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青岛,未向沈妖婆做任何汇报,而是回到自己狗窝,给沈小令了一条短信:你是不是堕过胎?
我静待回音,却久久不见动静。
我假设是因为她没有看到此短信,而非故作漠视。可是等到天黑,还是不见回信。我又了一遍,仍然没回音。她忽然打来了电话,我漠然看着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一闪一闪,决定不接。
我咬着牙了一条短信:请先回答我的问题,你堕过胎没有?
她回:我没有。你凭什么这样问我?
我回:我看到了你肚皮上的花纹。
她回:你在哪儿?
我回:别管我在哪儿,先回答我。
她回:我没有堕过胎,请你尊重我。
我回:该看的我都看到了,只想听真实答案。
她回:你先回来,回来后当面告诉你。
我回:我就在青岛。
她不再回短信。她的沉默让我确信,我没有冤枉她,她刚才的否认完全是嘴硬。她的嘴硬让我愤怒,让我想起她全家联手对我从头至尾的全程欺骗。她又打我电话,我仍然未接。
她又来了短信:我去找你。
我回:别找。先回答我。
她继续沉默,一小时后我听到了敲门声,隔着门缝一看,正是她。我当然不会开门,她一个接一个打我电话,我均忍着不接。
她又了一条短信:如果你在你家,求求你,请打开门让我进去吧。
我回:先别管我在哪儿,先回答我,你是否堕过胎。
她不再回了,此后一连一周内,不见她任何消息,我崩溃了,仿佛掉进了一个无底洞,无穷无尽地往虚空里下坠,恐惧地等待着与地面的致命碰撞,然而撞击却苦等不至,于是又换来了更深的恐惧更深的无力,这种循环加码将我几乎撕碎。
一周内我大多时间躺在床上,半睡半醒,饿得实在难过就泡袋方便面,除去必要的排泄其它事情一概不理。
一周后忽然收到沈小令一条短信:今晚九点在富晶酒店8碰面,我把一切告诉你,如果不来我就去死,我是认真的。我起床洗了一个澡,换了身相对干净的衣服,又吃了一袋方便面,等到八点半时打的直奔富晶酒店,在8房间看到了面容憔悴形容槁枯的沈小令。
我的第一反应是心疼,我看出她也在心疼我。她从椅子上站走来走过来,伸手模我脸上的胡子,说:“看看,你都变成什么样了,你这是何苦呢?”我把她拔拉开,说:“先别说这些,说正题吧。”她颓然垂头,不吱声了。我为刚才涌起的心疼恨自己:你就是老实,这时侯你还心疼她?她和她全家一起来忽悠你,你***还会心疼她?你不能!
“说啊,你说啊?你约我来不是要讲给我听么?”
她还是低垂着脑袋一语不。我们俩干坐着。我一支一支地抽烟。
沈小令站了起来,走入卫生间。我听见了她的小便声,冲马桶声,开水笼头洗手洗脸声,继尔什么声也没了。
我说:“你出来,你躲在里面不解决问题,我现在只想知道问题的真相,没有别的想法。”
沈小令没有回答我的话。她这种态度这种方法让我气不打一处来。我继续喊:“你出来,你躲到卫生间里算什么?自己做过的事,自己当然要面对,你再这么躲起来,我就走了。”
卫生间里依然没有回音。
我站起来走到卫生间门口敲了敲,没反应。我说:“你要再不出来我就自己开门了,不管你在里面到底干什么。”
她还是没吱声。我一旋门把手,现卫生间的门已经被反锁了。一股寒气从后背直冲头顶,我使出浑身的劲猛撞卫生间的门。
门开了,里面冒着热气腾腾的白汽,热水水笼头打开着,正在往外默默流着滚烫的水。沈小令站在盥洗池前,面对着被水蒸汽熏得白糊糊的镜子,右手持一柄刀子,正埋头切割着左手手腕。已经流出来的血正一滴一滴混入盥洗池中的热水里,血汪汪地挤满了,溢出来的血水正弥漫着整个盥洗台。
也许是那柄刀子太钝,也许是她切割得不够到位或用力不够,她的左手腕上已经被割出许多条乱七八糟的刀口,皮肉翻卷上来,血沿着这些翻卷的伤口渗出,汇集成流,滴滴外冒。
所幸,她并没有一下切中动脉。
我大吼一声:“神经病,你在干嘛?”躲过她手中那柄刀子扔进垃圾筒,把她从卫生间里拖出来,摁在椅子上,又拿过一条消毒过的白毛巾紧紧缠住她的左腕,说:“走,快点跟我去医院!”
“我不去。”
“不去也得去!”
我拉她从椅子上起来,她浑身一软,变成一滩稀泥,我用力一抱,她腾空而起,但双腿悬空,我一松手,她重新变成一滩稀泥,赖在地上。我站到她背后,两手伸到她掖下,扣住胳肢窝努力往下提,任我怎么提,她都能把她变成一堆烂泥巴让我无从着力。
我满头大汗,气急败坏,拉住她左腕放眼前认真看了看,流血情况并不严重,只微微渗出一点红色,这才暂时放心。
“你不用管我。现在我又不是你什么人,我怎么样跟你没关系。”
“先别说这种话,你叫我来不是要告诉我前因后果的么,怎么演变成割腕了?你先起来,先起来。”
我倒了一杯水,递到她手里。她盯着那杯水愣了大半天,顺从地从地上起来,转身坐进了椅子。
“看来你还是在乎我的。”她说。
“这跟在乎不在乎没关系,你说吧,我等着听。”
“那好。我开始说,中间你不要打断,不要跳起来,”,沈小令喝了一口水,放下杯子。“我只管说,你只管听,我说完你听完,我们就各奔东西,我绝对不再缠着你。”
我说:“你先说吧,后面怎么办,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事。”
沈小令开始了她的诉说。
这是好多年前的事了。沈小令刚从学校毕业,分到医院药房里工作。这是份薪水并不算高的工作,可是她家里不缺钱,只是求个事情做。她这个位置还有不少医药代表巴结着,她也觉得挺满意。这时侯,她家里人开始提醒她早点找男朋友,因为女孩子嘛,不能随便大意,现在还觉着自己年轻呢,一不小心年纪就大了,年纪一过,就不是你挑男孩子,就变成男孩子挑你了。
这时侯她遇上了一位交通警察,他是她初中时代的同学。据她说这警察在上初中时就对她表示好感了,她那时侯还小,对他的好意相当漠视。高中后二人不在一起,大学后更是各奔东西,毕业后没想到又遇上了。
警察对她展开了热烈追求,她对他的追求既没放在眼里,也没有完全拒绝,基本上是一种随你去的态度。这种态度害了她,警察认为不拒绝就是默许,越追越猛了。他用了一种最老掉牙也是最有效的招术:记住她的生日。在她生日那天,警察为她买了份蛋糕,制造了诸多浪漫情节,后来警察约她到酒店房间,说是要给他面对面切蛋糕,在公共场合当然也行,但现在他只想和她共享二人世界。
她弱智了。她和警察一起来到了富丽酒店8房间,就是这里,警察和她一起吹蜡烛切蛋糕,于是,她感动了――多么愚蠢多么廉价的感动啊。女孩子感动的时侯,就是完蛋的时侯。警察抱住了她,把她按在了这张床上。她的第一次就这样结束了。
事后她大怒,猛抽警察二记耳光。警察没所谓,跪在地上说他是真心爱她的。既然如此,依她那时侯的头脑,她也就认了。她和警察变成了公开的男女朋友关系,虽然她还没弄清她是不是爱他。时间久了,习惯了,她觉得这样下去也不错,因为警察对她也算是百依百顺,无论刮风下雨,他都会坚持接送她上下班。
有一天猛的一恶心,她意识到自己怀孕了。她告诉了警察,警察也吓了一跳,让她赶紧打掉。她没这么想,她想的是与其打掉,不如干脆结婚。可是警察说,还要再等一等,他还要和他父母商量商量,一个月内就有结果。于是她就咬着牙等,可是一个月过了,警察那里不但没结果,而且连找她的次数都少了,最后变成她找他都很难了。
她的肚皮一天天变大,但由于她身材苗条,而且当时还是冬季衣服厚,所以掩盖问题不大。问题是警察那里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她不得而知。她继续找警察质问,可是这一天她拔通电话时,那边却是一个女孩子接的,那女孩说,她是警察的女朋友,希望她不要骚扰警察,因为他们很快就要结婚了。
她崩溃了。她告诉那个女孩,她要和警察说话,那女孩同意,让她和警察说最后一次话,警察在电话那头基本保持沉默,最后只说了几个字:我们不合适,然后挂了电话。此后她无论再怎么找他,他都不再接电话了,更别提照面。
她的肚皮继续大下去,但还可以掩盖。她的想法是,尽量利用还能掩盖这段时间,能让警察回心转意。她这种天真幻想没撑多久就终结了,她不但没能找到警察,还让她妈现了情况。她在她家里是比较娇惯的,衣服从小到大一直是她妈洗,包括内衣裤。她妈从她内裤的表现上现,女儿很久没来例假了。在她妈一次闪电突袭下,她已隆起的肚皮暴露在她妈眼皮底下了。她妈一怒之下打了她平生第一耳光,并骂了句极其难听的话:贱货!
她妈这种表现也是可以理解的。她家虽说算是城区,事实上等于是农村,周围领居包括她的长辈,脑袋里装的思想观念完全就是农民。在她看来,假如这样的事情传出去,她肯定是没法嫁人了。现在找警察家闹事,只能是让更多人知道这件丑闻,吃亏的最终还是她。所以她妈和家里人商量,最后由她大姐谢小萍陪着她去医院做了人流。
这件事情,她的四位姐夫都不知道。但她的四位姐姐、她父亲、她女乃女乃最后都知道了。鉴于将来有极大风险的婚姻,她家人决定这点家产一半归她,几位姐姐虽然有些不太乐意,但最终还是答应了。
一连几年里,她不敢谈任何感情,虽然追她的人很多,她却没有勇气没有胆量没有任何自信了。最后,一直等到我出现。
她说,从我的脸上看出了一种善良和安全,她才总算鼓起勇气和我交往了。
她的往事貌似讲完了,我却差不多快被气结了,我在心里想:妈的,人善有人欺,马善有人骑,什么***善良,什么***安全?
“你到底怀孕了几个月去做的人流?”我问,牙都快咬碎了。
“三个月。”
“不可能!我在北京请教过,三个月不可能有妊娠纹。你刚才讲的,肯定有的是真,有的是假。我不想再被你骗下去了,你讲实话!”
“千真万确,三个月,就是三个月。”
“那你说我该相信医学,还是该相信你?”
“反正我说的都是真的!”
“欺骗,到现在你还欺骗我,你们全家都合起伙来欺骗我,隐瞒我。三个月?三个月肚皮一丁点儿大,哪里来的妊娠纹,你说,你说啊?”
“三个月,是三个月,我没骗你!”
“我没法相信你,这事儿我不能光听你的,你告诉我警察的电话,我来问他。我现在只想确定一件事,你到底骗了我多少?有多少话是真的,有多少话是假的,请给我警察电话,给我!”
“我没有。就算有,我也不会给你。”
“你这是什么意思,请你给我,你一定有他的电话。”
“对不起,我没有。”
刚刚生起的一点同情与理解消失殆尽,看来她要把假相进行到底,她不敢让我和警察联系。压抑良久的愤怒瞬间找到了爆破口,警察,这个王八蛋,这个,这个**女孩的畜牲,富丽酒店8,妈的,它让我立刻想起了我大学招待所的3o9,二个地址,二个房间,生了截然相反的结果。我放弃了我的机会,把它拱手交给了孟东华。而这个警察,他却抢走了本属于我的机会,把残局扔给了我,他潇洒的拍了拍**,不带走一片云彩,不承受任何后果。
妈的,世上有这么便宜的事儿么?
我拔通了老爱的电话,问:“老爱,你在公安部有朋友吧?”
“有啊,在北京我哪个系统没熟人,我小舅子就在公安部,说吧,老弟,要办什么事儿?”
“我需要收拾一个丧尽天良的畜牲,一条披着人民警察服装的狼,他**女性,他猪狗不如……”
“告诉我他的名字,最好是有点证据,我才好办。”
我问沈小令:“说,快说他的名字!”
“不,我不会说他的名字。”
“你还爱着他,对不对,对不对啊?”
“不,我要还爱着他,我根本没必要今晚到这儿来见你,也根本没必要接受你的质问甚至……污辱……”
“那你说啊!”
“我不说。那是以前的事,我不希望以前的事影响现在,也不希望你去伤害他,或者他再来伤害你。要伤害,你就只伤害我一个人吧,我全部承受,毫无怨言。”
老爱在那电话那头催。我只好和他说改天再说,挂了电话。
“那好,沈小令,我再问你,你到底爱不爱我?你,还有你全家到底为什么骗我?你到底怀孕了几个月?我就只问这些,其它我都不问了。你实话告诉我,行么?你要再不说,我转身就走,我们一刀两断!”
沈小令哭了,哭得浑身都是眼泪。
“我要是不爱你,我还会这么一点自尊都不要,像个犯人一样让你审问么?我本来是一个多么孤傲,多么被人娇惯的人啊,现在我像什么?我像个罪大恶极的犯人,而你像一个高高在上的法官,如果我不爱你,请问,你真的有这样的资格来审判我么?”。
沈小令哭得差点背过气去,但还是挺住了,接着说:“你什么都可以怀疑,但求求你别怀疑我爱你,在你面前我丧失了自尊,丧失了人格,丧失了自信,我什么都没有了。求你了,求你了!”
“那你为什么骗我?你家里人可以骗我,为什么你也骗我?”
“那是因为你对我的提问,你问我是否是处女?你让我害怕,你是一个有处女情结的人,假如是否为处女都是个问题,那堕胎就是一个更大的问题。假如那时我还没有爱上你,我并不害怕告诉你真相,可是我爱上你了,我怕失去你,所以,我选择了隐瞒。”
“你知道隐瞒的结果么?”
“我知道。可是,我不敢面对。我宁愿拖一天算一天。”
“什么拖一天算一天?你分明就是打算蒙混过关,等和我结了婚,生米成了熟饭,到时侯我会悔也来不及了,是吧?”
“请你不要这么小看我。记得么,我们约好登记那天,我出差了,记得么?”
“当然记得,怎么了?”
“那天我没出差,我只是躲了起来。我不想伤害你,假如像你说的那样,我只是相蒙混过关,我为什么不和抓紧时间和你登记?”
我无语。她这句话倒是合情合理。
“那么,我只好再问你一次,到底怀了几个月?你是否生下过孩子?是否真的未曾结婚?”
“三个月,是三个月。你到底在想什么?你能不能别污辱我,终止你过分丰富的联想?我怎么可能结婚?怎么可能生过孩子,我有邻居,你可以去问他们,你去问啊?”
“三个月不可能有妊娠纹的。沈小令,你的话不得不让我怀疑。我只信一半,怀疑一半。我希望你能告诉我警察的名字,如果你不告诉我,我会自己查。我会查到的,你不必怀疑我的智商,我绝不想再被任何人以任何方法忽悠了,我受够了,我累了!”
我确实是累了。我一头躺到了床上。
正是在这张床上,那位我未曾谋面的交通警察,以一种拙劣无比的“生日秀”,夺取了沈小令的初夜,然后弃之若蔽履,弃之若草芥,在她挺着肚皮的时侯断然而去,另觅新欢。
他把他的后果扔到了我的头上,对此他一无所知,也许他现在已经身为人父,或继续祸害着一个又一个有身子没大脑的纯情少女,而且日益老辣,攻无不克。然后,这一个又一个总算有了大脑的女人们,是否像沈小令一样用她们残缺的身体虚弱的心灵,配合着她们无奈的谎言,快小跑迈入婚姻呢?
我一点力气也没了,一句话也不想说了。沈小令停止了她自卫生间出来后就连绵不绝的低声啜泣,居然也往床上一躺,脑袋扎进了我的怀里,低声说:“我们和好,好么?别再问了,就当什么都没生过,好么?”
我在心里说:“去死吧,就当什么都没生过?可能么?”
两个人身体相触那一刻,一股邪恶从心中升起,我猛然翻身起来,三两下把沈小令的衣服剥光。短暂的、疯狂的泄之后,我呕吐了,吐得连胆汁都快出来了,完全是干呕。沈小令半果着为我倒水,为我捶背,我继续呕,呕得近于半昏迷,昏迷之中见她走出了房间。
过了一会她回来了,手中拎着油条和豆浆。“你肯定是饿了,来,先喝点豆浆。”她拿着豆浆喂我嘴里,我喝光了豆浆,昏昏沉沉睡去。醒来后现天色已亮,沈小令躺在我怀里,我把她推开,起身洗澡。她的左手腕上面依然缠着白毛巾,血渍已变成黑褐色。
卫生间盥洗池里还有她昨晚割腕留下的血污。洗澡时我又差点晕倒。一周内我就快把自己身体弄垮了,沈小令也闻声起来,到卫生间看到我这幅衰样,像伺侯老人那样搀扶着我走出卫生间,打开窗户透气。她又下楼买来早餐,我们俩在房间里吃了。从昨夜她对我的照顾开始,我心里就不停地响起老爱在武汉时不经意的那句话:老夫老妻了嘛。对,她照顾我的时侯就是这种老夫老妻的感觉。
我差点心一软打算这把这件事给糊涂过去,难得糊涂嘛。可我还是没糊涂成,我和沈小令一起去了趟医院,医生对她手腕清行了消毒上药,并重新包扎,我这才放了心。
我们俩又一起吃了午饭。吃完后我对沈小令说:“沈小令,请给我一个月时间,一个月后我给你我的最后决定。这一个月里,请你别打我电话,别给我短信,更不要找我。我要静一静。”
沈小令说:“好。”
我是需要静一静了。许多年以来,我一直在用我的大脑和我的身体在做人做事,我很久没用过心了。我和我的心越来越远,我已能清晰地分清哪是心,哪是脑,哪是身体了,以前我总把它们混为一谈。
我和沈小令走出饭馆,目送她上的士离去。自己站在街头,一时不知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