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氏说完,还朝着堂屋外简阿贵的方向啐了一口,屋子里的几个小辈,包括林初荷在内,都不由得面面相觑。
可能是因为去年多挣了几个钱的缘故,自打歇了冬,谭氏对简阿贵的态度便一直不错。虽说时不时地仍免不了唠叨他两句,却很少像从前那般动辄斥骂,态度也和缓许多。好容易清静了几日,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简如意向来最会在爹娘面前讨巧,此时见谭氏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便凑上去亲亲热热挽住她的肩膀,声音甜得像裹了蜜糖:“娘,你这又是咋的啦?大节里,可不兴这样横眉耷眼的,该让人笑话了!你跟我爹欢天喜地上姥爷和舅舅家探亲,不是说要多住两天吗?”。
“我可丢不起那人!”孰料,今天这谭氏想必是气得凶了,竟丝毫不吃简如意那套,挥舞着胳膊凶巴巴地大声吼道,“老娘跟了他这么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废物,可算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在你姥爷家住了两天,臊得我直想把脑袋别进裤腰里去,跟针扎似的。我不趁早回来,还呆在那儿找不自在不成?”
她嗓门本来就大,这时候心里有气,就愈加不管不顾地嚷嚷起来,声音像一块块厚实的砖,直飞出去砸在简阿贵脸上。
简阿贵跟中了枪子儿似的,身子剧烈一颤,握了握拳头,仿佛抱了必死的决心,几个大步冲进堂屋里,然而一开口,气势就全漏了:“你……你说的啥?我咋就烂泥扶不上墙,咋就丢了你的人了?你有啥不满意的,你冲我……冲我来,跟孩子们撒气,你就算有本事了?”
“哎哟哟,你好硬气啊,还冲你来?这会子你跟我逞能,在我爹、我大哥面前,你咋就蔫儿吧的跟个鹌鹑似的?你……”谭氏这火炮仗性格一点就着,顿时跳着脚地骂了起来,手指头一下下往简阿贵身上戳,将他逼得连连后退,缩进墙角里动弹不得。
林初荷被谭氏雷鸣般的喉咙吵得耳朵里嗡嗡直响,实在烦不胜烦,干脆顺着脚从堂屋里溜出来,一打眼,便见简元宝扁着嘴蹲在院子墙根下玩泥巴。她想了一想,便走过去在简元宝身边蹲下了,身后模模他细软的头毛,压低了声音道:“宝,咱爹和咱娘这又是咋的了?”
简元宝两手被黑泥糊得脏兮兮的,挠了挠下巴,立刻在嘴边留下一条泥道子。他一面仰起头,由着林初荷给他擦脸,一面就恹恹地道:“我姥爷和大舅说,咱家送的节礼上不得台面,又说咱家酒坊不挣钱,娘跟着爹吃了苦,一天富余日子都没过上。我们在牛石村住了两天,他们老是唠叨这些话……”
林初荷立即什么都明白了,同时,心下还有一些诧异。谭氏和简阿贵带回娘家的年礼她是知道的,四坛自家的好酒,五斤肉,还有一小袋三斤来重的白面。这样的礼物,搁在镇上、县上许是寒酸了点,但在十里八乡,却也颇拿得出手。谭氏的娘家人,确实有点鸡蛋里挑骨头的意思。
再说,谭氏嫁给简阿贵二十多年,之前虽过得艰苦些,这二年却也还算不错。起码,一家人的温饱是不用担心的,若不是简吉祥生了病,只怕是日子过得还能更松快些。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谭氏的爹和大哥,又何必在这个问题上找茬?
简元宝越说声音越低:“……我姥爷说,开酒坊没啥前途,一年忙活到头,也不过就是这样,还不如种几亩地来得实在。他还说,我爹手里头若是没余钱,他倒是愿意掏腰包帮着置办些田产。钱他不在乎,只要我娘能过上几天舒坦日子,他就满足了。”
难怪这两口子回了家会这样怒火滔天的。那简阿贵就算性子再面软,他终究也是个男人,被老丈人话里话外的挤兑,甚至想要拿钱出来周济,他就算脾气再好,心里头只怕也过不去。这谭氏的老爹,当真是用鞋底子抽简阿贵的脸哪!当着谭氏娘家人的面,简阿贵心中火气再大,面儿上还得客客气气的,但和谭氏单独相处的时候,他恐怕或多或少,就有些表露,立时就被谭氏拿住了把柄,闹了起来。
谭氏和简阿贵的吵闹一声高过一声,从堂屋里传出来,撞进林初荷的耳朵里。
“我是没啥本事,家里头啥都要你操持。但我也没你爹说得那么不堪吧?”简阿贵愤愤地道,“我再穷,也没饿着你,冻着你,在他们眼里,我咋就不像个人了?我再不中用,也不至于拿他们的钱养活你!”
“放你的臭狗屁!”谭氏吼得更厉害,“这种话你也好意思往外吐!我爹和我大哥咋的了,他们不也是为了咱家好么?你还有功了不成?这些年你是让我穿了绫罗绸缎,还是给了我金山银山?我呸!敢情儿我跟着你吃上了一口饱饭,我娘家人就该对你感恩戴德了是吧?要不要干脆给你修个庙,立个神像,我一天照三顿地拜祭你,给你烧香?!”
“我……咳,我没法跟你说!”简阿贵嘴皮子不利索,跟谭氏拌了两句嘴就落了下风,干脆一阵风似的从堂屋里旋出来,抬脚就要往外走。扭头看见蹲在墙根下的林初荷和简元宝,忽然叹了口气,从怀里取出来几文钱,递给林初荷。
“你俩孩子甭在家呆着了,宝儿回牛石村玩得也不痛快,荷丫头,你拿着钱带他到村里逛逛。刚才回来的时候,我恍惚瞧着余家已经把摊子摆出来了,你和宝儿上他那儿买两块糖吃。”
林初荷接过钱,又抬头瞅了简阿贵一眼,忽然觉得他挺可怜的,便轻轻叫道:“爹……”
“好孩子,你别担心,我挺好的。”简阿贵耷拉着眼皮又是一声长叹,转身便出了门。
林初荷把简元宝带到厨房,从水缸里舀出两瓢水给他洗了手,牵着他也进了村。
过年期间,村里的百姓们不是各处串门子,就是在家中团聚,晌午过后,原本应该是最热闹的时候,此刻却有些冷清。
林初荷和简元宝百无聊赖,从村西头逛荡到村东头,大多数店铺都没开,路上只有零星的几个人。姐弟俩一路走,一路说些闲话,来到余家的糕饼摊子前买了几块灶糖,冷不丁一抬头,却见从村子东边的入口处,吆吆喝喝走进来一群人,总有十几个,看打扮,也不像是村里的百姓。
大节里突然来了这么些人,林初荷心里有点好奇,便盯着那群人看个不住。就在这时,她身边的简元宝拽了拽她的袖子,眨巴着大眼睛有些迟疑地道:“姐,我好像看见堂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