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色铅灰,风雨如晦,略带一丝咸涩气味的空气中渐渐有着一股山雨欲来之势,迎面而来的海风,亦带来了一股黏腻感……
广阔的海平线,此刻天气阴沉得可怕,虽然才下午四点多,却已如黑夜降临一般,极目望去,海平面上尽是布满厚重的乌云,沉甸甸地,似乎也弥漫着一股异样的味道。
名睿,你的文字虽然丰富细腻,但愈来愈没有感情了,你自己知道吗?
“感情……”那是什么鬼?
那就是爱啊!
大作家,你需要好好谈一场恋爱了,如此一来,不但可以帮助你更加了解奥妙的情感世界,相信这对你未来写作的方向,也会有相当帮助的。
听我说,名睿,你把自己闷得太久了,对一个心智与体能都正常的大男人来说,这样枯燥而乏味的生活,实在太不正常,也太不健康了!
这样吧,不如这一回你就听我的劝,先好好休息一阵子,有空的话,就认认真真的去谈一场恋爱,或是去旅行,四处走走,多认识一些女孩,啊?
展名睿,文坛上的畅销人气作家,为了寻找灵感,同时也在出版社大老板兼好友方亚达的建议之下……更正,是半威胁之下,终于踏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永不见天日的书房,决定好好谈一场恋爱。
但这一切对他而言,又谈何容易?
事实上,自大学毕业以后,他对于追求女孩的这档事,从来就没有真正的放过心思,不是他性向有重大的改变,而是纯粹不想自找麻烦。
说穿了,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他,独独对哭哭啼啼的女生最难以招架,几乎视为天敌,每当面对女孩的眼泪,他整个人便浑身上下都不对劲,只想避得远远的,眼不见为净,耳不听为清。
记得刚步入社会时,他也曾在旁人起兴以及友人的推波助澜下,谈过几场短暂的恋爱,但那几段感情每每不是无疾而终,就是在与对方情感转淡后,他自然而然提出分手要求时,对方却死活不肯,偏要他说出一个理由。
男女分手嘛,不外乎就是不爱了、没感觉了,说得通俗一点,就是不来电了,他还能有什么说法?
结果,他这样不置可否的态度,只为自己招惹来更多不谅解的热巴掌。
他微微苦笑,回想过去自己不甚令人满意的几段恋爱中,也不是没有过轰轰烈烈、刻骨铭心的记忆,只是那一段令他彻底挫败的感情,让他再也不愿去碰触,更不轻易去相信任何一份爱情。
记忆跌回高中毕业的那一年,一心朝文坛发展的他,毅然决然弃商从文,选择T大中文系就读。
不久之后,他更以黑马之姿,在仍是新人阶段,出版了一本畅销全国的小说,一夕之间,让他成了校园内的风云人物。
可惜的是,这样的成就,在当时初恋女友的爸妈眼中,却相当不以为然。
他们认为,若他一心执意在文学上走,再怎么有出息,将来也肯定只是个专卖稿文,仅靠赚取微薄稿费为生的穷文人,如此一来,他们的宝贝女儿可能就得跟着他吃不饱、穿不暖,哪里还有幸福可言?
最后,女友碍于父母坚决的反对之下,要他在她与写作上做出一个抉择。
当时,他毫不考虑地选择了后者,而这个决定,让他赢得了人生中的第一记巴掌。
没有多久,女友在双亲的安排下,远赴英国留学,直到几年前,他才在报章杂志中辗转得知她的消息。
原来,她在与他分手之后,没有多久,便闪嫁给美国纽约某知名报社的副总裁,展开了她梦寐以求的上流社会生活,日子过得相当糜烂而奢华,成了标准的顶级贵妇。
然而就在她婚后不久,不知为了什么原因,她数度透过出版社欲与他再度取得联系,可惜他早已过惯了独来独去的生活,除了南部的家人,鲜少让人得知他的行踪。
就这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他终于与她完全断了联系,两人从此形同陌路,不再有一丝交集。
轻叹口气,挥开了脑海中的思绪,微微抬眸,他将注意力放回远处渐渐暗淡下来的滨海天际,兀自又陷入另一片沉思。
半个小时了,于乐乐一直处于半饥饿半昏迷的状态,尽管已经是傍晚了,外头燠热的烈阳仍带着毒辣的光束,肆虐一般的贯入落地窗内。
耳边听着老旧风扇吱吱嘎嘎,恍若苟延残喘的转动声,就连空气也是热烘烘的,教人一动就浑身冒热汗。
都快日落了,沙发也都已经被太阳烤得发软,落地窗外一股股的热浪却依旧扑面而来,让人气也喘不过来。
热死了、热死了、热死了、热死了……赶紧来人哪,救命啊……
如同处在一座巨大蒸笼里的于乐乐,整个人呈大字型的趴躺在地板上,尽管地板温度没有沙发上来得高,她还是被室内一片干燥闷热的气温逼出一身汗来,整个人就像是一块极速融化中的冰块,无力地哀鸣着。
终于,她听见有人正在大门外轻轻转动钥匙孔的声音,然后在微启的眼眸中,她看见了她的救星。
“阿笙,你可回来了……”于乐乐用蠕动的方式,慢慢爬行到何如诗的脚边,气若游丝的问:“有帮我买冰啤酒吗?”
“你是虫啊,起来啦,好难看,你还是不是个女人啊?”这家伙,连最后身为一个女人的形象都没有了,“还有,我已经提醒过你,要你从今以后,都要改口喊我如诗了吗?”
于乐乐恍若未闻,瞪着她仅打开零点五公分的眼缝儿,讨酒喝,“阿笙,我的冰啤酒……”
“没买啦,连饭都快吃不饱了,还喝酒咧!”何如诗没好气的说:“改喝冰水啦,我在冰箱不是冰了一壶吗?”
“冰箱?”于乐乐白了租屋室友兼好友一眼,闷闷的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家的那台冰箱早就失去它原有的功能很久了,一向都是拿来装饰用的,哪里还生得出冰水来啊?”
“那你去冲凉水好了,不但消暑,还可以省瓦斯费。”何如诗建议。
呜……也只好这样了。
趴躺在地板上的于乐乐,勉为其难地拖着一身懒洋洋的骨头,欲往浴室方向挪动时,眼角的余光不经意的往落地窗外瞥去。
“咦?那个人是……”只见对面公园的长椅上还坐躺了个男人,而他的模样看起来活月兑月兑就是一张生面孔。
由于她们居住的社区距离郊区较远,加上地处偏僻,除了社区住户与一般居民,几乎人烟罕至。
因此,社区内的邻居大都彼此熟悉,鲜少能看见陌生客。
随着于乐乐的眸光睇去,何如诗喔了一声,回道:“是那个置留权啦!”
“什么权?”于乐乐一愣。
何如诗摆了摆手,一副不愿多提的表情,“这件事说来话长,总之,那个家伙是个大无赖,谁沾上,谁倒霉。”
“但是……”于乐乐微皱着双眉,努力回想着,“这个男人的模样,我似乎曾经在哪里见过耶!”
“在哪里?”何如诗用着讥讽的口吻,冷冷一问:“火车站?地下道?废屋?破庙?游民聚集地?”
“喂,别这样损人家,难道你不觉得在那个人的身上,似乎还藏着一股深深的落寞与淡淡的沧桑?”平日就一向柔情易感的于乐乐,忍不禁的又道:“总而言之,我觉得这个男人看起来很有味道啊!”
“相信我,他闻起来也很有『味道』。”何如诗嫌恶地皱皱眉头。
“啊?”
“别看了,我肚子饿了,晚上吃方便面好吗?我刚刚买了两碗。”眼看已经是月底了,阮囊羞涩的两个女人,今晚就将就点吃吧。
“嗯,我也要吃。”没有冰啤酒解渴,至少还有方便面可以垫肚子,在月底生死存亡的这一刻,就算吃方便面,也已经算很丰盛了。
所幸,这样“刻苦”的日子,当下个月来临之时,可望获得稍稍纾解,主要原因是,于乐乐在一周以前,已接获伊皇集团的录取通知,从明天起,她将摆月兑打工一族,正式晋升为跨国企业的大公司正职小员工一枚。
话说那伊皇集团是一家拥有强大资本背景,涉及电影制作、发行,影院投资,院线管理,广告营销,艺人经纪的集团化跨国公司,在业界始终富有相当的盛名。
除此之外,集团旗下所培训的签约艺人、演员、导演,其资质潜力都数最上乘,亦拥有多位当红的国际明星,同时也是全球最具有影响力的明星经纪公司之一。
能够进入这样一家实力雄厚、月薪高、有前景,随时随地与国际巨星近距离面对面,甚至是一起工作的经纪公司,对于一心梦想进入娱乐圈工作的于乐乐而言,就算一开始只是从小小的宣传助理做起,但这一切的一切,仍然如同作梦一般,令人雀跃不已。
对于未来生活充满憧憬的于乐乐,始终抱持着相当乐观的态度,甚至暗自期许,将来有一天,她一定要成为最出色的经纪人!
晚餐过后,便坐在电脑前努力敲敲打打的何如诗,突然间,转身朝于乐乐问道:“乐乐,明天是你到伊皇集团报到的第一天吧?”
窝在电视机前的于乐乐,慵懒地回应了声,“嗯啊。”
“那你还不赶紧去睡!”何如诗用下巴指了指墙上的时钟,催促道:“已经快十点罗,你不怕明天迟到喔?”
“呵……是该睡了。”轻轻打了个呵欠,于乐乐关掉了电视机,一边走向自己卧室的同时,也叮咛着同样一忙起来就忘了时间的好友,“你啊,也别老是在电脑前待得太晚,稿子明天写也是一样的,还是早点休息吧。”
“我知道,等我赶完最后一段剧情就去睡了,晚安。”何如诗头也不抬,轻应了声。
就这样,与于乐乐互道晚安后,时间又往后推移了两个小时,她终于结束手边工作,匆匆关上电脑,带着一身疲惫与倦容转身回房就寝。
岂知,睡到下半夜,她就被一阵雷声隆隆与倾盆大雨给吵醒。
微抬着一双惺忪睡眼,她瞄觑了窗台外一眼,只见外头风雨一片,而天色依旧灰黑。
翻了身,她原本打算继续睡,却在这个时候,她脑海中莫名被一股诡异思绪所干扰。
没来由的,只要一闭上双眼,她便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昨日在公园遇见的那个男人,结果整整一夜,害得自己几乎不得成眠。
于是清晨六点不到,她从床上爬了起来,拖着仍略带一丝疲倦的身子到厨房,为自己泡了一杯咖啡醒脑。
拎着厚实的马克杯,她轻轻啜饮了一口温热的咖啡,一边踱步来到窗前。
就在下一瞬间,她在一片大雨过后,万里初晴的晨曦中,意外撞见一幕十分惊人的可怕景象——
他整个人坐躺在长椅上,姿势和昨天她看到的最后一眼几乎一模一样,完全没有变化。
若要说有什么不同之处,那便是此刻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不被昨晚的倾盆大雷雨给轰炸摧残过的。
这个人……他还是个……“人”吗?
“喂,你死了没有啊?”拿着随手指来的枯枝,何如诗朝眼前男人的脸颊上戳了戳。
没反应。
这家伙,该不会真的膈屁了吧?
就在何如诗纳闷的猜测之际,男人低垂的脸庞忽然抬起,两眼微张,用着一抹浑沌而困惑的眼神看着她,一动也不动,脑袋里似乎正努力地集中意识。
终于,那男人从他苍白的双唇中,发出了一个单音,“咦?”
“还咦咧!”这个男人到底还有没有一点神经啊?“你昨天该不会就在这里躺了一个晚上吧?”
“嗯。”回以她的,还是一声平板的单音。
“昨晚下了一场大雨,你知道吗?”她简直是难以置信。
他点点头,仍是面无表情。
“那你……身体还好吗?”
话落,他突然当着她的面,开始月兑身上的衣裤,其动作大方豪迈,丝毫不见半点扭捏,教她顿时脸色大变,结结巴巴的问:“喂,你、你在干嘛啦?”
“月兑衣服。”他不解地盯着眼前不断对他发火的女孩,奇怪一问:“你看不出来吗?”
光是这一句话,就将她堵得气噎。莫看这家伙长得一副矬样,说出来的话比刀子还具有杀伤力!
“废话!”她的脸热辣辣的,对着他大皱其眉,不悦的质问:“我是问,你为什么月兑衣服?”
而且还是在光天化日之下,都不怕伤风败俗吗?
面对她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男人只是耸耸肩,用着极淡漠的表情,以及龟速的语调,缓缓的解释,“因为湿衣服穿在身上很不舒服。”
听完,她只觉得眼前的情况,荒谬到了极点!
“所以你为什么要淋雨呢?”还淋了一个晚上,不是傻子吗?
从她表情中可以看得出来,她对于他的愚蠢、没大脑、没神经的行为,已经到了难以置信的程度。
他默默地端详注视着眼前的女孩,用他那深邃的眼眸探索着她,尽管平日他并不习惯与陌生人交谈,但很意外的,她给他的感觉,并不是那种会令人感到厌恶与烦躁的对象。
他甚至有些惊讶的察觉,在她身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能够让人愉快的东西——一种能够教人安心的力量,让人忍不住想再多攀谈几句,与她多说说话。
于是,一阵短暂的沉默后,他再度启口了,“我一直找不到朋友帮我租的房子。”
他说,轻柔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沉思,而不是懊恼,“昨晚又饿到懒得动,想说就在这座公园将就一晚,谁知道半夜会下起雨来。”
“所以你就淋了一夜的雨?”
“嗯。”他不置可否,回道:“雨嘛,又不是没淋过,这又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又不是下刀,下火。
这……这个男人,他不但少一根筋,简直就是一整个莫名其妙嘛!
“既然如此,你就继续好好享受雨淋日晒的滋味吧,听气象局说,今天正午的最高温,可能会来到三十八度,希望你今天也过得很愉快。”
说罢,她欲转身离开,他却在这时候唤住了她。
“喂,阿肥。”
厚,又是这一句!
“就跟你讲我不叫阿肥了!”都讲不听耶,这个死置留权。
“背我。”
“你说什么?”
“淋了整整一晚的雨,我现在头有点晕,没有力气站起来了。”他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显得相当没有精神。
“所以你为什么要淋雨呢?”这家伙该不会是智能上有问题吧?“都这么大的人了,难道还不懂得照顾好自己吗?”
“好啦,下回我一定找可以遮风避雨的地方睡。现在你能背我去看医生吗?”他露出一脸可怜兮兮的表情,“我好像快死掉了。”
最后,他张大了双臂,用着一副哀怨的表情看着她,央求道:“这一次,真的拜托你了,阿肥。”
“就跟你讲了,我不叫阿肥,你这个人怎么……”不待她话落尽,他整个人身子倏然一松,就这么当着她的面量了过去。
她被这一幕给骇着了。
“喂、喂、喂……”这家伙,怎么就晕过去了?“欸,我警告你喔,不要给我装死,本小姐不吃这一套的。”
没反应。
“你就继续演啊,我才不会上当!”
还是没反应。
眼见如此,迫不得已的她,只好勉为其难的趋近查看,当她手背贴上他烫红的脸颊时,这才发现,眼前的男人并没有说谎,他浑身灼热如烧炭,并且不断冒着涔涔冷汗,正发着惊人的高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