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北说张红艳好歹也算是安阳某县级电视台编制,不愿放弃工作,而在郑州生活成本高,苏北赚钱少,他们已转至安阳,苏北在那里改行做手机销售,打算妇唱夫随,定居在张红艳的故乡安阳一带。鉴于她已第四次怀孕,绝不敢再打胎,肚皮又日益隆起,实在难以再遮人耳目,所以要马上结婚,作为长兄,我则必须参加。我说行,我马上回家。
很久没回过老家了,我们那个村因国家某水利工程而整体搬迁,变化的只是家家户户虚张声势、根本没有内装修的空壳楼房,村里人脸上表情神态服饰打扮依然故我,愚昧中带着满足,满足中带着茫然,个个灰头土脸不见长进。爷爷去世后只有我妈和妹妹小丫一起相依为命,转眼之间小丫已经长成了一个少女形状,凸凸凹凹的出现了些女人的性征,这让我又喜又忧。她已经上初中了,校长是我当初的班主任郑毛。小丫不爱学习,在我妈的愚民教育下――“女娃子胡乱读几年,将来早点嫁个好婆家”的思想影响下,她更加对读书学习不放在眼里,这让我甚感忧虑。
唯一让我心安的是,这些年来家中未曾再闹过鬼。
小丫算是九零后一代,她怎么能胡乱读几年?她将来怎么跟得上这个风云变幻无常频生的时代?我觉得肩上的担子实在不轻。既然把她从她父母身边带走,来到我家,我总不能让她变成一个未来的村姑吧,就像我们村那些灰头土脸的邻居一样?若我不知外面的世界那就罢了,我既已知道,我就无法容忍让她变成一个在土地里刨食,只懂得生孩子养猪喂鸡的平庸村妇。我在心里急。
我们联络上我爸,直奔安阳某县某村的张红艳家。
与张红艳家每一位亲戚长辈初见寒暄时,我都要被迫解释一遍我尚未结婚而我弟弟先行结婚的理由。这个理由很苍白但很崇高――工作太忙事业为重。那一天我解释了十几遍,均强调我女朋友是有的,她时刻等待着我们的婚礼,只要我一点头。看着张家人半信半疑迷惑不解的神态,我心如刀绞。
在与张红艳父亲短期“谈判”后,我出了一笔钱,让苏北和张红艳结婚用。张红艳父亲老张长着一幅结实精炼的小号身子和一颗强悍达的大号脑袋,他是当地一个村子的村支书,颇有一些见识和主张,他提出苏北现在还没房子,本来是没办法成家的,但既然张红艳怀孕了,也不好硬顶着不办婚事。所以,最好我家现在想办法在安阳买套房子。我爸我妈相互一望,我妈说我家有房子,还是二栋楼房呢,四层高,要房子的话就去山东住。老张差点没噎住,说这可不行,房子要随人走,不能人随房子走,我妈说在安阳买房子的话那可没钱。
老张看着我爸,我爸理亏气短地看着我,如果他知道我已经变成无业游民的话,他就一定不会这么看着我了。但我不忍心,我说,这样吧,他们先把婚事办了,将来房子的事情我来考虑,当然也主要是靠他们俩努力。老张对我很信任,因为他看过我跟老爱合作的那部古装电视剧,还从里面学到了不少治理村子的招术,老张说既然我说过这话了,他就会记在心里,他相信我不会乱说。明知道他这是在将我的军,但我装作没听懂。
苏北跟张红艳成功举办了一个略显寒酸的婚礼,因为他们没有房子,洞房是租来的一个二居室,张家亲戚颇有微词,全赖老张强权镇压,他边用嘴巴镇压亲戚闲话,边拿眼睛瞟我,用意显而易见――这是一个精通小权术小权谋的资深村支书。
婚礼后我们家人自感在张家人面前气短,落荒而逃,我爸回到了他工作的那个小城,虽然数次风传他将要下岗,但最终还是挺过去了,他要熬下去,熬到退休,这样就可以有一份退休金和医疗保险。
我送我妈和小丫回到老家。我告诉小丫说,你一定要好好读书,千万不要听咱妈的,女孩子跟男孩子是一样的,你不能将来靠男人,男人靠不住。你要考上大学,不要怕上学没钱,大哥供你。小丫点点头,但我能从她的眼神里面看出来,她对我关于读书学习的话毫无兴趣,她关心的是能不能也去青岛,她很想亲眼看看大海,然后让我在青岛给她找个工作。我老家的人都是这样想的,随便读几年书,只要你家里有人在城市里工作,那么他就一定能给你“找个活儿干”,所以一句话,读书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有人”,有人就有了一切。这是他们很多年以来的逻辑。
听我妈说,麦冬的母亲杜花珍嫁的那个男人死了,杜花珍带着跟这个男人生的那个名叫孬蛋的儿子,又嫁了一个男人。麦冬的姐姐麦英生了一个女儿,她和她的女儿经常被她男人打骂,过得很不如意。麦冬从来没有回家过,郑梅也没有,郑疙瘩也没有。他们不知道是死是活,总之,村里人都快把他们给忘了。
我先去看了看麦冬的姐姐麦英,她变得苍老痴呆了许多。我又给郑梅的父亲郑战胜送了二条烟,给郑疙瘩他爹郑麻子也送了二条烟。郑战胜和郑麻子都老了,郑战胜的弟弟郑战生已经得病死了,他却依然活着,虽然咳嗽得很厉害,郑战胜居然还敢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不一会儿地上就吐了一堆痰。他的头和胡子都变白了,像是刚从雪窝里钻出来,猎枪和狗都不见了,整个人像是刚被月兑过水放在太阳下晒过了一样,变小了一号。
这两个老头子,他们都不相信我一直没见过他们的子女,其实连我自己也有点不相信。转眼已经过去十几年了,我妹妹小丫都从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变成位婷婷玉立的少女了,我那三位初中老同学却从未出现过,难道他们忘记了生他们养他们的故乡?这真是宛如梦境。我向这二位老人承诺,一旦有了这几个人的消息,就立刻告诉他们。
其实,就算我有了这三人当中任何一人消息,我也不会告诉村里的任何人。因为我心里始终隐藏着一个丑恶的秘密,这个秘密只有我和郑战胜知道,不会再有第三个人。我看着郑战胜的狂咳,反而期望他能像他弟弟郑战生那样得一个急病死掉,在麦冬郑梅某一天忽然出现之前。假如他未死,至少他能早日得上老年痴呆症,将往事彻底遗忘或者弄混。我认为这不是我心狠,而是出于一种善良。那个丑恶秘密若被郑战胜揭露,会伤害更多人,其中也包括我。
我返回到青岛狗窝,眼见四壁萧然,心中顿生悲凉与寂寥。回老家时我买了一个当地卡号,现刚换上青岛卡号,便嘀嘀嘀来了一大堆短信,它们分别是老爱、沈小令、高老师、宋总四人来的。
老爱这批短信的核心内容是:一,得了性病,他那个进口喷剂并没有保证他的小弟弟金刚不坏;二,老婆进入更年期,脾气暴戾近于变态,加之他得了羞于见人的性病,更天天和他过不去;三,手机里面藏的那些女相好的电话,虽用文学名人世界名人做假名,但均被他在公安部工作的小舅子轻松破译,斯文扫地颜面扫地;四,女儿婚姻不幸,离婚后回家,和他老婆一起天天监督跟踪,拒绝他跟任何女人非正常接触;五,最重要的一点,十分后悔向我推荐世界名药“西班牙苍蝇”,希望我千万慎用,最好没用。
我告诉老爱,很遗憾,我不仅用了“西班牙苍蝇”,还惹出了惊天大祸,我现了女朋友的丑恶前史,还因此失掉了饭碗。若老爱再有剧本,一定要分我一杯羹糊口。老爱不胜唏嘘,表示若有活干一定分我一半,但目前心思混乱,日子过得一塌糊涂,暂无心情接任何戏。他这番话等于是断了我一条路――从他那儿分点汤喝,原本是我的希望之一。
沈小令在短信里说,她已和“口香糖”断然决裂,绝无任何展可能。侥幸的是她女乃女乃活过来了,并没有死。她女乃女乃现在整天逼她赶紧结婚,不管嫁个什么样的人,一定要在她闭眼之前完成这项使命,所以她还是得想办法结婚。沈小令向我诚恳道歉,为我因她而失去工作乃至良好的展前景而悔恨,希望我们今后若都还在青岛,还能够做朋友,定期还能见一见,虽然此生不能做夫妻,但也不必要当仇人。我告诉沈小令,见面就不必了,做朋友也不必了,我们不会是仇人,但也没必要做什么朋友,实在是太多余了。沈小令坚持说,她不会放弃跟我做朋友的想法,每年的各个节日,她都会给我短信祝福。