抢破了头皮。现在赵明川开出的每月5美元的薪资,还不到国内最低薪酬的三分之一,甚至比土的印第安雇工、大西洋亚速尔群岛美租界的血汗工厂的工资还低,但却在大明难民中掀起了惊天波澜。通过身体检查和技能面试的人是欣喜若狂、感恩戴德,而被淘汰的人则面若死灰,仿佛天都要塌下来般万分沮丧。
另一头,明珠岛上的定居市民即便入籍时间也很短,但雇用他们就必须遵照国内法律,在国家出台差异化政策之前,临时定居权的最低工资统一都是12美元,而那些按外籍劳务签证雇用的大明难民,月工资却只给5美元,怎么看都是件很过分的事。
现在岛上都是时间不长的华裔,算是正式居民身份的那两千多号人也不一定比这些“外籍雇工”更高级。一旦相处久了,“不患寡而患不均”的情绪大范围出现,那将是未来无法回避的社会矛盾。何况,现在整个明珠岛还指望着充实市民人口,为“远东国家形象模板”建设打下基础,所以这种事能在南山港和双子港做,却不能在明珠岛做得太过火。
但集团的态度很明确,只要没有在明珠岛地入籍的大明难民,集团拥有优先劳务雇用权,这些暂不办理入籍手续的大明难民将按照《外籍劳工输入法案》来对待,就是为了名正言顺的剥削压榨上几年。至于一份至今还压在赵明川公包深处的未来劳力运作计划书。就更让赵明川暗暗惊心。简单来说,集团是来东方投资赚钱的,可不是来办善事!
幸好,还是跟着赵明川混的前百慕大明兴贸易公司的业务主管、如今的东方实业公司业务主管钱老三给出了完美的解决方案:在国家授权远东独家经营的有效年限期间,东联集团下属的东方实业公司,可以为在明珠岛受雇用的大明外籍员工免费提供住宅和工作餐,所以员工工资由“福利”和“现金”两部分组成,优秀员工未来还会“推荐”入籍。这样一拐弯抹角,听起来也就让人舒服多了。
钱老三果然是聪明人!赵明川顿时心里石头落地。马上将问题写成信件向国内集团总部发请示,然后很快就收到了12个字的回复:“严控成,适可而止,优胜劣汰!”
有了东联集团这么一番决定,市长乔治当然是巴不得。来这里就因为财政拮据和国家法律的问题。除了最初被远征舰队“强行并入领地”的2400多号“自带住房”的老居民外,明珠市就没敢再新增一个入籍移民,运来的难民全部都送往了土。
是否具备建设大规模住宅公寓的能力先不提,光是移民安置费一项,对于穷得叮当响的明珠市政府来说,就是个现阶段无法承受的压力,若要完全遵照土的制度执行。那现在就得立马破产。
如今东方实业公司巧妙地将移民安置和东联集团明珠岛独家经营资格结合起来,利用国内法解释的漏洞,就为明珠市地方政府增加了大量劳动力,还开月兑了绝大部分负担。对乔治来说简直求之不得。
但赵明川也知道,这只是一种临时“偷换概念”的做法。只有随着明珠岛经济的加速发展,这些“外籍劳工”才有机会入籍,当地老百姓的生活水平逐步攀升。国民收入和消费能力才会逐渐向土靠拢。
总而言之,让赵明川深深感慨的是:华美国太把国老百姓当人看了!
而这句感悟的另一面。则不言也罢。
……
一座被东方实业公司临时当做办公地的简单木楼里,赵明川正在处理着若干业务资料,一边的负责地员工招募的钱老三在做汇报。
“赵副总,现如今建筑工程、木材加工、水泥建材、制盐几个合作企业差不多人都招齐了。您看什么时候咱就开工吧,人总不能闲着!”
钱老三那惯有的私盐贩子性格,自然是利算得非常精,也算是赵明川看对了人。不过此时,赵明川却记起了临行前狄祖恭给自己说过的话。
“不急,此番东运的工械,新募工匠难以下手,先让合作企业的人分头给所有人做上一月培训,不耽误这点时间。嗯,建筑队倒可先为地开工,如何规建,你可遣人与市府官长商议一番。”赵明川一边仔细查看当前的招工资料表单,一边下达了最新指示,“若是他人不解,不可轻视羞辱,务必细细解说原委。”
“赵副总果然宅心仁厚,想必此地不久,必定人心归一,任赵副总驱使,何愁大事不成!”钱老三赶紧大拍马屁,虽没啥大化,还是把赵明川形容成了大善人。
“钱老三,此地是华美国境,我等只是东联集团雇员,此等易让人曲解的话,还是少说为妙。若让人以为我等有大逆不道之举,怕是坐监入狱就在明日!”赵明川回过头,静静地看着跟随自己多年的下属,话语里充满了警示。
“嘿嘿,那是,那是!我只是心急啊,想把集团的事办好了,也能过些清闲的日子,嘿嘿。”钱老三知道自己马屁拍错了地方,赶紧如小鸡啄米一样点头。
“这里太危险了,我觉得一阵风就能把整座房屋吹到!”
两人正说着,就看见工作队里年轻的随行“学者”弗雷踏进了木楼房间。只见对方抱着一摞地图,在炎热的气温下还一身严整的土学者绅士打扮,结果满头都是大汗。
“先生刚到此地,还需要多多适应,不要太过操劳了。”赵明川赶紧站起来。亲自给对方倒了一杯凉茶。
“其实我已经休息好了,如果可能的话,我想马上就去北面那座大岛。”弗雷当场铺开了国内版的远东地图,指向了距离明珠岛大概一千海里的海南岛,高温之下情绪同样高涨,“安教授给了我许多资料,我大概能想象到那里美丽的一切!”
“嗯,过些日子,我就亲自陪同弗雷先生前往琼州。”看到这个年轻的地质兼生物学家对大明和海南岛如此着魔。赵明川忍不住笑了,“不过之前,我们要先去一趟番禺,去见吕宋李国助先生,集团方面要与他签订一些合作协议。”
“没问题。也许我可以从您的朋友那里更多地了解这片土地。”弗雷认真地点头,书呆子气息十足。
又是几天后,一批从土几家建筑公司挖来的工程技术骨干,在地官员的陪同下,开始全面测量规划正式的市区建设方案。按照国内和东联集团签订的协议,东方实业公司将承包负责明珠市的市政建设,而城建经费的一部分由东联集团负责。作为回报。明珠市政府将以每亩土地1美元的象征性价格,为东联集团提供地的企业用地。
……
琼山县,大明广东省琼州府的府治,虽已是入秋。但当地的气温依然显得有些湿闷。
破破烂烂的包砖土城墙仿佛已经有数十上百年没有修缮过,斑驳的墙体露出大片的黑黄色夯土层,间或若干杂草还顽强地在这些伤口边缘扎堆疯长。
作为大明最南疆的领土,琼州数字层面上的开拓成果并不比两广其他州府差。明末琼州耕地面积超过380万亩。这个记录甚至一直保持到了清末,人均耕地面积几乎居于全广东之首。当然。这些数字并不能证明琼州就是明末的南方天堂,反而因为大半个世纪以来持续不断的黎民暴乱和灾荒,大量的土地实际上早就处于荒废状态。
琼州仅在洪武年间,在册汉民、熟黎人口就接近30万人,后一度上升到超过40万,但自隆庆年之后,当地汉黎矛盾急剧恶化,人口一直处于严重流失下滑的趋势。到了崇祯年间,琼州府城琼山县也不到10万人,整个琼州府汉民、熟黎、生黎加起来也不过30来万,各行各业惨淡凋零,成为了两广总督治下最为贫穷的州府。
城内民业萧条,乞丐成群,总能在某个角落看到卖儿卖女的凄苦父母,或是从外地飘泊到此居无定所的难民。巡城的衙役也个个有气无力,在这座潮霉而无生气的城里,连敲诈勒索的积极性都仿佛没了。
而在琼州府衙之内,上任不过两年的琼州知府赵有恒,还在书房里借酒消愁,唉声叹气。一副画了一个月还未完成的字画摊在书案上,但一边的砚台里早已墨水发干。
当年年仅36岁就官拜南京左佥督御史,赵有恒一度被称为江北山东子弟惊世奇才,在妻家山东刘家的支持下,可谓是仕途一派光明。不过位置仅仅坐了一年,就因为妻家站错了队,整个妻家的里亲外族在崇祯皇帝上台被一扫而光,他自己也被革职待查。若不是曾任山东布政使的熊灿站出来帮扶了一把,只被贬谪到琼州府做知府,恐怕赵有恒也难免落得削官为民甚至家破人亡的地步。
“一为迁客去长沙,西望长安不见家。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
再次喝下一杯酒,今年已快不惑之年的赵有恒,喃喃念着李白当年因永王李璾事件受牵连而被流放的青诗。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正要再唉声叹气一下,突然门帘开了,一位衣着朴素的年轻美妇冷着脸走进来,嘴里念着苏东坡的一首《定风波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最后一句结束语气颇重,显然对丈夫这两年来的情绪低落很是不屑。
“夫君,人生起落平常,若年年月月日日时时为俗尘事记怀不释,即便官复原职,又有何用?!”刘氏性子十分直爽,当场柳眉一竖,然后走到丈夫一侧,开始研磨,“此画须要做完,才是我家夫君‘有恒’。”
“又让夫人见笑了……为夫这就做画!”赵有恒脸上微微一红,只好拿起一旁的墨笔,正要动腕,突然发现门帘外还站着一个人影,再仔细一瞧,是妻弟刘耀禹。
“九弟不打算前来打扰,不过既然是自家人,我也就带来了,开导开导你。”刘氏轻轻一笑,就对着门帘方向招了招手。
“姐夫,七姐……”一直知道自家堂姐很强势,但在这个时候站出来,恐怕会让堂姐夫觉得丢面子。刘耀禹拉开门帘的同时,头放得很低,似乎表示之前自己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到。
“夫人,且与易平沏壶茶来。”赵有恒见对方表情有异,似乎有其他事商量,赶紧对着妻子使了个眼色。
……
“……华美番夷有意与我相交?身为朝廷命官,岂可擅结夷国外藩!”听完刘耀禹一番轻语,赵有恒迅速皱起了眉头,在书房里走来走去。
“此人并非华美番夷,乃弟多年前在广州游学所识挚友。其游历海外,博识广闻,今为南洋华商通译,与那华美国略有些渊源而已。昨日已收到传信,赵兄已经到了南洋。”刘耀禹小心地包装着赵明川的身份,还不敢在这个时候透露出太多内容。
“唉,你啊你,放弃功名,营商取巧,与这等之人往来,还谈何兴家复业。”赵有恒摇着头,转过话头,似乎对这个妻家仅存的苗子深感痛惜。
“姐夫苦心切责,弟心领。然家父营商多年,家叔伯忠君为国,却遭鱼池之灾身死狱中。家母含恨而终,家业一日俱毁……这朝廷的功名,对弟而言已是过眼云烟。”刘耀禹赶紧一鞠到底,字字沉重,“弟之所长,仅是计锱算铢,安家守户,若能恢复刘家家业一成,心意足矣,也对得起九泉之下的家父。还望姐夫成全。”
“那赵明川赵思成,可就是真心助你之人?”赵有恒见妻弟态度依然坚定,也就不好再劝了,“也罢,若你能重振刘家,你姐姐也会高兴的。既然如此,我就见见此人,看看能给你二人帮衬些什么。”
“多谢姐夫!如今思成兄正前往番禺,不日将来琼州拜会!”刘耀禹见话已说通,心里大喜。
就在刘耀禹说通了自家亲戚的第二天,9月19日,赵明川和弗雷等人乘坐的华清池号飞剪商船,挂着华美国旗帜,驶入了广州府番禺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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