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暗中走了好长一段路,她觉得全身疲惫。
慢慢地有亮光出现,握着她前行的手却逐渐松开,她越想抓牢,对方却离得越远。
她高声叫了起来,追逐消失的身影,一双结实的手臂忽然自背后攫住了她,她惊慌挣扎,回头却望进一双深邃的黑眸……
“啊──”柳瑜燕高声叫了出来,将自己从梦中惊醒,随即感到全身酸痛,然后她发现自己右额肿了个鸡蛋包,接着又发现自己左手被布巾包裹,曲在胸前。
身体各个部位同时传来阵阵痛楚,让她一时间分不清哪边比较痛。
“啊……”她申吟出声。“好痛……”
“妳醒了。”
她转过头,发现窗边站了一个男人,阳光斜照在他的右侧,让他一边身子闪着亮光,一边却隐藏在黑暗中。
他朝她走来,挡住了光线,她想看清他的脸,却只瞧见他黑发周围淡淡的光晕,真实的面貌反而隐在背光中。
“你是谁?”
她挣扎着要坐起来,却发现连最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到,身体到处都在酸疼,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怎么,认不出我吗?”男人走到床前,伸手扶了她一下,柳瑜燕总算如愿坐起,也终于瞧清了他的模样。
眼前的男子穿着一身黑,布料瞧着是上好的,还绣着云纹,只是绣线用的是暗红色,不细看还看不出来。
他长得高大英挺,浓眉高鼻,算是十分好看的,只是自己对他没有熟悉或亲近的感觉。
可听他的语气两人应该是认识的,但脑袋一片空白,根本不记得他是谁,随即,她又被更可怕的事吓到──
“我是谁?”
他的眉毛拱起,表情狐疑。“妳不知道?”
她不安地拧着眉头,这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她全不记得了?
“我去叫大夫……”
“等等,先跟我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她指着被木板夹着的左手臂。
“只是挫伤,没断,大夫说绑着不动会舒服点。”他在床沿坐下,见她挪动着想避开他,他压下眉头。
“去后山的路上有段下坡,他们在那儿发现妳的,前几日下过雨,路上泥泞未干,妳大概没注意,所以从山坡上滚下去,就变成这样了。”
他在床边的矮凳上坐下,浓眉拧着,双手交叉在胸前,对于现况感到棘手,怎么就失忆了呢?
就在他打量柳瑜燕的同时,柳瑜燕也在衡量他说话的真实性。“请问你是……”
“霍尧奚。”他顿了一下,观察她的表情是否作伪。“青莲教堂主。”
青莲教?
她模模糊糊有点印象,是座落在弥祁山中的一个门派。“我是青莲教弟子?”
虽然她不记得自己也不记得对方,但并非变成了一张白纸,外头的状况她似乎还是晓得的,只是人记不清了。
他颔首。
“你在门里的地位应该很高吧?我一个小弟子受伤,怎么会劳动堂主看顾?”她纳闷道。
更奇怪的是这房间的摆设不似一般弟子住的,光是这床架就精雕细琢,更别提屋内其他奢侈的摆设。
一旁的屏风除了是上好的木材所刻,上头的山水刺绣更是精致,飞溅的瀑布从屏风顶端落下,水气环绕,几乎以假乱真。
“一个弟子怎么会住这么奢华的房子?”她探问。
“这是我的院落。”
她嘴巴微张,困惑地望着他。“为什么我会在这儿?”
“妳是我的侍妾。”
他说得云淡风轻,对她而言却是平地一声雷,炸得她七荤八素。
“怎么可能?”她激动地叫了一声,头疼得更厉害。
侍妾没地位只能以美色侍人,靠的是男人的宠爱,没有任何保障,一旦对方感到厌倦,就有可能被丢下或转送他人。
“为什么不可能?”他反问。
她僵在当场,嘴角抽了下,不知该怎么回答,变成乞丐她都不会这么惊讶与难以接受。
他挑了下眉。“妳不信?”
“我现在不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吗?”她打太极。
“也是。”他盯着她的眼睛,观察她的表情与反应。“妳好像对我挺有戒心的。”
从她醒来至今,眼神一直闪着戒备与不安。
“换作是你,你也会有戒心。”她直率地道:“谁晓得是不是你把我打成这样?”
他笑道:“妳说的也没错,谁晓得是不是我把妳打成这样的?”
这男人还挺沉得住气的,有的人一听火就上来了,他却是无关紧要,由着她胡思乱想。
他忽然拍了拍手,两名奴婢很快从外堂走进内室。
“给她准备点吃的,她问什么,妳们回答什么。”
接着也没知会一声,起身便离开了。
柳瑜燕顿觉他万分无礼,不过想到他的身分,她叹口气,人家有本钱无礼,哪像她只是个……
“我真的是堂主的侍妾?”
见两人疑惑又讶异的神情,柳瑜燕开口解释:“我撞了脑袋,什么都记不清了,妳们把我的事都跟我说说。”
原来是撞了脑袋……两名奴婢恍然大悟。
“不知姑娘想听什么?”花言问道。
她约莫二十五、六,容貌普通,守分际且沉默寡言,通常在霍尧奚身边伺候的人都不多话。
因为他讨厌女人吱吱喳喳说个不停,所以都挑安静的,另一名奴婢玉湖也是如此,容貌不出众,却颇为勤快。
“我是怎么受伤的?”柳瑜燕又问了一次。
“扶妳回来的弟子说在后山发现的,那时妳已经不省人事,堂主去勘察过,说妳应该是脚滑滚下来的。”花言一板一眼地解释。
“燕姨娘要喝些粥吗?”玉湖问道。
听到“燕姨娘”三个字,她抖了一下。“我叫什么名字?”
“柳瑜燕。”
她慢慢地咀嚼这三个字,却还是一无所获。
“喊我瑜燕或燕姑娘吧!”她立刻道。
花言与玉湖面面相觑。“这不大妥。”
柳瑜燕叹气,明白她们的难处,只道:“算了,我有些饿了……”
“我去端粥。”玉湖福身告退。
花言则留下来答话,几乎是柳瑜燕有问才答,其他也不会多说,而柳瑜燕第一个要问的便是自己为何会成为侍妾?
“妳原是李堂主座下一名弟子,在宴会上弹琴时,被堂主看上,李堂主便做人情将妳送给堂主做侍妾。”花言简短地说道。
侍妾是斯文人的说法,江湖人可不兴这一套,简白点说就是送给霍尧奚发泄的女人,只是花言不能这样说,姑娘家的脸面重要,要是惹恼了柳瑜燕,一句话就能要了她的命。
“我真的是他的侍妾?”她还是有些不相信。
“是,有什么不对吗?”花言疑惑道。
总不能说自己感觉不到对霍尧奚的亲近跟喜欢吧?于是柳瑜燕转而问道:“我跟着堂主很久了?”
花言摇首。“三个月。”
难怪……这才合理嘛!
自己一定是心不甘情不愿被送过来的,否则怎么就是无法接受自己是霍尧奚侍妾的事实?
“我为何会到后山去?”
“妹妹还好意思问?”
一个娇滴滴的声音传来,紧跟着就是香味扑鼻而来,柳瑜燕连人都还没看清就先打了两个喷嚏。
“怎么了,妹妹可是不欢迎我来?”黄蒨扭腰摆臀地来到床边,柳眉杏眼,嘴唇微翘,是个美艳的姑娘。
柳瑜燕一脸茫然地又打了几个喷嚏,黄蒨掩嘴而笑。“妹妹还是对香味这么敏感。”
那妳还撒那么多花露!柳瑜燕没好气地在心里回了一句,分明是故意想让她难受。
听她妹妹、妹妹的一直叫……“莫非妳也是堂主的侍妾?”
“看妹妹的样子,像是真的不记得人了。”方才的话她“恰巧”听到了一些,黄蒨对花言做了个手势,让她退下。
花言静静地退出内室,黄蒨笑着在床边坐下。“我是堂主的侍妾没错,叫黄蒨,比妳早几个月进来,除我之外,还有个兰姨娘,这儿就咱们三个人侍奉堂主。”
柳瑜燕蹙下眉头,霍尧奚瞧着人模人样的,原来这么,侍妾就有三个,谁晓得以后会不会更多?
她不悦的神色,自然落入黄蒨眼中,她轻笑一声,转了话题。“妹妹现在什么都不记得,可要万事小心,有什么不懂问我就行了,小心让人利用。”
“我有什么可利用的?”柳瑜燕不明所以,她不过是一个小小侍妾,有什么价值可用?
“怎么记性没了,人也笨了?”黄蒨摇首。“姊姊跟妳分析分析……”
柳瑜燕拉长耳朵细细听了,据黄蒨所言,堂主乃教主之下最高的掌权者,谁不想巴结啊?
“记得,礼可不能乱收,堂主最讨厌咱们没规矩了。”
黄蒨又说了哪个堂主与哪个堂主有心结,哪个又虎视眈眈,谁与自家堂主交好等等……听得柳瑜燕昏昏欲睡,一堆不认识的人名轰得她一脸茫然。
黄蒨也是个机伶人,见她不感兴趣,又转了话题。
“自从妹妹来了之后,堂主可是呵护备至,把我跟兰姨娘都晾在一旁。”
黄蒨的话听着有股酸溜溜的味道,柳瑜燕多少也能了解,同样都是侍妾,谁的恩宠大了,其他的自要受冷落。
只是她听着却没感到高兴,反而有些失落,就算是个受宠的侍妾又如何?说难听点,不过是男人的宠物和玩物。
高兴时就来看看妳、疼惜妳,厌倦了,十天半个月,甚至几个月不闻不问的也有,更可能被当成礼物送给别的男人,一生阿谀奉承,就怕年华老去后,男人厌倦了妳,就把妳扔到一旁,从此再也不记得妳是谁。
柳瑜燕也不知自己是从哪儿听来这些的,可听到姨娘、侍妾这些字眼,脑中浮现的都是不好的想法。
“瞧瞧妳,受伤了更加惹人怜爱。”黄蒨倾身向前。“妹妹长得可真好。”
她一靠近,柳瑜燕受不住地又打了几个喷嚏。“妳饶了我吧,能不能别这么靠近?”
黄蒨低声笑了起来。“妹妹若有什么事不明白的,尽管来问我,还有,妳可别忘了咱俩的约定。”
“什么约定?”黄蒨这不是故意的吗?明明晓得她什么都记不清楚了。
“改日再与妳说吧!”黄蒨吊了下她的胃口。
柳瑜燕也懒得追问,谁晓得有没有约定这回事,说不准是黄蒨骗她的。“这儿可有与我较好的朋友或姊妹?”
黄蒨轻轻笑了两声。“妹妹跟谁都好,可也跟谁都不深交,明哲保身啊!”
语毕,她姿态优美地转身,扬起衣袖,接着又是两声喷嚏,柳瑜燕揉揉鼻子,实在是活受罪。
后来又有个冷艳女子来探望她,便是黄蒨口中的兰姨娘,一副狗眼看人低的模样,一讲话就刺人,酸言酸语。
“听说妳失忆了,我可没听过这种病,可不是装的吧?妳啊,怎么花招这么多,心术不正……”
柳瑜燕不想活受罪,立刻说自己累了,让花言把她请出去,又惹得古茗兰骂了她两句。
之后叶大夫来了,详细为她诊脉,只说她是受了惊吓又撞了头,才导致失了记忆,过些时日应该就能慢慢恢复。
喝了药,柳瑜燕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觉,醒来时已是黄昏,躺了一整天,骨头都酸了,她起身到园子散步,虽然左手跟额头还是疼,但除了忍痛也别无他法。
园里种了许多芍药与牡丹,朵朵怒放,争奇斗艳,想到霍尧奚一堆莺莺燕燕,也算应景相和。
听花言说青莲教里不管是堂主、分堂主,只要有些地位的,不管男女,都有宠姬或是男宠,只是数目多寡不同,有的弱水三千只取一瓢,有的是水多得都能冲凉了。
当朝风气开放,男女交往限制不多,再加上如今朝野动荡,不是跟外敌打,就是某地方有人起兵造反,弄得百姓苦不堪言,饭都吃不饱了,还顾得上什么道德礼节?古人之言“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便是这个道理。
再加上他们又是江湖中人,都是在刀口上讨生活的人,看上对眼的,男欢女爱也无啥禁忌,谁晓得明日此人还在不在?奉行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人可不少。
除了花言、玉湖,她又问了周遭几个人,都说她深得霍尧奚宠爱,而她自然也是十分喜欢霍尧奚的,两人总是亲密地在一起……
虽然大家都这么说,但柳瑜燕还是觉得哪里怪怪的,偏偏又说不上来,弄得她心烦不已。
他们回答问题时,并无闪躲或回避,想来说的都是真话;接受自己是青莲教弟子不难,觉得别扭的依旧是侍妾这个身分。
“想什么呢?”
柳瑜燕转身,嘴角自然扬起,等她反应过来,不由暗忖:虽然记忆没了,可身体反应是习惯积累,想来自己一见到他,就习惯咧嘴笑,想想还挺累的。
“怎么了?”看她由笑脸变木然,倒是有些好笑。
“额头痛,弯个嘴角都不舒服。”她反应快速地回答。
“一会儿我给妳揉揉。”他顺势说道。
见他伸手过来揽住自己的腰,柳瑜燕下意识想躲,但硬生生忍了下来。
察觉她的僵硬,霍尧奚问道:“怎么了?”
她叹口气。“对瑜燕来说,堂主如今就像陌生人,所以有些不适应。”
霍尧奚想了下,点点头。“那倒是。”
话虽如此,他也没松手,只道:“那妳就早点适应。”
柳瑜燕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果然是在上位者,自大又独裁,只有别人去适应他,没有他来迁就属下的。
“可我如今身子不适,怕是不能伺候堂主……”
“不用想这么多。”他拍拍她的背。“放心,我不会因此冷落妳。”
不是啊……柳瑜燕在心中吶喊,拜托你冷落我吧!“怎么能委屈堂主,还是让别的姊妹……”
“不用说了。”他抬起她的下巴,郑重道:“我既答应过要好好待妳,自然不会食言。”
柳瑜燕真是欲哭无泪,敢情这霍尧奚还是个情痴?可怎么看都不像,若真是痴情种,怎么还会留那么多的侍妾?
柳瑜燕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维持自然,可当霍尧奚低下头要吻她时,她还真有些慌了,偏偏他又箍得死紧……
“等……”
她转开头,他不要脸地尾随在后,一下便攫住她的嘴,她握紧右拳,想打他的心都有了,但她终究按捺不动,自己如今伤痕累累,万一他恼羞成怒,自己的处境怕会难过。
迟疑间,他已顶开她的唇齿,柳瑜燕倒抽口气,拼命告诫自己要忍耐,他的舌头一下便攻城略地,她的双眼闭得死紧,几乎想抽他一巴掌,根本没发现他瞇着眼盯着她的脸。
霍尧奚在心中冷笑一声,退了开去。“怎么,脸都皱成包子了?”
她倏地睁眼,瞧见他似笑非笑的眼神。“我觉得很难受。”
柳瑜燕想过说谎,但这谎太难圆,她的确被吻得心不甘情不愿,身体僵硬,脸都皱成了一团,即使她说自己很陶醉,他也不会相信,不如顺势承认才好找台阶下。
“是吗?妳以前倒是很享受。”他轻抚她丰满的下唇。
“我失忆了。”她提醒他,努力忽视摩挲带来的酥麻感。“有些话我想跟堂主说清楚,又怕堂主生气,认为我不识好歹。”
“妳说。”他爽朗道。
“我对自己感到困惑,在堂主眼里我是什么样的人?”她问。
他模着下巴想了一会儿才道:“很懂得察言观色,温柔、善解人意。”
想来她还真是个称职的宠姬,柳瑜燕有些茫然,总觉得与现在的自己有些不相合……
“怎么了,不高兴?”霍尧奚捏了下她的鼻子。
“不是。”柳瑜燕叹息低头,借机甩掉他的手。“我担心自己做得不好,惹了堂主生气。”
当她低下头时,露出一截蜜般的脖子,他的唇顺势落在上头,柳瑜燕缩了下脖子,转到一边,他露出笑,故意又亲了下她的脖子。
原本还怀疑她是故意伪装失忆,如今看她的言行……再加上方才花言的报告,应该有几分真实。
说起来他还挺喜欢她的,温柔又善解人意,他不是个喜欢在女人身上浪费时间的人,所以对女人的要求也不高,就是听话、懂得察言观色就行,有些小脾气也无所谓,还能增加点乐趣。
但眼色一定要好,他烦心的时候就别使性子,他忙着干大事的时候,别拿琐碎的事烦他,尤其女人跟女人之间互相嫉妒争宠的事情最让他厌烦。
在这方面她一直做得很好,让他挺舒心的,若不是怀疑她有所图谋,他还真动了娶她的念头。
“妳只要乖乖的,不惹麻烦,我有什么可生气的?”他抬起头,好心情地在她嘴上亲了一下。
“什么事会惹你生气?”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谁晓得他的禁忌是什么?“你先给我个主意,免得我惹恼了你。”
他坏心地笑了起来。“告诉妳那还有什么意思,妳不是一向挺会揣摩我的想法?”
这人怎么这样?什么恶趣味!柳瑜燕在心里咒骂,面上却装出一副愁苦的模样。“堂主别戏弄我了,我可笨的很……”
他依旧笑着,没半点提示的意思。“我饿了,进去吧!”他揽着她的腰,不顾她别扭地想收身,执意将她搂在身边。
即使柳瑜燕横眉竖眼地瞪他,他也没收手的意思,最终她只能妥协,心情却是一点也高扬不起。
他根本就是个自大任性、不知体贴为何物的臭男人,将来的日子可怎么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