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下着小雨,空气里潮湿得可以滴下水来。在新罗州的霍拉郡马丹城二十里附近,一队汉军骑兵纵马疾驰,身上的披风随风飞舞,“呼啦啦”的响声与马蹄声交织在一起。骑兵们端坐在马背上,神情肃穆而专注。
第一批骑兵飞驰而过之后,约模一袋烟的功夫又有一队骑兵赶了上来。在这个骑兵队列里,有十余人落在最后,其中一人瘦得皮包骨头,脸色异常苍白,不知是在风雨中时间太长冻得脸色发白,还是本来就如此。
他身旁的一人也很瘦,看上去很憔悴,脸色红得很不自然,还轻微地打着寒颤。看得出来是在发烧,打摆子。他的眼睛却又大又亮,透出一股股寒光。
“营长,你要不要休息一下?”第一个瘦小的骑兵问他。
“副指挥官殿下和团长就在我们的身后,没有到马丹城不能休息。”面色憔悴的军官断然拒绝了这个提议。
“你两天前就发烧了,又在雨里行进了一天,如果再不休息一下,你的身体很可能垮掉……”
发烧的军官一边把沾满泥浆的披风裹紧,一边说道:“当初我跟着殿下在白堡与突忽人作战,身上受伤数十处,也没有要了我的命。这点小病还能难倒我?我的身体自己最清楚,挺过这阵就没事了。”
旁边那人也不好再劝,只能在心里暗暗咒骂这鬼天气。什么时候不好下雨,偏偏在部队开始急行军的时候下,一下就是一天一夜,仿佛故意与他们作对似的。可骂也没有用,雨还是不停地下,把他们淋得浑身湿透。
“营长你看。前面的队伍停下来了。”那人眼尖透过蒙蒙细雨,看见前方的骑兵都下马坐在路旁,立刻向营长报告。
“定是出了什么事儿。我过去看看,你命令部队下马休息。”营长吩咐一声后,催马跑到前面。
行之不远。忽然路旁有一人在叫:“三耀,邓三耀。”
邓三耀拉住座下战马,侧目看去,只见呼叫他的人是三营长程节。程节向他招手,示意过去说话。于是他下了马走向程节。程节站在一处茅草棚下,草棚四面漏风,但也能遮蔽些细雨。
草棚里铺着稻草,十余名骑士或坐或躺正在休息。程节腾出些地方,让他坐下,又望了望他的脸色。拿出一张干毛巾递给他,问道:“烧还没有退?”
邓三耀接过一边擦着脸,一边埋怨道:“都怪这鬼天气。如果早放晴,我地烧早退了。”接着又问道:“前面怎么停下了?出了什么事儿?”
“一营传来消息,说前面的一座桥梁断了。”程节撇着嘴说道:“妈的,老子敢肯定是附近的人村民干的。不然哪能这么巧,我们刚到桥就断了?”
“什么时候能修复?”
“估计也要两三个小时吧。女乃女乃地,如果没有找到这个地方,就只能在雨里等了。”
“找地地方不错,不过我怎么觉得有些怪味道?”邓三耀边说。还边用鼻子闻着气味的来源。
“哈哈…….”程节见他用鼻子嗅着,不由放声大笑起来,越笑越厉害。连眼角都渗出泪水来。周围的骑士或是背身,或是低头,看样子也在笑。
“笑什么?”邓三耀见他们笑得有些古怪,奇怪地问道。
好半天程节才止住笑声,说道:“老实对你讲吧。咱们现在就坐在粪坑上面。”
“粪坑?”邓三耀闻言“腾”地跳了起来。接着又低头去看脚下。
程节看见他的样子又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放心。不会掉下去的。我叫人砍了些树铺在上面,然后又在上面铺上稻草,除了偶尔有些难闻的味道,倒也比较舒适。总比站在外面被雨淋强吧。”
邓三耀仔细查看了一番,确认下面的树干非常结实后,才慢慢地坐回原位。看见程节笑得直不起腰来,也觉得不好意思起来。笑着说道:“说的也是,作战的时候,就是粪坑也得跳下去。”
程节突然问道:“三耀,你是大家族的世子出身,为什么还要到游骑来受罪呢?”
“受罪?我不觉得在受罪。如果我不从军,哪能经历这么事情,又哪能结识这么多好友?”
“我只是奇怪,你们在家中娇生惯养地,现在如此艰苦的部队生活还都受得了。”
“你以为大家族出身的弟子都是娇生惯养地?你敢把这么说当着殿下的面讲吗?”
程节不敢再说话,他忘了张锐也是大家族出来的。如果被他听见这话,估计得挨上几鞭子。于是转移话题,问道:“殿下他们也快到了吧?”
“殿下距我营有一个小时的路程,看样子,殿下他们到的时候,桥也修不好。”
程节感叹道:“虽说殿下已经是军团副指挥,但心里还认为是咱们游骑的人。”
“此话怎讲?”
“你没看见,他把前师的两个团都给放了出去,自己带着师部的人跟着团长一起行动吗?说到底,他还是愿意常看见我们这些老部下。你说是吗?”
邓三耀虽然认同程节地话说得有理,但此话传出去,会影响前师将士的情绪。便绷着脸,教训道:“胡说八道。殿下跟着咱们游骑行动,自然有他的道理,哪能是为了私情?这话不要到处乱说,以免引起旁人误会。”
虽然程节和邓三耀平级,都是营长,按序号还比他高一级。但他对邓三耀还是很尊敬地,不说别的,单说邓三耀是白堡之战的幸存者,就不能不让他服气。听他教训,也不反驳。也不生气,只是伸伸舌头,做了个鬼脸,一笑了之。
两人说话间,五营营长宋金刚和六营营长秦书都陆续来到。秦书问明前面的情况后。叹息道:“如果单是咱们,直接浮渡过河便可。现在有前师的部分人跟随,就非得搭桥不可。这一路为了补路修桥花费地时间,加起来都有一整天了。”
程节开玩笑地说道:“你是不是嫌殿下连累了咱们?”
秦书推了他一把,说道:“我可没有这样说,当初殿下率领着咱们时,还一样是牵马渡河,什么时候等过修桥?”
宋金刚说道:“权当修整,如果没有下雨就好了。三耀,你不要紧吧?”
这时。邓三耀已把皮毯裹在身上,但浑身还是颤抖不停,脸色也转青。听见宋金刚问话。勉强地笑了笑说道:“不要紧,挺过这阵就好了。”
宋金刚看地他样子越发不放心,伸手在他的额头上模了模,只觉得滚烫。说道:“你不能再拖了,等师部地大夫上来后,要马上治疗,否则有可能转为伤寒。”
“没这么严重,这点小病。我还能撑过去。”
“不行,绝不能再拖。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四营的将士们着想。难道非要等自己病得不能骑马。才让部下抬着你走吗?我建议你马上放弃四营的指挥权,让一连长代替你指挥。”
邓三耀不再作声,他知道宋金刚地性格。虽然这两年已经改了许多,但脾气还是很倔强,他认准的事情。绝不会轻易让步。加之他说的话有理。如果勉强跟着部下一行前线,一旦病情加重。很有可能拖累大家。
宋金刚见邓三耀不再吭声,知道他同意自己的建议,于是命令一个传令兵去四营传令一连长接替邓三耀指挥。程节听见这个命令时脸色立刻变得铁青,为了不让人察觉猛地把脸转向外侧。
宋金刚做这事儿的时候,根本没有考虑过程节是三营长,按照序号,应该由程节来下令。不过做者无心,观者却有意。在不知不觉中,此产生了矛盾。
刚处理好这事儿,前面的骑士一阵骚乱,程节站起身来,吼道:“发生了什么事?”
一名骑士跑了过来,对着几个营长敬礼,报道:“一队巡哨的被叛匪袭击,队里有人受了重伤。”
几人都吃了一惊,立即命令巡哨队长过来回话。不一会,十余名骑士抬着两名伤员走了过来。草棚中的骑士自觉地走到了外面,把位置腾给伤员使用。
宋金刚一边检查伤员的伤势,一边问这队巡哨的排长道:“在哪儿受到地袭击?敌人有多少人?”
排长回答道:“我们是在离大路五里的地方受到的袭击,对方躲在草丛中向我们射箭。大约人数在五十左右。地形不利,我们无法包抄,他们射了一阵箭便退走了。因为队里有两人受了重伤,我们也只好放弃追击。”
“女乃女乃地,尽给老子丢脸。”程节对着那名排长怒骂道。这队巡哨是三营地人员,是程节的直接下属。见长官发怒,都低下头不敢作声。
“先救护伤者,没有错。你也别责骂他们了。”宋金刚出言劝道。
他不劝还好,越劝越让程节的怒火上升,朝着外面喊道:“兄弟们都起来了,把袭击的叛军揪出来。”三营的将士,听见他的喊叫声,吩咐起身,翻身上马准备行动。
程节刚想往外面跑,便被宋金刚一把拉住,说道:“不要胡闹!”
“你说我这是胡闹?”程节把他拉着他的手拍开,怒视着宋金刚吼道。
“咱们有正经的事情要做,不能为了这事耽误时间。”宋金刚没有介意他地态度,进一步解释道。
“女乃女乃地,你随处打听打听。我们三营有吃了亏不报仇的时候吗?”程节对着外面马上的骑士喊道:“兄弟们,你们说呢?”
“没有!”骑士一口同声地回答道。
“你听听!”程节指着骑士们对着宋金刚说道:“难道你觉得我们都是在做不正经地事情吗?你没有在三营呆过,不知道三营的传统也可以理解。”
这话把宋金刚也给激怒了,他说道:“我不是三营的怎么了?难道不是三营的出身,就不会为同袍报仇了?你要记住,现在是全团在执行任务。如果由此耽误军情,你负得起责任吗?”
“现在前方正在修桥。一个小时内不可能修好。我利用这段时间去寻找袭击我们地叛匪总行吧。”
“不行,也许桥要不了一个小时就会修好。你们去了,能及时赶回来吗?”
“女乃女乃地,你以为你是谁啊?是团长吗?是一营长吗?想管老子,等当正了职务之后再说。”
虽然这话很刺人。但宋金刚还是没有退缩,继续说道:“任何正确地建议,都应该坦然接受。”
“你地意见就一定正确?笑话,我看某些人就是大言不惭。”
“程节!你不要胡搅蛮缠。”
眼看着两人越吵越厉害,邓三耀虚弱地站起身来,制止道:“什么大不了的事儿,要这样吵闹不休。”转而对宋金刚说道:“不就是去巡查一番吗?这样也好,就算抓不到那些人,侦查侦查周围地情况也好。”接着又问程节道:“你能答应一个小时内,一定返回吗?”
程节瞪着眼睛反问道:“你什么时候见我说话不算话了?”
见宋金刚已不再出声。邓三耀说道:“那你就去吧。记住无论有没有结果,一个小时内一定要回来。”
程节一面兴冲冲地往外面跑去,一面保证道:“放心。绝不会耽误地。”
片刻之后,三营的数百骑兵,在程节的带领下,朝着巡查队被袭的方向疾驰而去。
宋金刚走到邓三耀的身旁坐下,问道:“为什么要答应程节去?”
“你没有看见三营将士们,都想去吗?你能阻止他们吗?”
“依我看,三营都是被程节惯坏的。”
“错了。”邓三耀摇着头说道:“不是程节带坏的。三营将士的习惯,是从殿下当营长时就养成的。不信。你问问秦书。”
宋金刚这才想起来,邓三耀和秦书也是三营出来的。宋金刚默算了一下,一营长张旭义。二营长罗济、三营长程节、四营长邓三耀、六营长秦书,再加上团长高朔,全团团长及营长中,只有他不是老三营出身。
这时,宋金刚有点明白了。邓三耀刚才无论从那个方面都不会向着自己说话。在他们地眼中。自己只是一个外人。也许没有帖过三营标记的人,他们都会视为外人。他不明白。什么时候游骑团变成三营的天下,什么时候这些三营出身地将领又形成了一股派系。
宋金刚不再说话,低着头想心事。一旁秦书与邓三耀嘀嘀咕咕地不知在说些什么,草棚内的气氛一时变得沉闷起来。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进,轰鸣声越来越大。秦书站起来,向后面望去,说道:“应该是殿下与将军到了。”
邓三耀也站起身来,说道:“我们去迎接吧。”
秦书把他摁回原处,说道:“你病得这样厉害,哪能去?你先坐着,我去为你叫大夫。”说罢,向着后面跑去。
邓三耀看见宋金刚像是没有听见他们的对话似的,还在低头坐着。于是叫了他两声:“金刚,金刚。”
宋金刚猛然惊醒,抬头问道:“什么事儿?”
邓三耀指着后面,说道:“殿下与将军快到了。”
宋金刚掏出怀表看了看,说道:“有运输队跟着,他们还能这么准时。也真难为他们了,现在就等一营修桥了。”
邓三耀暗自摇头,心想,叫他是让他去迎迎殿下和将军,他可倒好,反而算起后队有没有耽误时间。这人啊,不知道什么是人情事故。如果他不是殿下的好友,恐怕现在还在当排长吧。
邓三耀也懒得再理他,闭上眼睛养神。直到远处一阵爽朗地笑声传来,他听出是张锐到了,于是扶着靠着的柱子站了起来。
“是谁找到这么好的躲雨的地方?”张锐离草棚还有十余步地方大声问道。
一旁跟着地秦书回道:“是喜子。”
“他人呢?”张锐没有看见程节便问道。秦书还没回答,张锐看见邓三耀,又关切地问道:“三耀,你病得这么厉害,也不派人来说一声。”一边说一边扶住他。
邓三耀行军的时候还能坚持,休息了一阵后,感觉浑身发软,站立都很困难。见张锐如此关心他,心里感动,说道:“刚才感觉不好,之前一直能支撑。”跟着张锐一起进来的高朔说道:“三耀,你跟我们一起走,四营就暂时交给老徐吧。”
邓三耀道:“金刚已经派人通知徐连长了。”
张锐赞道:“有金刚在,这些事情就不需吩咐。”高朔朝着宋金刚点点头,已示赞赏。
随后叫来地随军大夫,为邓三耀看了病。张锐看见草棚中还躺着了两个伤员,于是问他们是什么受得伤。
两名骑士便把受袭击的事情说了一遍,张锐听罢,转头问秦书:“喜子是不是带着三营去寻找袭击的叛匪了?”秦书不敢隐瞒,把事情原原本本讲了出来。
高朔闻言大怒,喝道:“这小子,成天不安份。现在带队去报仇,亏他想得出来?要是耽误了正事,看我怎么收拾他。”转而埋怨宋金刚道:“怎么你也不拦一下呢?”
宋金刚苦笑道:“属下是拦了,但哪能拦得住。”
张锐转身就往外走,高朔叫道:“殿下,要去哪儿?”
“我去找那小子,不然他不知要什么时候才回来呢。”
正在接受大夫看病的邓三耀说道:“程节走的时候已经说好,一个小时之内,必定返回。”
高朔闻言便劝道:“既然已经约好回来地时间,殿下就不要再去了。”
张锐没有止步,边走边说:“那小子地脾气我最清楚,牛性子上来,谁都劝不住。要是真找到偷袭的叛匪,不剿灭他们,那小子能回来吗?”
高朔见状,也只好跑出了草棚,跟着张锐一起上马,去寻找程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