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存敬畏。——吉尔伯托.吉尔伯奈翁”
四级占星术士学徒约纳抬头看见镌刻在星术塔门楣上的初代占星术导师吉尔伯托熠熠生辉的格言,咕咚一声坐倒在冰凉的红石地板上,抱着自己脏兮兮的小鹿皮包,放声大哭。
这是战争的第六个年头。从六年前某个无风无月的夜里,扎维帝国的地行龙骑兵队凭某个微不足道的借口奔袭三百里彻底踏平边境小城桑多斯坦的那一刻起,圣博伦王朝的覆灭就已只是时间问题。
随着周边小国纷纷对孱弱的宗主国倒戈相向,东南边境驻军圣佑第一卫队一战即溃,风雨飘摇的圣博伦境内没有一个人想到,这场战争能够被拉长到整整六年。
地行龙骑兵面对农民的干草叉,陷入战术与信仰的双重困境,年复一年,荒芜的田地长出郁郁葱葱的野草莓,有了鲜血的浇灌,果实显得分外鲜艳。
在红石堡没有陷落以前,约纳每天中午从旷野中的占星术塔出发,步行三个小时,到红石堡的皇家及圣公会图书馆研读占星术著作。
他穿占星术士学徒的深蓝色连帽布袍,胸前悬挂着大陆占星术学会颁发的一级学徒徽章:象征星空的黑色圆盘上游弋着四朵淡蓝色的星花。当再有一篇论文被大陆占星术学会认可并发表在占星术年鉴上,约纳就可以再添一朵星花在自己的徽章上,并且被允许在文件末尾签名时写下“d.约纳二世.占星术学徒”字样了,这是相当的荣耀。
根据百年前签署的《联合特赦法令》规定,大陆上的所有国家,包括帝国、教会国、共和国和宗族部落,在和平或战争期间,无论政权、政体、执政者更替,从军队、裁判所、执法者到审判官,一切国家力量对牧师、魔法师、蒸汽傀儡师、占星术士、数理学士五种职业予以特赦,即国家行为禁止对上述职业进行任何伤害,五种职业的管理、评定、迁徙乃至审判工作由相应公会和学会进行。
约纳身上穿着的是地位超然的五大公会法袍,在战火中得到豁免,战争对他来说像是发生在身边的舞台剧,——实际上自十二年前考核通过的那一天起,整个世界都成了舞台剧,——这让他在走出占星术塔的时候,总有点空虚和烦躁。
约纳一天又一天走过红土平原荒芜的路径,看到那么多面目灰暗的人在路上行走,有的从战乱之地逃离,有的抱着渺茫的希望走向故乡,有的扛起草叉参加农夫自卫队,有的做点小买卖趁乱发财,有的彻底抛弃希望迈着麻木的脚步,有的随时握紧斗篷下的刀。
约纳常在不久之后见到他们中的一些人,倒在路边,靠着残垣,抱着行囊,握着弯刀,眼睛望向天空,体温渐渐冰冷,他们死于瘟疫、侵略者的骑枪还是饥民的牙齿,没人知道,只是第二天约纳路过的时候,他们会被剥光,瘦骨嶙峋的尸体旁徘徊着几只因肥胖而缺乏食欲的郊狼。
约纳看到母亲抱着孩子哭泣,看到老人面对翻滚着不知名肉块的锅子哭泣,看到女人哭泣,女人身上的男人光着,上半身穿着铮亮的地行龙骑士制式胸铠。那么多的眼泪让他头疼,母亲、老人、女人和骑士看到他身上法袍时惊恐敬畏的眼神又让他有点反胃。
最后一次去往皇家及圣公会图书馆的路上,约纳远远看到地平线上高耸入云的红石堡冒着滚滚浓烟,下午四点钟的阳光将他的影子指向红石堡方向,他机械地迈动脚步。
两个月前邻国的地面部队击破了红石堡最后的倚仗圣柯西赛斯关卡,滚滚洪流冲出山隘与迂回的地行龙骑兵队汇合,将红石堡团团围困。女王陛下下令驱散红土平原所有的平民,关闭红石堡城门,三千人的女王亲卫队出现在七十尺的城墙上,手执长矛,面无知表情地俯视十五万的邻国部队。谁都道这次战役的结局会是什么。
两个月内,约纳一次一次由城墙边五大职业工会把守的小门进入,看到滚石如雨落下,沸油浇在皮肤上吱吱作响,地行龙的步伐震动大地,纹章大盾的缝隙里利箭一闪,出现在城上守兵的脖颈间。城破之日终于到来,尽管对这一刻早有预感,约纳望着浓烟滚滚的红石堡,仍感到内心还是有一丝震动。
他踏着红色条石甬路由正门进入红石堡,五十尺高的巨大城门坍塌了一扇,敌军的军靴在依然燃着小火苗的城门上践踏而过,尸体被堆放在道边,地行龙传令兵举着血污的旗帜四处奔跑,中央大道过半的建筑正在燃烧,入侵者军官挥舞皮鞭指挥幸存的红石堡居民抬起尸体丢进燃烧的建筑中,幸存者多半是市民,敌军已经屠杀并洗劫了红石堡的贵族和商人。
约纳觉得自己陷入一种奇怪的状态,仿佛眼前发生的一切是水晶球里的幻象,血与火被隔绝在水晶后面,他麻木地扫视着红石堡,在侵略者士兵鞠躬致意的时候微微点头还礼,甚至没忘记开启了腰带上调节气温的星阵。
经皇宫转向图书馆方向,约纳看到皇宫前广场上跪着二、三百名被俘的士兵,每名浴血的士兵背后都有手执钢斧的敌国执法者,一个军官模样的地行龙骑士手执佩刀在高声喊着什么,上千名市民被驱赶而来,围拢在四周。军官举起刀,鲜血流下,这些最后的亲卫队员战时流血都已把自己的靴子灌满。广场上幸存的市民们哭伏于地,敌国士兵仿佛在大笑,离得太远,约纳什么也听不见。
转过街角,约纳忽然心头一颤,仿佛有什么遥远而神秘的东西从意识底部浮现出来,他停下脚步,尽力想抓住这个想法的尾巴。一行潦草的圆体字隐隐约约出现在眼前:“10月5日,太阳被利剑刺穿,他们聚集在一起,看不到彼此,只能看到天空和脚跟。”
约纳麻木的神经仿佛被大锤猛烈地敲动了,眼前的一切不再是水晶球里的幻想,水晶砰然碎裂,记忆的碎片刺痛他的眼球。他如此震惊,以至于脚下一软,差点坐倒在街头斑斑点点的血污中。
他僵硬着脖颈扭头去看天空,下午四点半的太阳斜挂在天边,温格三世女王陛下寝宫最高的那座尖塔,正好像一把利剑,将太阳切成两半。
他又扭头去看前广场,隐约听见自己的颈椎发出艰涩的咯咯声。广场上趴满了无头的尸体,二百多个守卫者的头颅散落其间,有的头颅仰望着天空,有的头颅跌在行刑者脚下,无焦点的眼球凝望着屠杀者泥泞的战靴。
“那本书!”约纳慢慢地吐出一口气,呢喃道。下一刻,他在街道横七竖八的尸体之间发足狂奔,深蓝色法袍飞扬在充满血腥味的空气中。
他来晚了。皇家与圣公会图书馆已被旁边瓦伦公爵府的火灾引燃,由西侧开始燃起大火,几个士兵抬着敞口的木箱走出门来,箱子装满图书馆的银质花瓶和烛台。约纳弯腰在图书馆门口,呼哧呼哧大口喘气,他抬头看了看熊熊大火,由于温控星阵的作用,他能感觉热浪逼人,却一丁点汗都没出。
西侧小礼拜堂旁边教会藏书室角落的小书架上摆着一本黑色封面的大书,他必须要得到那本书!现在图书馆已经被火焰席卷,约纳焦急地打了几个转,将法袍的兜帽扣在头上,没有理会背后士兵的惊呼,把牙一咬,快步走入图书馆。
一串串火流自天顶倾斜而下,精美的壁画扭曲剥落,文字与绘画之神席拉的黄铜雕像渐渐融化,不断蜷曲。一根着火的立柱倒塌在教会藏书室门前,里面搁置在木架上的羊皮纸卷轴变成一个个耀眼的火把。
约纳他试图接近燃烧的断柱,才踏出一步,席拉雕像融化的炽热铜液就蔓延过来,顺着雕花地砖的纹路画出瑰丽的图案。他快速移动到小礼拜堂内,这里火焰尚不猛烈。
要快,要快,要快。约纳默念道,闭上眼睛,快速做着计算。
又一根立柱倾颓下来,砸在大厅地板上,扬起漫天火花。
约纳从鹿皮包里掏出自学徒第一天就带在身上的镌刻有星阵的天青石,握紧在手心,宝石上纷繁复杂的魔法阵旋转起来,没等他试着与其中澎湃的星力沟通,一道水桶粗细的莹白光芒自宝石中心激射而出,无声息地破开墙壁扎向斜上方,接着星阵在他手中爆炸开来,一瞬间约纳眼前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伸出双手,只感觉十指在猛烈颤抖。
光线打穿了礼拜堂和藏书室之间的墙壁,斜射出图书馆的天顶,剧烈的风带走了火焰,刹那间两个房间内只剩下燃烧的物品像木炭一样红热发亮,约纳凭记忆穿过墙洞模到了一本书,一把抱起来,转身向外跑去,跌跌撞撞奔向大门方向。渐渐知觉有所恢复,他耳边听到风重新灌入图书馆的尖锐呼啸,拼尽全力向前一扑。
与红石堡一样拥有一百五十年历史、藏书三万五千本、卷轴一万两千个的皇家及圣公会图书馆轻轻一震,接着火焰从门、窗和屋顶的缝隙中喷薄而出,约纳被吹飞十五尺,狠狠砸在地上,等他勉强睁开眼睛,一片眩白的视野中渐渐映出世界的轮廓时,图书馆正如同浇了油的稻草垛一样熊熊燃烧,接着悄无声息地,彻底坍塌。
砰的一声,他腰带上的黑水晶碎裂了,象征着雕刻在其上的星阵已崩溃,热浪扑面,约纳仿佛能听到自己的鬓发被烤焦卷曲咯吱作响,他艰难地挪动到街道对面尚未着火的建筑物旁,手中的黑色封皮的书本已烧去了一多半,被热风一吹,灰烬随风飘散,只剩两页半残章在封底的保护下得以幸免。
约纳心痛地抖去灰烬,将残章细心卷成纸卷塞进随身的卷轴套里,塞进鹿皮袋。然后,他因孱弱的身体、剧烈的运动和落地的撞击,强烈咳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