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元度容貌英伟,气度逼人,不像逄桧,带着几分阴柔之气。纯以外貌而论,宋铮对黄元度还是颇有好感的。
有宋珏在场,宋铮基本不开口,而是恭恭敬敬,认真聆听。黄元度也暗自打量宋铮,见宋铮执礼甚恭,少年老成,不由得暗自点头,颇有爱才之意。
这几年,黄元度所倡导的理学,已经成为大齐显学,在与传统儒学的激辩和争论中,占据了优势。下一步,黄元度所侧重的,则转向军权方面。都卫军的建立,已经迈出了关键一步。只不过,逄桧掌军多年,树大根深,黄元度用尽办法去撬逄桧的墙角,却收效甚微。不得以,黄元度转向拉拢和培养年轻将领。类似于韩奎这样出身江宁武院的少年英才,是其重点维护的对象。而宋铮允文允武,又是宋珏之子,在黄元度看来,更应该入其彀中。
当然,黄元度也有疑虑。宋铮虽然年纪小,却与逄桧掌管的皇城司外司牵扯很深,也倍受逄桧重视。能不能把宋铮拉拢过来,黄元度还在考虑。
“小郎,听说别人都这么叫你,我姑且也唤你小郎吧!”黄元度与宋珏扯了一会儿时文理学,便把目光转移到宋铮身上。
“小子敢不从命!”宋铮弯身示意。
“你去岁在山东路应举的我策论,我曾看过。立论确得西山先生精髓,这篇文章,即便是参加会试,也必是得中的。”
“相爷谬赞了,小子才疏学浅,幸得家父教导,又曾拜读直庐先生等诸贤妙文,方有皮毛之论。我大齐人才济济,别人不说,就说贵府二公子,我就难及万一。”
黄嵩愣了一下,他倒没想到,刚才与宋铮唇枪舌剑,几欲争吵,现在宋铮却在父亲面前夸赞自己。难道这宋铮真有改弦易辙投入我黄府之意?若是没有,那这宋小郎的心机也难免太深了。
黄岳则深深地看了宋铮一眼,便低头思忖宋铮的用意。
黄元度哈哈一笑,“小郎过谦了。说起来有些可惜,若你一心从文,想必也同习武一般,拿个状元回来。”
“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小子怎敢如此狂妄!不瞒相爷,小子来江宁之初,并无武比争雄之意。小子曾与家父言,不管武比结果如何,都要安在家中,读上一年书,准备明岁会试。然世事难料,小子蒙武院诸位武比判官看重,又有韩奎、杨动等一干好友相让,侥幸得了武状元令。皇命一下,小子不敢有违,只有走马上任禁军千户统领一职了。”
“哦?竟有此事?”黄元度讶然。
“的确如此!”宋珏道,“犬子来江宁第一次见我,就有从文之意。犬子所言,句句属实!”
黄岳暗自撇了撇嘴,这宋小郎也太牛了,无心插柳也能得个武状元。
宋珏谦谦君子,黄元度相信其不会说谎。他又上下打量了宋铮两眼,忽然哈哈一笑,“即便小郎从文又何妨!大齐可没有规定,武状元不能考文进士,也没规定禁军统领不准参加会试。小郎若有心,可在执掌禁军之余,安心温书。至于太后那边,我给你说情,想必也没有什么不允的!若是你殿试能夺魁,你便是文武状元一肩挑了!那可是亘古一人!”
“小子怎敢作此想!”宋铮慌忙站起来,“相爷执掌大齐,海清河晏,又为理学掌门之人,创世儒之不朽伟业。前者可比管仲乐毅,杜断房谋,后者可为董子韩子,杨雄郑玄,如此功绩,方当得这亘古一人之名!”
“好你个小郎,黄某可不敢与先贤相提并论。”黄元度喜笑颜开,对着宋珏笑道,“西山先生,你的这位公子,口才可真是了得啊!”
宰执天下,倡导理学,是黄元度最为得意的两件事,宋铮把他称作是管仲、董仲舒这样人物的集合体,正挠中了黄元度的痒处,正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也难怪黄元度心怀大慰。
宋珏虽然知道儿子本事大,却也没想到宋铮如此伶俐,这话说的,他感觉牙都酸倒了,而黄元度偏偏还吃这个。这让宋珏有些郁闷,自己的儿子,像谁啊!
尽管如此,宋珏还是装模作样地瞪了宋铮一眼,向着黄元度道,“犬子卖弄见识,让相爷见笑了。”宋珏也算开了窍,没有直斥宋铮胡说八道,而是从另一个方面向黄元度表示,自己也认同儿子的说法。这让黄元度更是高兴。
经过宋铮一番拍马,黄元度谈兴大增,当即考较起宋铮的学问来。宋铮从三岁开始,就被宋珏逼着读了多年书,再加上前世的见识,听得黄元度连连点头。他听得出,宋铮不但完全继承了宋珏的学问,还能兼容并包,提纲挈领,将理学阐述得细致入微,还有所创新,即便是黄元度,也受到了启发。
黄嵩最初对宋铮还不屑一顾,但随着谈话的进行,他也渐渐听了进去。有时还插上几句,倒也中规中矩。惟有黄岳百无聊赖,又不好发作,只有一个劲儿地喝着茶水。
当然,黄元度虽然听得兴起,却也敏锐地感觉到了宋铮的所谓理学,与其父的不同。宋铮倡导的是一种大理学,除了在哲学根基上认同理学外,更侧重于实用,甚至吸收了先秦法家和墨家的观点,倡导井然的社会秩序。
有不同,自然就有争论,连宋珏都和儿子辩论了几句。宋铮的最后观点很明确,儒学需要统一,却不需要钳制思想。真理越辩越明,禁锢了思想,社会便没有了创造力。理学可以成为主流,却不能借助强权,打压其他学说。没有其他学说作陪衬,理学便僵化了。
事实上,宋铮对于这些东西根本没有太大的兴趣。只不过是怕出现八股取士那样的极端,从而尽一点心力而已。而他的解决之道,就是多讲求经世致用,借鉴的自然是朱熹的格物致知学说。当然,宋铮还存了一个心思,若他一味盲从父亲和黄元度,会被看轻。只有说出自己的观点,又不离理学窠臼,方能被黄元度看重。
令黄元度最为惊讶的不是宋铮的观点是否完全正确,而是宋铮以十五岁的弱龄,竟然能说出这样深刻的话语,当真令人侧目。
这一番谈话,黄元度十分尽兴,直到太阳西垂,还意犹未尽。其间,管家数次前来,禀告黄元度,某某官员前来拜访,都被黄元度推托出去。最后干脆下令,把如坐针毡的黄岳撵了出去,替他迎客。
时间已至酉时,一番理学争辩也告一段落。
“相爷,犬子蒙您看重,亲遣大公子过府祝贺。今日回拜,特地写了一幅字,送与相爷!”宋珏指了指旁边桌子上的卷轴。宋珏的那幅字和宋铮准备的盒子放在一起,早就被下人送到厅上。
“哦,西山先生的字可是难求的很啊,嵩儿,打开看看!”黄元度早就瞅到了桌上的东西,只是一直忙着说话,没有太在意。
黄嵩上前解开系绳,把卷轴打开,是宋珏新作的一首应景诗,“云霞映泉溪,百鸟入林栖,妙景与君揽,儒冠胜羽衣。”旁边的小字说明是“题赠黄宰执”。此诗不但表达了积极入世的思想,还暗喻大齐在黄元度的执掌下,各种人才(百鸟)都收揽过来,形成了“妙景”。
说起来,宋珏的诗有拍马之嫌,但此诗本来是赠给黄元度的,倒也不算过分。
宋珏字如其人,一首诗写得工工整整颇见风骨。不过,宋珏的字也只能算优秀之列,远称不上书法大家。黄元度说宋珏的难求,不过是捧一下宋珏而已。文人嘛,都是这个德性。
“黄某感谢西山先生胜意,嵩儿,快收起来吧,明日挂在我的书房里。”黄元度也很高兴。宋珏是他下令召到江宁的,却从未给他写过什么诗,也很少听说宋珏给人写诗,这次破例,也是很难得。黄元度自然不知道,这首诗一大半要归功于宋铮的劝说。
“咦,这是什么?”黄元度指了指旁边的锦盒。
宋铮上前拱手道,“小子深感相爷厚意,故冥思苦想,特地给相爷准备了一件小礼物。”说着话,宋铮打开了锦盒。只见盒子里是一枝四尺余长的大笔,笔杆是一枝青竹,直径接近两寸,上面刻着松鹤图案。笔头则像一个陀螺,却比陀螺稍长。
黄元度仔细瞅了瞅,不明其意。一般的大笔,也不过两尺长,笔杆不过一寸,而笔头虽粗些,却也很长。眼下这枝笔不但笔杆很长,笔头也有些怪。
“宰相大人,你为国操劳,每日埋身案牍,定是十分劳累。故小子制作了这枝地书笔,为相爷解乏。”
“地书笔?我倒从未听说。”黄元度将笔拿起,捋了捋笔锋,比起一般毛笔来,硬上不少。
“地书笔,顾名思义,是在地上书写的用笔。”宋铮解释道,“此笔以青竹为笔杆,重量较轻。笔杆末端一节,塞以丝棉,笔头则以豚笔制成。使用时,以笔蘸水,在平整的地面上书写。相爷,请小子为你演示一番。”
黄元度点了点头,命人汲来一桶水。宋铮右手执笔,左手背在身后,在青石地面上写了起来,将宋珏的诗抄了一遍。一边写,一边道,“写地书时,双足分开,与肩同宽。腿部与腰部要挺直。随着书写,屏气呼吸。笔头干涩时,则蘸一次水,笔杆内的丝棉,可蕴水,能长时间书写。写出来的字可大可小,字体或行或草,或楷或隶,稍感劳累,便停笔活动手脚。相爷处理公务,多静而少动,每天写一会儿地书,则可强筋健骨,益寿延年。圣人有言,‘一张一弛,文武之道。’此之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