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缨早已倚门期盼。过去我那个地方可称之为狗窝,如今有了她这样一个女人在,便完全可以称得上是家了。灯光明亮,纤尘不染,晚餐早已摆好,仍然是精精致致几道菜,摆放在那个淡墨色的托盘中。空气中飘荡着她刚洒过的清香剂,花瓶中又刚换上了一束怒放的玫瑰。我心里不觉又泛起一阵柔情,刚才路上对她与麦冬之间的种种疑问便消弥了大半。她问我谈得如何,我说相当顺利,你的那个朋友很爽快,答应说一个月之内便准备好三千万,甚至连合同都不必要签。她听罢点了点头,提醒我合同还是要签的,何况这么大的一个数目,肯定不是闹着玩的。
饭毕,我等她将一切收拾停当,便又和她泡茶聊天。告诉她说我的过去,无论如何今晚都将如实相告,哪怕讲一个通宵也一定要讲完,并且绝对不做隐瞒。这样的话我前些天已经说过,但今天这样说的意味却有所不同。那时我是出于对她的爱,对她的感动,自动自愿的想说出来。如今却混杂了另外一种东西:我主动说出我的过去,那么,你应当也要说出你的过去吧?虽然那天从湛山寺拜佛归来,她曾经告诉过我她的过去,但如今看来那都是浮光掠影走马观花式的。我如今只不过是想给她做个表率,做个榜样,潜治词便是:你应当像我介绍我的过去那样介绍你自己。我相信以她的冰雪聪明,肯定会明白我的暗示。
她听后露出一脸欢欣,说这也正是她所期盼的。也许是想起了昨晚我们俩不顾一切的那种亲热,打断了我的讲述,她脸上又泛起了红晕。今晚她穿的是浅粉色丝质睡衣,很是宽松,如今脸上一红,更显娇女敕动人,不过我已在内心深处给自己下了道死命令:今晚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像昨晚那样过分了。一是要为她的健康负责,二是要一口气讲完我的往事,以唤醒她的“良心”,也像我这般讲述一遍她的过去。
我开始了我的讲述。
赵缨,除你自己之外,你在梦中还梦到过六位和我有关的女人。其中有二位我并不认识,我的确从来没见过她们,而前面四个我是见过的。你画出的第一个女人,叫陈玉玲,昨晚上我告诉过你,我和她的认识,缘自我看到她白裙子上的一陀血红。
那时已经是五月份了,我的高四即将结束,第二次高考马上降临。这一年我的学习成绩一直较好而且比较稳定,所以我并不太紧张。那天午后,我站在我们男生宿舍的窗台前随意远眺,忽然望见一位女生由近及远向教室走去。她背影修长,一个马尾辫,上身翠绿色小褂,白裙子,脚上一双红艳艳的高跟小凉鞋,这身打扮清爽宜人,生机盎然,我不禁眼前一亮,又定睛细看,看出了一个天大的问题,心脏顿时突突狂跳起来。在她白裙靠近臀部的地方,有一陀鲜红,这一陀鲜红的下面,还出现二缕显然是红色液体沥拉下来的长条形色斑。
天下第一笨蛋也能看出来这不是白裙子上的红色花纹,而是一次女生根本无法躲避的突生理事件。她对此一无所知,仍然像一只小羚羊般地向教室那方向兴冲冲地轻快迈步。教室走廊那边,站着一群群吃饱后正在等待消化的男生。他们苛尔蒙分泌旺盛,目光如狼。我来不及多想,顺手拿了一张旧报纸一个箭步窜到楼下,紧紧尾随这个女生,快步跟上去,紧贴她身后,却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只能像个伺机作案的小偷或一样的亦步亦趋,还故作东张西望心不在她。
她有所觉察,回头瞟我一眼,目光如刀,眼睛黑白分明清澈得像冰层下的泉水。我急忙停步,她顿了一顿,一巴一扬,马尾辫一甩继续前行。瞬间我想起了郑梅,这眼神跟郑梅完全是另一种路数。见有其它男生女生走近,我怕他们有所现,急忙又紧贴上去,我的本意是替她遮挡,但在外人看来行径已暴露无遗。
她猛刹车急转身,怒目相向:“你,到底想干嘛?”
我嗫嚅:“我……我不干嘛!”
“不干嘛你别老跟着我,路宽着呢,你不会走旁边儿?”
“这……我……”我汗如雨下。
她以手点指,直冲我面门。“警告你啊,再跟着我当心我让人揍你!”又是马尾辫一甩下巴一扬扭身接着走,小红凉鞋踩在地上卡卡直响,清脆响亮。
“喂,你站住!”我急了。她要是再前行十米就走到那群精力旺盛目光如狼般的男生面前了。“你……唉,你看看你裙子……你裙子后面脏了,红的!”
她猛然钉在原地,愣了一下后“呀”了一声双手抱脸,耳朵脖子全红了,迅放开手前后左右环顾了一下,“丢死人啦……这……我……”小红凉鞋在地上卡卡直跺。
几个学生正冲这里走来。我飞把手里那张旧报纸塞到她手里,“你快拿着这报纸,手背后把报纸放在身后,转身往回走!”她捏住报纸,双手背后向后转,正好与我面对面,脸蛋儿通红眼睛里面全是泪珠子,哭得胸脯都一起一伏的。“别哭,别哭,你别哭,你一哭别人反倒注意你了。你往前走,我到你后面挡着!”
我转到她身后,说:“报纸再放低点,再低点儿,对,就这样。好了,现在往回走,赶紧回宿舍!”
“你跟着我走,你千万别离开,万一我报纸拿歪了我没脸见人了。”
“好,你放心,我跟你后面,一直跟着你!”
她像个勇敢走向刑场的革命烈士,双手被缚身后,昂挺胸,坚定地一步一步向前走。我跟在后面左顾右盼,不免有几分獐头鼠目,有几分卑鄙猥琐。
她走进了我住的那栋宿舍楼。一进楼道马上变为飞奔上楼,顷刻消失不见。我吃了一惊,原来她和我住在同一栋楼。那栋楼原本是我们学校宿舍,但学校将它租给了本地一家正在筹建中的火力电厂作临时家属楼,我住的那个是唯一一个反主为客的学生。那么她既是我的同学,又是火电厂的职工家属了。快一年了,我居然一次也没有见过她。
那栋楼下有个铁门,但我们学生却没有钥匙,只有他们火电厂的人才有,若晚自习回来晚了,经常需要喊门。那晚我又迟回了一会儿,楼下铁门又锁了。我扯开了喉咙喊也没人回应,只好先蹲到门口抽烟。一连抽了两支,也没遇到半个此时归来的火电厂职工,一怒之下开始咣咣咣猛撞铁门,这种事情我们经常干。只有用足了力气撞,住在一楼的人才忍无可忍嘟囔着下楼开门,不然永无希望。
刚撞了两下,身后响起高跟凉鞋撞击地面的卡卡声。有人在我身后站住了。
“别撞了,我有钥匙,我给你开。”
我一转身,正是白天那个女生。她已经换上了一身红裙子,凉鞋则是白色的,马尾辫散开,变成了长披肩,有几分仙子气质。
“是你啊……咳……”除了干咳,我说不出别的。
“噢……谢谢……我先给你开门!”她埋头开门,不再看我。铁门打开后她接着说:“明天我给你配一把,记着问我要!”
“我去哪儿找你要?都同在一栋楼里住快一年了,我从来没见过你。”
“我三五班的,我家住六楼。没见过我很正常,我刚转过来一个月,以前我在我女乃女乃那儿读书。”
她转身上楼。我回宿舍。一进门,我就对今天的事件进行了大张旗鼓的描述,宿舍众男搁下手中的书本,听后不免啧啧称奇。其中一男说:“这个女生我知道,姓陈,叫陈玉玲,她爸是火电厂大领导,跟我伯父是同学。她牛着呢,一般人她可不理。”“不会吧?我没觉着她牛啊?”我有些诧异。
那男说:“在今天这种特殊情况下,你要知道,没有哪个女生能牛起来!”
我想了想,此男的话很对,心中涌起的那点小小兴奋立刻被扼杀得无影无踪。照此说来,她说配钥匙那话可能也是应景之语,因为我们叫唤了快一年,这满楼火电厂的人也没一个人答应给我们宿舍的人配钥匙。就算她是真打算配给我,别的人家知道了也会有意见。
第二天我既没有去三五班找她,更没有去六楼找她,鉴于实在不想再去撞大铁门,晚自习我们宿舍诸男均早早回来,乖乖躺床上扇扇子开卧谈会。卡卡的高跟凉鞋声响起,在宿舍门前停住,然后是敲门声。我翻身跳起,冲诸人压低声音:“哥们儿,牛人陈玉玲来啦!”众人凝固,迅疾上窜下蹦,整理衣冠。
我打开门,陈玉玲站在门口,伸手递过一枚亮闪闪的钥匙,另一手递过一个大塑料袋,里面装的是冰冻牛女乃、可乐、雪碧、面包、蛋糕、还有大半个西瓜。我连声说:“谢谢,谢谢,谢谢,我们宿舍叫了快一年了,今天总算有钥匙了,没人说你吧,配钥匙给我们?”
“说我?凭什么呀?都住一个楼,凭什么我们有钥匙你们就没有?再说了,这宿舍不还是学校的么?当然要先让学生用,何况马上要高考了,没人说,说了我也没兴趣理会。给你们带了点吃的,不够了再送!”
“够了够了!”我一把接过,很有分量。
“那我走了啊!”高跟凉鞋卡卡远去。
我关上门。宿舍诸男从刚才的正襟危坐立刻变为凶相毕露,陈玉玲带这点东西被迅瓜分肢解,众人群情亢奋,群食效应充分体现。我什么也没吃,躺在床上闭眼在心里说:“郑梅,现在我遇到了一个明显比你强的人。麦冬,我现在一点也不想再恨你了!”我在志得意满中鼾然入眠,睡了一个自高中肠胃生病以来最好的一觉。
尽管高考迫在眉睫,但它并没有影响我对“偶遇”陈玉玲的热切期待。奇怪的是,经过那次奇遇之后,我们虽然同住一楼,遇上的机会却低而又低。二周之内仅遇上二次,也是匆匆一瞥,她连微笑都还没有充分展开就飘然而去了,我渐觉味道不对,方对同舍那男生所言的“此人很牛”有了切实理解。
可是我在心里对自己说,陈玉玲就是我的初恋,她对我一定有与众不同的记忆和态度。和她相比,郑梅肯定要往边儿上站。她牛一点没什么不好,她越牛越能表明她主动送给我东西的难能可贵,越这样想,我心里越飘飘然。飘飘然之后又觉得怅然若失,因自己的阿Q能力过强而觉有些厚颜无耻。
这一天大意吃了碗凉皮,吃后感觉爽,于是又吃一碗,结果肠胃大造反,上吐下泻,浑身难受,向老师请假休息。晚自习同舍诸男均钻入教室备战高考,我独自一人面壁思过,懊恼不已。拿了本化学课本放到眼前逼迫自己读下去,最终眼前一片茫然。我拿起笔,在化学课本的空白地方画小人。我画了一个小女生的背影,她马尾辫,穿着白裙子,脚踩高跟凉鞋,风把她的裙子吹得飘荡起来,露着两半截白?的腿。在这个小女生的周围,我用“陈玉玲”三个字,组成了一朵又一朵云。这些云越画越多,最后占满了整个书页。
正在此时,又听见高跟凉鞋敲地声卡卡传来,很是急促慌张,到宿舍门口后骤停,我爬到门上,听到一阵阵喘息声。
喘息声被强力控制,然后是清嗓子声,开始敲门。
“有人么?”
“有!”
我打开门,陈玉玲站在门口。
“你……?”
“先别说话!”她做一个嘘的动作,回头向楼梯口望去。不久,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传来。她嗖的一下钻进来,把宿舍门反扣,满脸惊惧。
“对不起,你……你……能借我本书么?”
“能,当然能!你要什么书?”
“什么书都行!”
我顺手拿一本化学课本递给她,她接过来打开,但一眼也没看,仍然凝听刚才那些脚步声。
“他们上楼了!完了……”
“到底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他们是检察院的人,来我家找我爸,家里就我一个人,所以我先来这儿躲躲……千万别告诉别人……”
“噢!”
我一时无语。陈玉玲在我们宿舍躲了将近半个小时,后来我们总算听见那些脚步声下楼远去。她失魂落魄地向我告辞,临走时把我的化学课本也紧紧抱在怀里拿走了。
第二天,陈玉玲的爸爸还是被检察院的人带走了。我们整个宿舍的男生都看到了这一幕。我束手无策,心情低落,望着那些面无表情的执法人员,我只能幻想我是中国人民检察院最高检察长,在这生死关头从天而降,威严无比地说:”你们抓错人了,把他给放了!”那些人急忙放人。于是陈玉玲同学激动万分,泪如泉涌,朝我飞奔而来,扑到我怀里冲我猛的亲了一下,说:“谢谢你,以后我跟定你了!”
事实是,教学楼传来了闹铃声,我不得不赶紧往教室跑去,边跑边在心里骂自己:“你是多没么用的人啊!”
第二天,陈玉玲爸爸因受贿被检察院带走的消息开始在学校蔓延。
上化学课的时侯,我现自己课本不见了,这才忽然想起来昨晚上被她借走,我带着充分的理由来到了她家。她一个人站在窗户面前,茫然无措。化学课本摊放在她桌子上,我画的那个小女生陈玉玲暴露无遗,实在是让我没半点面子,早知道会这样,我一定要画得再漂亮点儿,同时不会让风把她的两条腿吹露得那么多。看见我进来,陈玉玲恢复理智,急忙合上了我的化学课本,拉过来一张椅子让我坐,端来了一盘水果。我说我不坐,一坐下了肚子就胀得难受,我肠胃不好,患上了一种跟医生说不明白的古怪毛病,于是我们俩都只好站着,面向窗户。
我在脑子里搜索了好几轮,找不出能安慰的话来,最后挤出来一句笨拙无比的话:“不要紧,你爸没事,很快就会出来!”
她听后倒是眼睛一亮,问:“为什么?”
我呆了,硬生生接上去:“是一种预感。我的预感一般不会错,自从我肠胃不好以来,我天天练习预感,后来在生活中证明,我的预感从来都是对的。比如说,那天我预感你会忽然来我们宿舍,你马上就来了。”
“噢,还真有点准。要是这样的话,你能不能预感出我爸什么时侯能被放出来?我爸倒底犯没犯法?”她继续接着问。
我没想到她会把我这种顺嘴胡说的安慰话当成真的,既然已经把话说成这样了,我不得不硬着头皮编下去:“你爸要是没犯法,检察院的人就不会把他带走。要是犯法很严重,又不太像你爸。我看你爸的样子,长得一点也不像会犯法的人。”
“你说得对!”背后忽然站出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你爸肯定是被人乱咬的,他们都是嫉妒。火电厂管筹建工作的人,谁不嫉妒?别怕孩子,你叔和你妈正在四处托人找关系,咱一定能洗清咱的不白之冤,这孩子,你是……”
“他是我同学。他……他化学学得很好,我向他请教化学。”陈玉玲和我对望一眼,我心里一甜,她和我已经有了默契。陈玉玲又向我介绍说这是她女乃女乃。
“那可要谢谢你,她化学学得一塌糊涂。马上要高考了,你可真要帮她好好突击一下。这样吧,反正这段时间家里没什么人,你呢,高考前这段时间就多来家里帮她补补功课,我做饭给你们俩吃。”她女乃女乃一脸诚意。
“好啊好啊,女乃女乃你真好。”陈玉玲近乎雀跃。
在离高考前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我天天出入于陈玉玲家,以补习化学的名义,我们俩堂而皇之地坦然相处,并得到她***大力支持。那时她妈和她叔四处奔走帮她爸洗清罪名,她游手好闲的弟弟陈玉平则整天不沾家。我和她的相处实在是如鱼得水得天独厚。
高考我挥得相当不错,过重点线不是问题。陈玉玲也自认为常挥,不过终究底子有限,估计可过大专线,本科线就悬了。填报志愿那天天气极热,我手心连连流汗,我遇到难题了。一,我是不是要和陈玉玲报考到同一个城市去,显然我们俩分数差别太大,无法上同一个学校,但要尽量追求在同一个城市;二,我考得虽然很理想,但要真正面对清华北大时,我心里又没底了。志愿表格又小又密,而且有好多张,我一片混沌迷茫。陈玉玲对此毫不关心,因为她的分数低选择面极窄,她想的是尽快填完志愿,和我一起去看电影。她站在身边不停催促我快点填快点填,我一错再错,连换好几套表格,最后陈玉玲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她说这次由她来帮我填。
陈玉玲拿起笔没写几下,忽然呀了一声,我一看,她已经在第一批志愿那儿填上了一个学校编号。“又错了又错了,真对不起!”我看了看那所学校,是武汉的一所全国重点,心劲一散,说:“算了,错就错吧,我也实在不想动脑筋了。”志愿表填表完上交,我俩直奔电影院而去。我们逛公园,压马路,我们一起喝可乐吃冰淇淋,就算天气再热,对我们俩也毫无影响。我试着拉她的手,她没有拒绝,于是我们俩就在人少的时侯手拉手一起走路了。再后来她找来一辆自行车,我骑前面她坐后面,她用手抱住我的腰,头靠在我背上。我们在夏天火辣辣的太阳下转遍了这个小城市的边边角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