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屋子宽五尺,长八尺。中间是一张矮桌,桌后有一张蒲团。而在墙角,扔着一床粗布棉被。样子虽然挺新,却沾满了土。紧靠着被子的,是一个木桶,脏兮兮的。宋铮知道,这便是马桶了。在接下来的三天两夜,宋铮将会在这里度过。
整个屋子墙壁,都是石头垒成的,四周全垒得严严实实,在一人多高的地方,有一个小窗户,阳光从里面透过来,使屋子里勉强能看清东西。只是屋子里满是尘土,味道刺鼻,还带着阴暗的潮湿味。
宋铮暗道,这还是朝阳的一面,不知道阴面会成什么样子,岂不是更受罪?妈的,早知道这样,小爷我宁肯不考进士,也不来这里受这份罪。
暗骂了几句,宋铮将那床棉被撕开,抽出一些棉花,把桌子之类的擦了擦,好不容易打扫得差不多了,这才坐下,坐在蒲团上调息起来。
午时正点,门上的小窗打开,衙役开始派发试卷。
大齐科举,分为四级。第一级便是各地文院的考核,按比例录取,考中为秀才。第二级便是在各路首府举行的举试,也就是后世明清时期的“乡试”,考中者为举人。第三级是会试,在江宁城举行,考中者为贡士。最后一级为殿试,在宫城太极殿举行,即对所有的贡士考核,考中者为进士。
殿试一般不会罢黜贡士,也就是说,考中了贡士,就相当于成了进士。而殿试,不过是贡士们的排名赛。殿试之后,所有的进士分为三等。一等只有三名,即人们常说的状元、榜眼和探花,赐为“进士及第”。二等三十名,赠为“进士出身”;其余的为三等,赐为“同进士出身”。不管一等二等还是三等,都统称为进士。
会试与举试的程序是一样的,即分为四科,经试、史论、策论和诗赋,判卷方式也是按甲乙丙丁四等,每等又为分上中下三品。
经试最重要,以新儒学的观点,论证六经章句。在阅卷时,先将经试中的甲等试卷选出来,再比较史论试卷,其后比较策论,如果还不能决定名次,最后才比较诗赋。直至确定最终贡士人选。
为了防止作弊,会试与举试的一个重要不同时,试卷是需要重新誊抄后,再进行阅卷。
宋铮将试卷展开,上面是两道题目。第一场经论题目,出自《春秋》,即“隐公元年,夏,五月,郑伯克段于鄢。”
宋铮看到这道题目,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郑伯克段于鄢”的故事,算得上中国先秦历史上极为著名的阴谋。郑伯,即郑国的国君郑庄,为了干掉他弟弟共叔段,故意采取放纵的办法。让他弟弟不断犯错,违制建造所在封地的城郭,而郑伯本人,在蓄力以待时机的同时,还不断奖赏共叔段。最后,共叔段欲起兵造反,被郑伯轻易就干掉了。
后世一句名言,“多行不义必自毙”,就是出自这里。历史上,孔子是对共叔段持否定态度的,但更重要的是贬斥郑庄,认为他这样失德。
宋铮之所以惊讶,是因为这道题实在太微妙了。大齐百姓流传,齐高宗之死,是由其弟逄桧干掉的。现在,拿出“郑伯克段于鄢”这道题目来,很有影射的味道。
礼部出这样的题目,黄元度不可能不知道,甚至是黄元度出的这道题目。他这是什么用意?难道是要去激怒逄桧?或者是表明某种态度?
宋铮摇了摇头,转眼去看第二道题目,却更加惊讶了。
第二道题出自《论语·季氏》:“子曰:“禄之去公室五世矣,政逮于大夫四世矣,故夫三桓之子孙微矣。”
此句直译的话,是“孔子说:鲁国失去国家政权已经有五代了,政权落在大夫之手已经四代了,所以三桓的子孙也衰微了。”
三桓,是指鲁桓公的后代孟孙、叔孙、季孙三家。孔子说这句话的背景是,鲁国的政权旁落,三桓掌控国家。孔子这句话,表达了对天下无道、君权旁落的现状不满。
这种影射就更明显了,分明指现在的皇旁无权,政权落到了逄桧、黄元度等人的身上。
宋铮眉头紧皱,会试怎么会出现这种题目?难道黄元度不知道这样会惹祸吗?
不过,这事也十分蹊跷,现在黄元度与逄桧关系逐渐缓和,虽然仍不时对立,但都有解决这个国家困难的态度,正需要合作。如冗兵问题、暗鹰归正问题,江南大家问题,这些都需要合力解决的时候。犯不上在这种事上出手啊?黄元度岂不是把自己陷进去?
难道这两道题不是黄元度出的?极有可能!以黄元度的政治智慧,绝不会做出这种举动。
那会是谁出手呢?逄桧自然不可能,难道是小皇帝?借以考察天下仕子的态度?但小皇帝的本事宋铮是知道的,一是小皇帝本人最烦苛刻的教条,不可能想出这种办法。二是即便有人撺掇小皇帝,小皇帝也应该没这么急于出手。何况他尚未秉政,即便是夺权,也不应该用这种办法。
这种办法实在是太恶毒了一些,上下二题联起来,分明是想分裂皇权与臣权,挑起对立。从试卷上,宋铮分明闻到了“阴谋”的味道。
这时,宋铮也听到了旁边考室里,其他考生先后发出吃惊的声音,声响大的,也遭到了外边衙役的呵斥。
宋铮思索了一会儿,便静下心来,现在不是探究这些问题的时候,先把考题答好,才是正事。想到这里,宋铮便闭上眼睛,思索起宋珏的《理学正义》中,能用得上的观点和内容来。
他反复打着月复稿。这个年代,尚未有八股文,但也有定制,即破题、承题、论题、结题。每道经题,需要大约两千字上下。这两道题,相当于两篇哲学论文。文章的好坏,看观点是否鲜明,逻辑是否严密,结题是否有力,就像后世的作文差不多,虎头猪肚豹尾,只不过在难度上更高一些。
考题是否针对大齐的现实,宋铮且不去管它,最重要的是旗帜鲜明的亮明文章的态度,按照君权论进行论述。
直到晚间,宋铮将月复稿打了数遍,文句也在脑子里修改了多次后,才誊写在试卷上。
————
宰相府,黄元度脸色铁青地坐在堂上,拳头握得紧紧的。黄嵩则站在一边,脸色凝重。
“父亲,是不是上边那位出手了?”
“他有这么大的本事吗?”黄元度冷哼了一声,“再说,他知不知晓这种题目,还是个未知数。”
“不是他,礼部的那些家伙们谁敢有这种胆子?”
“那可说不准,不知道背后是谁在动手脚。”
“父亲,主管今年会试的是礼部侍郎郭兴嘉,你把他叫过来问问不就行了。”
“糊涂!”黄元度怒斥了一声,“我已经言明,今年不再插手会试,由礼部自己安排。现在再去管,岂不是遭人垢病?再说,这两道题都是出自六经,并未出格,我如何去问?”
“那倒也是。此前朝野风议,父亲以强权主统理学,堵天下仕子之口,这才有了父亲放手之举。我原来以为,这么多年来,礼部应该早就知道了父亲的心思,在阅卷时会按理学把关,谁知道他们居然在经题上作出了文章。”
黄元度点了点头,“这才是高手啊,他们也许不在理学上说什么,但这种题目的核心,却是直指我和逄桧,是**果的硬刀子啊。”
“那郭兴嘉也算是你提拔上来的,他怎么会干这种事?”
黄元度摇了摇头,“人心难度。这厮是韦不周的学生,当年我欲拿下韦不周时,这厮表现格外卖力,不惜对理学大唱赞歌。当时这厮不过是翰林院编修,我见其可用,这才把他弄到礼部当佐官。这些年来,他从未对理学说半个不字,办事也算恭谨,所以累官到了礼部侍郎的位置。本来,我还想他主持完这一次会试,将其外放做一个封疆大吏,没想到他会突然捅我一刀子。”
“难道他是假意投靠父亲?实际上不赞同理学,而是仍然信奉韦不周那一套?”
黄元度沉吟了一会儿道,“现在不是是否信奉理学的问题,纵然他不信理学,举子们仍然会按理学的观点答题。经过这么多年布置,整个大齐的文院都是以理学教导学生,举子们哪会有别的答题方法?这次的事,是题目本身。”
“父亲说的有道理,我这就多安排人,盯死姓郭的。这个贼厮,竟然如何坏事!”黄嵩也是一副愤慨的样子。
“盯着他也好,看看他与什么人来往。不过,短期内,可能会一无所获。”黄元度叹了口气。
“那逄桧那边……”黄嵩小心翼翼地问道。
黄元度抿了一下嘴唇道,“我和王爷也好长时间没见面了,听说他身体不好,我或许应该拿着点酒去看看他。”
“你亲自去?”黄嵩面露惊色。据他所知,这些年来,黄元度与逄桧经常在朝堂上谋面,却极少去王爷府。毕竟到了黄元度这个位置,一举一动都有无数双眼睛看着呢。黄嵩记忆中,好像黄元度只去过一次王府,那还是高宗在位的时候。
————
“咦,怎么只有一百一十七斤四两?不是一百二十斤吗?”距离国公府不远的大昌盐铺里,一个五十多岁的青袍人狐疑道。
“表叔,这也差不了多少。再说了,有多少你就给多少钱呗!”一个胖胖的汉子笑道。
“那也行,不过你回去给那个蓝太监说一声,我可是没扣他的盐。”
“那是,那是,我亲眼看着呢。今天早上往车里装的时候,就余下一些。”
“哦,原来是这样。”青袍人应了一声,转而道,“其实我还真不愿意做你们的生意。这一趟一趟的,不但麻烦,风险还大。出了娄子,别说禁军营里的杂役你干不了,还要掉脑袋。我这边,要是被纪家的人发现,也不好受。”
“呵呵,大家不都是发财嘛。这可是一等盐,白的跟雪似的,你见了不喜欢?”
“东西是好。可也不好卖啊。普通百姓,哪会吃这么好的盐?只有卖给大户人家。”青袍人摇头道。
“大户人家有钱,卖的价更高不是?”
“胡说八道,这江宁城的大户人家,哪个是咱能惹的?”青袍人瞪了一眼,“不说别的,就是旁边的国公府,你敢把价钱抬的那么高吗?”
胖汉嘿嘿一笑,“表叔,你又蒙我。我可是知道,你的盐卖到国公府,可是三百二十文。”
“你知道个屁!”青袍人没好气地道,“是卖三百二十文没错,可国公府里那管事跑腿儿的,不得抽点?不然的话,人家为何在咱这里买盐?”
见青袍人脸色不好看,胖汉忙笑道,“表叔,我不懂里面的道道儿,你别生气。”
青袍人哼了一声,没有理他,而是抓起一把盐来捏了一捏,“这次的盐倒真不错,好像比上几次的都白。”
“那是,禁区吃的盐,那能差的了吗?”胖汉又有些得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